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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无论是哪里的酒馆,永远都充满了昏暗与嘈杂。日落黄昏,人们总是愿意把时间耗在这里,喝上一两杯麦酒,聊着白日里发生的趣事。这里是个自由的地方,谁都可以在这里肆意逍遥。
      金被汉斯带进这间不知名的小酒馆,初一看,还以为回到了故乡吉斯那个名为醉梦的酒馆里。同样的低矮,让人担心一伸直背脊,脑袋就会碰到天花板;同样的昏暗,黄浊的灯光下,人影耸动,看不清面容和表情;同样的嘈杂,低碎的絮语中夹杂着高昂的吆喝,间中还不时出现几声摔酒杯掀桌子的声音。与之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那个凶神恶煞的胖子老板,也找不到熟悉的佝偻麻木的背影。但在他闻到浑浊的空气里那浓郁刺鼻的味道时,一瞬间,胃液条件反射般剧烈的翻腾起来。
      “看到了吗?角落里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汉斯勾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金缓缓转头,顺着汉斯的视线找到了目标。“他叫代斯,虽然年纪有些大,却是你最好的人选。听说他以前做过吟游诗人,甚至旅行到遥远的东方。可惜因为好酒,年纪这么大了,却还只能在这里胡乱的混日子。不过在经验方面,他可是特洛数一数二的。”
      金一边听着汉斯的说话,一边仔细的打量着名为代斯的黑袍佣兵。因为光线不良,也因为对方低着头,即使他用足了目力也看不清楚。散露在斗篷外的银发显示了他的年纪,而被帽子遮住了的大半张脸则全在阴影里,神秘又遥远。经常出入酒馆的他,敏锐的感到对方不是个单纯的酒徒。那种安静喝酒的模样,以及周身散发出来的沉默感,与酒馆里的酣畅热烈格格不入,绝对不是一个寻常买醉之人应有的态度。
      “你说他能平安出入魔幻森林,难道我要相信一个酒徒在喝醉时所说的话吗?”金拒绝了汉斯递给他的麦酒,表情颇有不屑的回道。汉斯笑了笑,不以为意的将酒杯一饮而尽,道:“不,这可不是他说的,而是事实。他并不是特洛人,而是几十年前被人在魔幻森林外被一个牧师发现。那个时候还是有很多幻想打败夏洛特的幽灵,得到神灯的勇者。可现在……”他摇着脑袋喝了口酒,“象你这样的傻瓜已经不多了。”
      “夏洛特……就是那个被吉斯的莫裘囚禁在魔幻森林里的那个法师?他还活着吗?”
      “活着,当然,算是某种长生不死的方式。”汉斯耸耸肩,“在月圆的夜里,特洛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听到他报复的哀号。”他打了个寒战,又灌了口酒。“说起来,你不也是从吉斯来的?”他用看死人的眼光扫了金一眼,“我想夏洛特的幽灵是不会欢迎莫裘的老乡。”
      金转头去看暗影中的代斯,眼神却穿过了对方,仿佛看到一个遥远的所在。他的神情变幻不定,但却语调平静的说道:“不管怎样,我非去不可,真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除了他,我想恐怕再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若是你在街上嚷嚷着要去魔幻森林,恐怕人们都会把你当成疯子。”汉斯仿佛有些了然的拍着他的肩,笑道:“至于酒徒……我想,他们已经是半疯了,灌上两杯,恐怕疯得比你还厉害。”
      “只要有好酒就能吊他上钩?”
      “不错。听米丽说你家曾秘藏某种好酒?不妨拿出来一试。”
      “那是祖母为了我的祖父而酿制的。自从得知他死后就再没产出了。”汉斯随即叹了口气,但金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意义不明的古怪微笑。“不过我这里还有一瓶,这世界上最后的一瓶。”
      “你……带来了吗?还是放在吉斯?”听到传说中的美酒,汉斯觉得嘴唇发干。“你不是说已经没产出了?”
