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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比试(3)情节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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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枪震地,咔啦一声,擂台面上出现了细小的裂痕。
林致就摆案坐在擂台边,近距离的砂尘几乎可以扑上他的脸。
眯着的笑眼从那裂缝移到小姑娘匆忙逃脱却并不狼狈的神色上,微笑间,他已经预测到接下来的事。
林致低头举笔,慢悠悠地在册子上梁统的名字后划去一道。
没有言语,身边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这个举动,他并不起眼地坐在倾心投入的人群中心,任何人都不关注他。
而他,却是在场的热闹中,除了秦乙怀外第二个看破小姑娘行动的人。
林致嘴角挂着一年到头从不改变的弧度,心底暗自佩服: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可真是了不得,哪怕是老练如梁将军这样的人,也逃不开她掌心掌背的配合与控制。
掌背的铁拳用来威慑人,掌心的谋划用来算计人,论武论智,她一样不缺。
叫什么来着……林致仔细翻起阅自己的记录,指尖触上那两个字——
知知刚跳起,追来的枪尾便捅在她刚落脚的地方,砸起一点细小的石块。
抬眼看,梁统已然赤红了双眼,冲动盖满瞳孔,什么冷静与镇定都看不见。
知知清傲地扬唇,更加卖力地演着躲闪与逃窜,实际上却还是她主导着全场,控制梁统的挥枪。
时机差不多了。
知知脚下稍顿,特意露出破绽,梁统果不其然地中计,双手捏着枪杆,大喝一声,手上灌了千钧力,猛地刺出。
明明是瞄准了才出手的,然而枪杆滑过衣衫,偏正从她腰际滑开。
只听得砰一声,枪尾砸到的地方,蓦地碎开一小口,银枪深深地卡在那,撬不动,也拽不出来。
完了。
梁统心里大叫不好,下一瞬就见身形娇小的知知,凭借灵巧的体型,足间踩上杆身,借力一跳,高高地从头顶袭来。
‘梁将军使枪出神入化,一般人可近不了身。’
月辉下的秦乙怀皎皎如仙,玉宇无暇的面庞被明月亲吻着,手中的杯盏里,养着一轮弯月。
‘但是无妨,让他用不了枪就好了。’
梁统木着眼看如乌云倾轧的知知,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同样的场景,那人却是秦乙怀。他那时用长剑挑飞了自己的枪,也是带着这样胜券在握的微笑,给了自己最后一击。
今日也要这样结束吗?
不!
猛然高涨的气焰,梁统不甘心,攥紧双拳,高举铁一般的手臂勇猛地迎上她侧身甩来的一踢。
她腿上的力道不输拳头,梁统接得手臂抖了抖,但好歹是稳稳接住了。
他松一口气,本以为万幸躲过,却并没有。
好不容易挣来他脱手银枪的机会,知知没打算放过他,腿上的一踢被生生止住,她借那原封不动退回来的力道,腿腕一弯,勾住他的臂,借整个身体的力量狠狠一扭,硬是破开了他双臂的防御。
梁统手肘一折,露出了整个肩胛处的破绽。
‘梁将军那魁梧的身材,我就算逼他手滑握不住枪,近身了,也伤不到他多少吧?’知知咽了一口茶,提出疑问。
‘既然如此,看来我要与你们说个秘密了。’这回出声的是秦子翎,他温柔无害地笑着,语气里却有点不怀好意的调子,‘我以前我去医馆取药时,偶尔遇见过一次梁将军。他在与医师谈话,而我那时正巧路过,听到了一些……’
他右眼下的痣在清光中无比优雅,如一颗黑墨芒星。
‘原来梁将军早年在南辽征战的时候,左肩有一个旧伤,多年都不曾好过。我想,这大概是梁将军那铜墙铁壁般身躯的唯一弱点了吧。’说完,秦子翎隐秘地笑了一下,‘我只与你们说了这事,不许外传哦。’
眨眨眼,知知呆愣不说话。
秦乙怀也愣,而后大笑起来,举杯敬了他一杯:‘好阴险,不愧是我兄长。’
烈烈似火的拳风袭来,不偏不倚,正好是梁统的左肩。
那是他从未宣之于众的致命弱点,不知为何竟被窥破,梁统心里一慌,连抵抗都忘记了。
眼看那拳头就要砸上去,梁统心疼地想:哦天哪,养了好多年的左肩呦,这一拳下去又白搭了。回家又要被夫人骂的。可疼了。重新治要多少钱啊?
