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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初至(1)情节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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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西京,原名绛醴,是前朝新迁的国都,迁来后改叫西京,渐渐没人称呼它原名。
皇城在此落成不过三十余年,尤其在新皇继嗣的六年前,这个国家还处在外有敌、内有灾的混乱中,皇宗亲族的势力根本不敌根植于西京的世家大族们。
西京权豪多而繁杂,要论最树大根深的氏族,总共五家——秦林杨史李。
五家忠君程度不同,各有各的打算与谋划:
秦家百年封侯,子孙生而为战,一贯秉承了将军挂帅的傲骨风采。六年前的退敌一役,名望陡增,民心最高,也是最为忠君爱国的一族。
林家为西京最早的世家大族,祖辈在朝中皆位列显要,骨子里清高又古怪,对神魔的信仰超过君王,实在无法谈得上衷心与否。
杨家重视利益,过于急躁,在新皇大刀阔斧的改革下,仍旧站定了与圣上对立的皇叔明王,与其他四家的关系并不融洽。
史家为太后一族,李家受开国祖荫庇护,六年来持骑墙之势,两头不站。
回京的路上,秦乙怀抱着小姑娘,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这些纷繁复杂的各家利害关系,让知知听得奇困无比。
“听不懂,秦乙怀。”
知知悄声抱怨,脑袋枕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把刚塞入左耳的信息,从右耳蹭了出去。
“无妨,听不懂也罢,我就随便讲讲,拿来给你助眠。”秦乙怀轻笑着,稍稍换了个坐姿,让她更好地拿自己当枕头,“你昨天又在梦里哭醒了,没睡多久,我想让你再休息会。”
小姑娘易动情,离了清波像离了娘。马车行进三日,她就哭了三日,每每半夜醒来,眼睛都是红肿的。
偏她本人不肯承认,嘴硬地说:“你才哭了,我没哭。”
“对对对,是我失言。你没哭,是我哭了。”秦乙怀从善如流,“你再闭会眼,等到了西京我叫你。”
“……唔。”知知还有些绵软的闷闷不乐,依言听话地闭上了眼,不忘提醒,“你一定要叫我,不可以让我一路睡到侯府……那……很无礼的……”
知知的声音还粘在车顶上,人已困倦地入了小眠。
马车走得平稳而快速,在行车第三日午时便入了西京城门。
甫入城门,嘈杂人声便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泻,密不透风地灌入车内,教人湮没在声潮之中。
浅眠的知知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枕在秦乙怀腿上的脑袋不耐地动了动,双眼下的青紫好似更深了些,几乎与秦乙怀玄色的衣袍一般。
她睡得不安稳,秦乙怀心中也升起股烦闷: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西京的浮躁与轻慢,这么令人不快。
手掌轻轻按在她的耳朵上。
“不要走主街。”秦乙怀尽量压低了声音,告诉帘外的车夫,“走别的路,绕路也无妨。让车走得缓些。”
“好嘞。”
马车按吩咐地走慢了许多,车外喧闹的人声也渐渐滤过了好几层,变得薄而透明。
秦乙怀背靠在车板上,眸色深深,纷繁复杂的思绪重压着他的嘴角,让他无法继续维持得体的微笑。
马车微微晃动,正午的光是一把透析万物的锐剑,从车帘的缝隙中刺来,割开了墨黑的眼睛里藏着的许多事——一些不可以让知知发现的事。
要在知知的面前藏心事很困难,好在近来她也多为疲惫,敏感度比以前弱了许多。
饶是如此他还是要万分小心,这令他筋疲力尽,但心甘情愿。
‘等到了侯府,有父亲和兄长在,情况再怎么差,也会比现在好多了。’
秦乙怀正沉默地思考着。
“夫人睡着了?”
帘外传来车夫含着笑意的问声。
秦乙怀愣了一下,从冗杂的烦心事中回神,难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他回答:“是的,她很累。”
“怪不得呢,我还想你们怎么不说话了。”车夫的声音是异于西京的,独属于清波人民的朴实。
他笑着建议道:“车走得再缓也还是会颠簸的。这样吧,我看这附近也安静,我停车,让夫人好好休息片刻?”
秦乙怀低眼,看到知知蹙起的眉心,有微光从她双眉的褶皱间挣扎着滚过,泄露她并不宁静的短梦。
到了侯府又是另一段新的开始,在此间隙里,让她稍稍休息一下也好。
他同意了车夫的建议。
车辕缓缓滚动,马蹄嘀嗒,最终停下。
一时间,所有噪音皆数屏息。
整个世界都变得很安静。
春衫轻薄,她的温度与呼吸,在朝思暮想的回忆里成真,亲吻着他的肌肤。
整个世界都变得很幸福。
秦乙怀也有些微的倦懒,半眯起眼睛休憩,直到车外突兀杂入的不满——
“这是哪家的破车?为何挡在我家绣庄门前?”