      金站了起来,一缕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轻声回道:“碰巧,那是我祖母预备留给某位客人的。可惜直到她过世,那位客人也没再到访。”说完,他轻巧的绕过几个歪歪倒倒的醉汉,向角落里的代斯走去。被留下的汉斯脸色有些发青,他喃喃自语道:“这下可糟了,米丽说他最讨厌的就是酒,没想到竟会带着那种好酒到处跑……米丽啊米丽,这小子要真死在魔幻森林,可怪不得我!”

      代斯在这个酒馆已经整整泡了三天,他日夜享用着美酒,不停的用芬芳的酒精麻醉着自己的感知,直到荷包中再无半个可用的铜币。这是最后一杯,他摩挲着手中酒杯的金属质感,那熟悉的纹路,冰凉的触感,一如当年他刚拿到时的模样。将最后一口液体吞进肚里,他将酒杯收进自己的口袋打算起身离开,一道人影落在他的身上,他抬起头。
      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站在他的身旁,不是酒徒也不是旅人。年轻人的神色沉稳含蓄,衣着简单,胸前衣上什么标志性饰物也没有,让人难以猜测他的身份。他十分的年轻,却成功的引起了自己的注意。浅金色的头发蓬松的搭在眼上,翠绿的眼睛在昏暗的酒馆里看起来象墨玉,脸上线条纤细但却皮肤紧绷,带着自傲的神情看着他。
      “你是代斯先生?”
      “是的。”
      “我是金,从吉斯来。”
      银发酒徒示意金坐下,然后将刚刚收起的酒杯又拿了出来。“在我们谈话之前,你可以先请我喝几杯,年轻人。”金暗中皱了皱眉,却打了个响指,让侍者开了瓶特洛本地出产的麦酒。
      “代斯先生,我想去魔幻森林,不知……”金还没说完,他的话就打断了。
      “你为这个请我喝酒的吗?”代斯看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眼,摩挲着手中的金属杯道。金没有回答,只是直直的盯住老人那双深色的眼睛。“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那可不是游玩嬉戏的场所,不知道有多少象你这样的年轻人,被他们的好奇心给送了性命。夏尔可不喜欢别人随便参观他的领地,更何况你是从吉斯来,难不成你是为了瞻仰故乡英雄的事迹?!”
      “夏尔?”
      “就是你们嘴里的邪恶法师。”代斯笑了笑,“我喜欢这么叫他。”
      金点头示意了解。“听起来很亲密。是因为他饶你一命的缘故?”
      上扬的声调里带着些微的挑衅。银发酒徒猛然顿住话头,半边眉毛挑得老高。“你去那里做什么?为了消灭那个扰乱世间秩序的幽灵?”
      “不,那是牧师的工作。”金换了个姿势,平静的低声道:“我想去寻宝。我想得到传说中那盏能满足一切愿望的灯!”
      “灯?”代斯的声音突然压了下来,但眼里却闪过一抹光亮,随即迅速的暗淡下去,像是痛苦的记忆或遥远冰冷的兴致。“原来也是个傻瓜……”
      金看着他,脑袋里却突然对这个神秘的老人有了几分好奇。“难道您当年也是和我一样……”他突然停口,因为老人仿佛责备般的看了他一眼。代斯缩靠在椅背上,仿佛浸入了回忆中,半晌才声音低哑的说:“希望用神灯来实现愿望的人都会遭遇灭顶之灾。年轻人,我看你还是放弃得好。”
      金看着代斯脸上半明半暗的表情,心有不甘。他低头想了想,从腰间的贴身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瓶。“我这里有从家乡带来的美酒,您有没有兴趣喝一口?”