梁统悲观地想到很多很多乱七八糟的,在这时间,凶猛的拳头陡然变软,紧握的五指张开,指缝之间,闪过一点刺目的白芒。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明明攻向左肩的手却出现在颔下,低头便能见一柄吞吐寒光的匕首已经轻轻贴在自己的脖颈上。
“如果这是战场,伤了一处肩还能再战,但被敌人拿匕首抵喉,可真的是死路一条哦梁将军。”她的笑容近在眼前,淡淡的嗓音在嘲笑他过早的丢盔弃甲,“你输了。”
他输了。
还被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小姑娘教育了关于战场的生存法则。
梁统愣了半晌,哈哈大笑起来,语气比赢了还兴奋:“我输了,哈哈哈哈,是的,我输了!”
他输了,吃了好大一个教训,但是痛快,无比痛快。
当年输给秦乙怀时还有点不甘,今天是彻底的心服口服,不仅是认可她高强的本领,还折服于她绝密的智谋。
她一直在布局,从开始,到结束。
明明藏了一把匕首在身上,却故意不提,只说自己没带长剑,趁他游移不定时,给他一拳激发斗志。
然后是擂台边沿漏给他看的那个微笑,在他心底埋下不安的引子,怕她会做什么,急于胜出的心,反而恰让他迷失了细节。
最后那袭向左肩的一拳,她已然胜出,却没有趁机取巧地伤害他,反而完美地利用了这点,让他输得更彻底。
从头至尾,他的举动就没逃出过她的掌心。
“你是真的厉害,这一场打得痛快啊!”梁统大掌拍着知知的肩背,边笑边赞,他不知道自己的称呼已经从敬远疏离的‘侯夫人’变作‘你’,已然忘却她作为龙额侯未婚妻的身份,把她当做了一个志气相投的朋友看。
不仅台上如此,台下的观者,一个个满目钦佩与高叹,呼声不绝,激越震天。
那震声晃得悬架摇摇欲坠,连杨尔淳都在为搞坍它献一份力,忘我地鼓掌叫好。
“你看吧,小侍卫赢了。”杨尔芙十分得意,为她从一开始便站定了小侍卫的立场,觉得自己才是最慧眼识珠的那一个,更有理由笑话李丞程,“你……”
她的后半句话被猛地跳起来的李丞程打断。
“小侍卫!你好强!”这话李丞程已经说了数遍,可他词穷,倒来倒去还是那么一句,“你好强!小侍卫!”
“你该改口了李丞程。”在人群的哄闹声之中,那擂台上的人独独能听见这一句,面朝过来,淡笑着看他。
李丞程一愕。
见他发愣,知知用调笑又戏弄的语气说道:“不是你说的?我和梁将军比试,谁赢了,谁做你师傅。”
她知道这理由是李丞程为了约梁统赴会随意编的,她本身也没这个意思,只是在这欢闹与鼓舞的氛围中,所有人都在为她叫好,她忽然觉得,既然赢了,白得一个李家公子做徒弟也不错。
李丞程眨眨眼,一转不转地盯着台上光芒万丈的人看,好一会,嘴边咧起阳光的笑,乖巧又高声地唤道:“师傅!”
知知一笑,收回匕首入鞘,看了一圈围聚在周边的人群,“在场诸位,也请以后不要以小侍卫或侯夫人来称呼我。”
她傲然的笑熄灭所有人的喧闹,让大家都静了下来听她接下去的话。
“我有自己的名字,是我最爱的人为我取的,叫做知知。”她的眼睛从酒楼二楼的某个地方滑过,高扬头颅,骄傲而郑重地道,“请叫我知知。”
她强调了两遍自己的名字,将这二字深深刻印在目睹这场激烈比试的所有人心头上。
一时谁都忘了说话,只有李丞程在悬架上高高站起,大张双臂,最先反应过来,高声而和:“知知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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擂台边热闹,大概是三月预试开始以来集聚最多人的一次。下次再见到这样拥挤的人群,怕是要等到三月试真正开始的时候。
人群声中高呼一个名字,那高昂的情致都传到酒楼之上秦乙怀与史方仪对坐的地方。
史方仪悄声打量人群中心的小姑娘,再一抬眼,看到坐在对面的秦乙怀在笑,也不知是从中悟到了什么,她低眼想了想——也对,方才龙额侯的小夫人可是出人意外地胜了梁将军,见此,哪怕是他也会因此心悦。
对面响起木椅推移的动静,史方仪从沉思中回神,是秦乙怀站起来,正步履从容地离开。
“小侯爷是要去迎接自己的未婚妻了?”