那是一个自信又傲慢的声音,尖锐地凿碎了车内的安宁。
秦乙怀瞬间就睁开了眼,面色阴沉。
他腿上的知知身子一抖,从梦境中跌出,声音还很含糊:“……秦乙怀?我们到侯府了吗?”
“还没,发生了点小事。”秦乙怀安抚性地微笑,伸手捂住知知的耳,正说,“没事,你……”
车外的声音又是一把尖刀:“挡人生意了,还不快走!”
“我们的车停了?”知知被这尖声闹得清醒了很多,揉着眼起身,顺便撩开一点帘子去看外面的情况。
在这过程中,她没看到身后秦乙怀眼神中的不屑与恼怒。
瞄了一眼车外,知知转回脸对秦乙怀说:“秦乙怀,车外有一个小姑娘,还有三四个仆人样的男人。”
“我想,我大概知道这个姑娘是谁。”秦乙怀把知知的手拉回来,没有特意朝车外看,嘴唇轻动,慢慢吐出一个名字,“杨家幺女,杨尔芙。”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冷漠。
而知知盯着他的眼睛,疑惑地问:“你怎么了,好像挺讨厌她的?”
她的敏感已经洞悉到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容,秦乙怀微愕,顿了很久,才无奈地苦笑说:“知知,她是杨家人。”
杨家人?
知知歪头。
什么意思。
知知睡了一觉,把脑子睡懵,完全不记得一个时辰前秦乙怀讲过的西京五族的事。
杨家,就是西京五姓族中的一员。
虽然这五族各自都不亲近,相互之间维持的僵硬假笑差不多都挂不住了,但要说关系最差的,非杨家与秦家莫属。
秦家站在新皇这边,杨家站在皇叔明王那,两家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把争锋相对的局势摆到了明面上,大到家主、小至奴仆,路遇了对家都要翻白眼。
杨家幺女杨尔芙,不过二八年纪,已经把摆架子学得炉火纯青。
秦乙怀在京六年,与杨尔芙交集不少,并且大多数只是两人街上偶遇,对方使尽浑身解数给自己找不快这样的交集。
冤家路窄。
秦乙怀没想到回京的第一天,他就要亲自给知知示范秦杨两家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很不想。
秦乙怀欲言又止,表情为难。
知知看了他一会,忽地笑了:“也不用非得现在解释。”
秦乙怀抬眼看她时,她的半个身子已经出了车外。
他下意识起身跟,被她反手按回去。
“你不喜欢她的话,就别出来。我会解决的。很快。”
她尾音的两个字很温柔,很轻,带着神奇的安定的力量,一平秦乙怀这几天暗藏在心底的所有波澜,包括近在眼前的杨尔芙,包括远在清波石洞的林木深,一径抹去。
久违的心跃掀起另一股有关情感的浪潮,秦乙怀按着心口确定:知知的存在,单就存在,于他而言就是值得用一切去换取的事物。
为此,他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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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尔芙现在很不开心。
午前,她换好了便于行动的劲装,去城西的擂台参赛三月试,却被在那的哥哥杨尔淳数落了一顿,赶回了家。
无奈,她只好再穿回一身轻飘飘的薄纱长裙,抱着父亲大人送的丑胖丑胖的肥猫,心怀愤懑地到处闲逛。
都是因为天太热,给她的烦躁点了一把火。
她也不是真的随便就会对路上的平民发火。
她很有修养。
是对方的车先挡自家铺子的!
车夫在使劲地赔不是,身后的三四仆人也扯着她袖子,杨尔芙为了出气才大声吼那几句,现在气也消了,她该找个台阶滚下去了。
正好,台阶来了。
‘破车’内钻出来个小侍卫衣饰的人,身形单薄娇小,束发佩剑,眉眼清澈而宁静,嘴角似扬非扬,看不出是怒是笑。
‘他’的声音很薄,说话之间,唇红齿白,是个过分俊俏的小生:“不好意思,我们的车碍了姑娘家生意,这就走。”
杨尔芙喜欢好看的人,不论性别。
眼前这个人就非常好看,所以她乐得踏上‘他’递出的台阶。
当然,作为杨家人,她下台阶也要下得高傲。
杨尔芙故意哼了一下,明黄秀菊的衣衫摆出一个金色的弧度,她让开了路,但嘴里不饶人:“快点走!”