      代斯狐疑的抬起头,道:“吉斯的葡萄酒?”他看了酒瓶一眼,突然又道:“喝是可以,不过我可没答应你什么。”
      金对着代斯笑了起来,神色超然,活象只狐狸从一堆鸡毛中低头俯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小心的打开了瓶盖。
      暗红色的液体缓慢倒入了黑暗的杯中,在暗金色的光线下,红润透明的酒浆象丝绸一样平滑舒展。随着代斯轻轻摇晃着酒杯,浓郁的酒香飘散在空气中,连周围的人都能享受到这种芬芳浓郁的酒香之气。代斯咽了一口口水,忽然眼角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四周全站满了失魂落魄嘴角流涎的酒鬼,忙将杯中之物倒进嘴里,同时将酒杯也收进了怀中。
      “我们走吧,老弟。”他机灵的趁那些贪婪的眼睛还没变得疯狂时,将金飞快拖离了酒馆。
      “如果我没猜错,你给我喝的好象并不是吉斯的葡萄酒。”他们另外找了一家,面对面坐了下来,代斯的态度明显要好上许多。
      “是我祖母家传。”金点点头,并没否认。“酒馆中从不曾有过。”
      代斯回味着嘴里残余的芬芳,仿佛那种感觉直接滋润著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细胞。等他回过神听清金的话后,突然一脸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个俊俏的年轻人:“你从吉斯来?古酿坊的艾薇丽雅是你什么人?”
      金猛然睁大了眼睛,一会儿才回答道:“她是我祖母。不过,你怎么知道?”
      “这酒应该是艾露芳霖吧……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能喝到。可惜因为你贴身藏酒,体温让它的美味逊色不少。”
      “您……您曾经喝过?”金感到难以置信,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起来。
      “是的,承蒙款待,几十年前我去吉斯时她请我喝了一杯。”代斯顿了顿,眼中有种令金不解的神色。他仿佛习惯性的摩挲着手中的酒杯,温和的继续道:“她现在还好吗?”
      “已经去世了。”
      “已经死了啊。”老人的语调庄重的几近苦涩。“时间真是无情。”
      金低头看着脚下黝黑粗糙的木板地面,忍不住脱口说道:“请您帮我找到神灯。”
      “为什么?”
      “因为……因为……”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坦诚道:“我需要得到艾露芳霖的秘方。祖母为了纪念死去的祖父,她停止了这种美酒的酿造。之后又接连出现了一系列的事故。先是一场大火,将酒厂烧了大半,接着一个与我们常有生意往来的商人从父亲那里骗走了一大笔钱。只能依靠一点微薄的田庄收入来支撑。但即使如此祖母也拒绝拿出珍藏的秘方。”金伸手碰触桌子的棱角,手指绕着它画圈。“祖母死后,这种秘酒被我们那里的一家酒馆老板得知……这件事我其实想了很久,米丽说那不可能,可是,我知道神灯的传说是真的,莫裘不就曾经得到过?”他的声音逐渐消歇,老人揣测的眼神停驻在他的眼中,直到金转移视线。
      “他的确得到过……”代斯叹了口气,开口道:“但传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可靠。”
      “你答应帮我吗?”
      代斯沉默了一阵子,仿佛下了某个决心。他慢慢道:“自我上次活着从森林里走出,已经有很长时间再没去过。”他的语气相当冷。“我不知道夏尔会做出什么事来,也许你会在那里送命。”
      金盯着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道:“那我就去见他吧。不管怎样,我必须去。”他感到代斯双手按在他肩上,意想不到的温和。他抬起头来。
      “尽我所能帮助你。”代斯轻声说,却又仿佛带着些微的恳求。“希望你的到来能带来好运。”
      “我知道你会接受的。”金有些疑惑,却仍愉快的接腔。他心里的不确定感终于停止了。他虽然眼前面对着银发酒徒,但眼中见到的已不再是代斯,而是一张有着尖尖下巴的小脸蛋,柔细的黑发凌乱的披散在周围。如小鹿般灵活的身影,如阳光般闪亮的笑容,还有发起脾气时的暴躁和严苛。想着想着,他却愕然发现自己的心中竟无喜悦之情。“我确定你会喜欢。”他仿佛安慰般的喃喃道,皱成一团的剑眉在昏黄光线的晕染下仿如愁云。

      在进一步的仔细商议后,他们确定了行程。代斯独自离开,而金则回旅馆休息。
      真是漫长的一天。他倒在房间的床上,脑里的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事纠缠不休,尽管他试图整理思绪加以找出,却依旧无法触及。破晓前下起了雨,天还是黑的。冰凉的雨水不停的拍打着地面,而雨声之外,还似乎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他动了动,感觉身体已经僵冷得像块硬邦邦的岩石。恍惚中一滴水落到了他的脸上,他勉强睁开眼睛,在微弱的橘光之中,看见一张披着水草的脸横在他上方,黝黑的眸子正锐利的盯着他。
      金嘴里发干,伸手抓住了被单,猛然起身,一抖罩了过去。一声诧异的低呼,那张脸消失了,被单落在地上,皱成一团。金还来不及查看,黑暗中就飞来了一根短粗棍,准确无比的击中了金撑起身体的那只手臂上,令他又躺倒下去。
      一个烦躁的声音说:“警觉性真差,如果真要偷袭,你早就死了。”
      金一呆,惊讶的开口道:“米丽?”