秦乙怀没有停下脚步,仍是在往外走:“她若是需要我,在哪我都会去迎接。但现在她是在为自己挣盛名,我便不去搅局了。”
“这话说得,仿佛小侯爷对她是真心实意般。”
脚下骤停。
秦乙怀的脸色有片刻的乌云,再回首看来时,唇边还是那一抹看厌了的微笑。
他心中不豫,学着史方仪讲话:“这话说得,仿佛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般。”
你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史方仪没有说话,但她敌意的表情,厌恶的眼神,平抿的嘴角都在告诉秦乙怀,她就是这么想的。
看着她突然的这幅样子,秦乙怀疑虑了一会,“莫非……史姑娘还介怀着半年前的事吗?”
“是八个月前。”史方仪对这时间斤斤计较,“小侯爷自然潇洒,兼有圣上偏宠,这八个月来诸事忙碌,自然很快就忘了那事。但我是个闲人,整日无事可做,只能记挂些陈年旧事,便忘得慢了些。”
她的语气中含着不少沉淀在日日夜夜里的悔怨和委屈,在自嘲中不肯平息的愤意。
史家在西京五族中借由当今太后的余威才立着脚跟,史家儿女都是在严苛的要求下培养着,出了名的端庄守礼。
史方仪有今次的失态,秦乙怀承认有自己的过错。
他沉眸道:“史姑娘,关于那件事我已向令尊道过歉。”
“龙额侯秦钦立亲自上门的道歉,谁敢不接!”史方仪突然激动地辩言,胸脯起伏着,双肩细微颤抖,“当庭驳回圣上赐婚,斥重臣、逆圣颜,如此大逆无礼,圣上还能原谅,那谁还敢不原谅你龙额侯!”
龙额小侯爷秦乙怀,在众文武百官的面拒绝圣上的赐婚,这已是传遍整个大周的旧闻。
秦乙怀当时拒婚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面前的这位史家千金史方仪。
秦乙怀皱着眉,嘴唇动了动,却被对方忽然哽咽的话语僵住。
“十八年来,我谨守礼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针黹女红,哪怕再不情愿,我也要去学。父亲说史家门楣落没,日后或许会为了权势地位,逼我嫁给谁,我也能忍。可你呢……”史方仪说着,眼中已有了泪意,“太后金言,圣上亲口,百官重臣在看,你却还能不计后果,说拒就拒!这便是龙额侯的威望!这便是秦家的荣宠!”
那时闹出的风波余息久久不平,甚至有心人大而化之说龙额侯府恃功傲物,最后都有幸处理过去了。秦乙怀从没有想过,记恨最深,哀怨最重的,竟是史方仪本人。
“一场无视后果的拒婚,史家成了秦家人不屑一顾的氏族。天大的屈辱,只因为你们上门来道歉了,我们便要忍受。天下人说史家懦弱,大家暗地里对我指指点点……”两行清泪,无声地从史方仪眼角滑落,“我什么错事都没有做,但只因你的一句话,我十八年来的辛苦便成了泡影。如今史家日渐失势,空有西京五族的名声,连一般世家弟子都看不上的史方仪,谁还要娶!”
女孩子在面前哭,罪魁祸首是自己。
秦乙怀在尴尬之外,感到深深的愧疚。
“史姑娘,那件事……我确实疏忽了对你声誉的影响,没有为你多考虑,是我的错,对不起。”秦乙怀柔下声,真心诚意,“但我在那之前已经说过很多遍,我不会娶妻的,是太后她……”
“那她呢!”史方仪打断了他的话,紧握在薄纱下的指往窗外伸去,“你要是真的情深意重,便谁也不要啊!为何消失一个月,带回来一个她!”
楼下闹声阵阵,全因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子,初至三天便惊动全京城的目光。
那声声传到史方仪的耳朵里,一声一刺痛。
衣袍下的手倏地成拳,秦乙怀没有回答,无法回答。
关于知知的事,他无法对一个外人解释。
闭了闭眼,秦乙怀默声:虚情假意,薄情寡信,负心轻诺,怎样的误解都无所谓,他都接受。
“史姑娘,关于她,我无法多说。若你非要一个理由,我……”
“不要说你爱她……”史方仪的颤抖融在嗓音里,抖落不尽的悲切,“……我最无法接受的,是你不要史方仪,却要这么一个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