小侍卫淡淡笑了一下,好像看出了什么。
杨尔芙为‘他’这一笑,脸突然有些绯红,舌头打结:“你、你笑什么!”
“没。”小侍卫摇头,唇形的弧度很温柔,‘他’拱了拱手,笑道,“谢谢杨姑娘海量。”
为什么他知道自己姓杨!
杨尔芙的脸更红了,瞪着眼看马车从面前徐徐绕过,说不出话。
本来事情到此该结束,谁料怀中的胖猫突然发作。
它在杨尔芙的手臂中闹腾了几爪子,蹬开她的禁锢,小短腿踩着马车顶棚,一跃上了路旁老槐的高枝桠间。
“啊!”杨尔芙惊呼一声,条件反射般拎起裙摆,手却僵住。
“喂!你!”
还没来得及回车里的知知听见有人在叫她,转回头看,见杨家小姐翘起秀丽的指,点着树上的胖猫说,“我又不想这么简单让你们走了。你必须先把我的猫带回来。”
猫啊。
知知仰头去看身旁高树,葱密枝叶中,毛色精致的狸花猫脱离主人掌控,懒懒散散地趴在枝桠间伸懒腰。
那小调皮杏核般的眼睛和它的主人有些相似,透着一股金米玉粟养出来的三分高傲和四分盛气凌人,却又被胖乎乎的绒毛挤堆着的,露出三分傻气。
它卧在树上,眼睛半眯着,明明是很威严的睥睨姿势,却没由得令人憋笑。
对上它的眼,知知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说:“还真的,一看就是你养的。”
碍于外人在场,杨尔芙不好自己踩着树皮上树逮猫,但对方这话,怎么听着另含深意呢。
“喂!你就算不想抓也……”杨尔芙话未说完,只见这小侍卫已经在所有人的视线中踩着车顶棚跃上树枝。
‘他’速度很快,又很轻盈,那双纤细的脚踝勾在枝上,连树叶都没被惊动。
懒洋洋晒太阳的猫大人也没料到,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地来抢它的专席。它笨拙地弹起来,身子前伏,作防备姿势。
“乖孩子。”小侍卫露出微笑,一边温柔地安抚它,一边俯身去捞,傲娇的狸花猫一开始还不肯听话,前爪勾着树枝不要走,被挠了挠后颈皮,瞬间软乎乎地听话。
杨尔芙,包括她身边的一干下人都看傻呆了。
“你的猫,回来了。”
杨尔芙还在迷楞中,看到滑稽的肥猫被拎到眼前,下意识欠了欠身,道:“谢谢。”
“呵……”一声温温淡淡的笑,“你虽然有点蛮,也是个乖孩子。”
“……你!”杨尔芙双颊霎时嫣红,羞赧夹杂着懊恼,习惯性地斥怒。
却猛然僵住了。
视线越过这侍卫单薄的肩膀,望见了‘他’身后车内的一双黑眸。
杨尔芙瞬间认出来:是秦乙怀!是离京一个多月,秦家的秦乙怀!
这侍卫竟然是秦家的人!
厌恶迟来,而恐惧先一步主宰了她的神思。
车内的秦乙怀,单手撩开一小截的车帘,正静静地注视着车外情况。他不现身,却一直在暗处看着,用一种默声但严肃的姿态,防备杨家人对这个小侍卫哪怕一丁点的不尊重。
杨尔芙曾戏弄过龙额小侯爷不少次,每一回都是对方满脸无奈又淡漠地应付着自己的胡闹,她觉得很好玩。
只是因为看不惯秦乙怀那彬彬有礼但拒人千里之外的笑容,正好秦家是杨家的死对头,杨尔芙便不厌其烦地捉弄他。
从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大概是从心底里认同秦乙怀的君子品性,不会因为自己的捉弄做什么阴险的事。
但此刻,目及秦乙怀在车内监视着自己的眼神,杨尔芙忽然不确定起来。
那眼神……漆黑阴森,藏着道不明白的毛骨悚然。杨尔芙被它盯着,竟然想到了可怕之类的词。
她本也没想做什么,看到这样的眼神,更是手脚冰冻,动弹不得。
而小侍卫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他’头也不回地跳上车,锦帘放下,一并盖住了秦乙怀那渗人至骨的眼神。
杨尔芙呆立原地,竟然听到了车内有一个女子般轻柔的声音。
那声音说:“这个孩子,比我想象中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