      灯被拨亮了些,金重新又坐了起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小心的调节着旅店的油灯,直到光线亮到足够将整个屋子的黑暗都驱退,她才抬起头瞥了金一眼。她穿着深蓝色厚重宽长松外套,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胡乱披散在肩头还滴着水。
      “是我,你睡醒啦?”她表情严肃,一看就知道在生气。
      “你……你怎么在这里?”金的瞳孔在清醒的瞬间突然放大了。“三更半夜的,见鬼,外面还下着雨。”
      “我也希望这种天气能在家里烤着火,舒舒服服的好好睡上一觉。可偏偏有个人就是不让人安心,一个人闷声不响的跑出来。你不是说去赫叶那,怎么跑到特洛来了?这两个可是反方向。”房间里一阵短暂的沉默。米丽双手抱胸站着,面对金挑衅的高抬着下巴,但眼神中却有着一抹担心。金张着嘴楞住了,又一咬牙阖上嘴。
      “你的头发湿了,我去找条干的毛巾……”
      “不要改变话题。”米丽尖锐的说,“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打算做什么?难道你真的打算去那个见鬼了的森林吗?”
      “是汉斯告诉你的?”
      “即使他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从小就迷恋那个狗屁传说,现在竟然为了这个还丢下老瑞德,拿走了最后一瓶艾露芳霖……”
      “我才没有丢下父亲!”金大叫,房间忽然安静下来。他意识到这是在旅馆,而且是一大早,忙又压低了音量,继续说道:“那瓶酒是祖母留给我的不是吗?如果我不带走,迟早也会被父亲偷喝掉!”
      “可是那个森林……”米丽的脸越来越阴沉,美丽的眼睛里闪动着愤怒的火焰。
      “那个森林的确很危险,但是我拜托汉斯找到了一个可靠的伙伴。你知道,汉斯在工会里工作,消息极其灵通可靠,他介绍的人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老人。一个非常有经验的……吟游诗人,见多识广。他曾去东方旅行过,年轻时还到过吉斯。祖母请他喝过酒,也许是祖母的朋友也说不定。他……是个相当可靠的人。”在微微一顿后,金流利的说了一串连他也不相信的谎话。
      “你是怎么说动他的?”
      “他对于艾露芳霖非常有兴趣,所以……”
      “你把那瓶唯一的艾露芳霖给他了,所以他陪你去魔幻森林。”米丽语调平静的问,“要是他打不过夏洛特的幽灵怎么办?”
      金看着少女,小心翼翼的回道:“这个嘛……”最后他终于说,“反正,我非去不可。”
      米丽陡然站起身,对着金踏出两大步,双手紧紧握拳,身子微微发抖,几乎一拳就要打过去的模样。但很快她又转身背对着走了回去。
      “你这个笨蛋!”
      “不要再大喊大叫了。”金听了听墙壁外的动静,叹了口气,双手揉了揉脸,然后向上推拢了头发。“你一路赶来也累坏了,你先在这换件干净衣服。我出去叫老板帮你准备床和热水。等休息好,就快回去。”他走到门边,拉开房门打算走出去。
      “喂,你别逃。”米丽动了起来,如同一只暴怒的小动物,飞速的冲了过去,从后一把抱住金,将他撞倒在门外走道上,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整个旅馆的房间纷纷亮起了灯,被吵醒的人们愤慨的打开了房门。旅行者、侍女、旅馆老板都飞快的现身,挤到了门前。
      猛然被扑倒在地的金一下子喘不过气来,趴着不动,而米丽则咬牙切齿的说:“究竟要逃到哪里去?不准你忽视我!你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哪里也不去,我发誓我一定……”
      “干什么?一大早的吵死人了!”有个旅行武者不耐的嚷了起来。
      米丽的话被突然打断,心里更加火冒三丈起来。她站了起来,坏脾气的骂道:“要你管。”
      旅行武者拳头一握,却被旁边突然从人群外挤进的代斯一把拉住。“哎呀,算了算了。”他息事宁人的说。瞥了气鼓鼓的少女一眼,他忽然又微笑着加了句:“这小姑娘教训抛下她逃走的负心汉正伤心呢,大家就不要再与她计较了。”
      “你……你胡说什么!”米丽涨红了脸,气势却减弱不少。
      “这么久都没动静,他是不是撞到头了?”代斯耸耸肩,看着倒在地上的金道。
      仿佛事先商量好一般,金轻轻的发出一声呻吟。米丽慌忙走过去,跪在倒下的男孩身旁,脸上原来愤怒的表情消失了。她把金扶着坐了起来,轻轻问道:“对不起,对不起,金,我是不是打伤你了?”金昏昏然眨着眼,仿佛还有些搞不清状况。
      “对不起。”米丽又说了一次,并示好的用手擦了擦金的脸。“我又忍不住对你动手了。”
      “好痛,你可真用力。”过了会儿,金小心的抬起手摸了摸鼻子,沙哑的回道。
      “你那样对我说话,我怎么会不发脾气?你难道非要去那个见鬼的森林?究竟为了什么?见证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如果你不能活着回来,那……那……”
      金没说话,一会儿他缩起腿,头靠在膝上,一把搂住了有些微微发抖的女孩。“我会回来的,我保证。而且我会带回遗失的秘方。”他神色淡然,眼神坚定平稳的注视少女。
      “那不可能!你分内的事是酿酒,不是为了一个被毁掉的秘方而送命!去森林前,你有没有想到过我们?老瑞德以为你遗弃了他,伤心得每天连一滴酒也无法喝下。而我,根本不在乎父亲那些话,即使你只是个单纯的农夫,我也会答应嫁给你!”米丽满脸通红,可眼中的神情认真无比。
      金盯着自己的脚尖,下垂的眼睛里谁也看不见他的眼神。“米丽,对不起,我还是要去。”
      女孩一拳捶在了地板上:“我就知道,你这个顽固的笨蛋!”
      “我会回来的。”
      “你还没去!”
      “你为什么不能试着体谅我?你是醉梦的继承人,不要脑筋死板得像块木头。”
      米丽的拳头举到了半空,金则把脸埋在膝盖里,闭上眼睛。拳头并没在意料中落下,他听到女孩用发颤的语调低声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知道。”
      “是吗?你知道我听到你一个人来特洛的消息,心里多害怕?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再回来?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传说,你可能死在那里,留下我们天天盼着你的幽灵。你难道认为我能忍受这种事发生吗?你得发誓再也不做这种事。”
      “我不能。”
      “你可以。”
      金抬头看着米丽:“我怎么能对你承诺一件事,却对自己承诺另一件事?但有一点我可以发誓,我永远都会回来。”
      “你怎么能……”
      “我发誓。”
      “我无法阻止你了,是吗?”米丽看着他,仿佛下了一个决心,她站起来,挺直了脊背。滴水的长发仿佛才是少女真正的心情,米丽独自走进了房间。
      金僵硬的站起身,揉着肋骨的一处疼痛,看见人群中一动不动正看得入迷的银发酒徒。“已经到时间了吗?”
      “都准备好啦,随时可以上路。”代斯似乎十分高兴的说,“还好我来得早,不然错过可就太遗憾了。那个姑娘还真厉害,你的骨头都还好吗?”
      “我想都还没断。”走道的人群开始移动,在金的注视下散开。他转头对代斯说:“你来得真是时候,外面还在下雨吗?”
      “不,已经停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房门由内打开了,米丽两手还抓着未干的长发编的辫子,仰头看着两人。
      “怎么了?”金转头柔声问道。
      “我也要一起去。”
      金惊讶得张开了嘴:“不行,你得回吉斯去。”
      “我拒绝,我是不会回去的。”恢复了冷静的米丽看起来坚不可摧,“你别以为撇得下我,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无论如何。”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代斯。”
      米丽冷淡的瞥了旁边的老人一眼,表情毫无变化,只是简单的说了句:“我要去。”
      金气恼的看着她,却听见一旁的代斯咕哝道:“这么倔强的小姑娘,就算不让她去,她也会一个人偷跟着去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金眯着眼睛凝视着米丽,脸上出现难以言喻的神色。他上前两步说:“如果你愿意,马上去准备吧。”
      获得胜利的米丽微笑了起来。“你做了个好决定,金。你看,我在工会里训练过,比你还敏捷,比他……”她对着代斯挑挑眉。“比他更能保护你的安全。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会对你有帮助的。”
      “但愿如此。”金吐出一口气,“没有什么比发生人鬼大乱更糟糕的事了。”
      高兴的米丽此时已经没什么脾气,她对着他做个鬼脸,退进了房内。
      “我们有个了麻烦。”金无奈的对代斯说道。
      “不是我们,”酒徒咧嘴而笑,酒杯不知什么时候拿到了手上摇晃做响。“是你。”

      略做休整,三人出了特洛城,往南穿过平原上潮湿的草地,向着魔幻森林而去。太阳在雨云后升起,零碎的云层如漂浮在灰色海面上的船只。湿润的大气给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雾气,带着某种苍茫。远处葱绿高立的林木间,有乌鸦飞逝的黑影,粗哑而讥嘲的呱叫着。风如野马奔驰,蹄踏之处激出层层绿浪,间中偶尔闪现出一个闪闪发亮,直冲天幕的白色细长事物,仿佛浪涛中的灯塔。
      “那是什么?”米丽走在金的身旁,看着远处。
      “一座废塔。和夏洛特同时出现在魔幻森林深处,传说神灯就在那里。”代斯解释道。不知是习惯还是麻木,他一副悠哉自如的样子,手里拿着他那擦得银光闪闪的金属酒杯,里面装着世上最后的艾露芳霖。浓郁的酒香惹得米丽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那个鬼……我是说夏洛特,为什么不找个牧师来?”金似乎已经习惯了代斯身上发出的酒味,除了脸色苍白外,并没其他不良症状。
      代斯看了金一眼,摇摇头,“有几个牧师曾自告奋勇的去过,但都没能从森林里活着出来。”
      米丽吹了声口哨。“这个夏洛特可真厉害!传说他是被吉斯的莫裘给囚禁在森林里,为什么那个莫裘要囚禁他?难道他是个坏蛋吗?”
      “因为那盏灯。”金看着远处的森林,缓缓开口道:“据说夏洛特原为特洛城的继承人,和吉斯的莫裘是好朋友,两人一同结伴去东方旅行。在一次冒险中,他们得到了一盏能满足任何愿望的神灯。回到特洛的时候,夏洛特因为贪心起了歹意。他将朋友引诱到魔幻森林,想杀掉莫裘独占神灯,却反被杀死。他的灵魂因为得不到神灯而夜夜无法安息,游荡在森林里哀号,杀死每个意图寻找神灯的人。”
      金停了下来,米丽忍不住接着问道:“可代斯刚才不是说,神灯在那座废塔里?既然目标这么明显,夏洛特又怎会得不到?”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我记错了。”代斯无所谓的说道。
      “记错?这也太不可靠了吧!”米丽被代斯的态度激得涨红了脸。
      “那么,这么说吧。”代斯对两人慢慢说道:“米丽小姐提了个好问题。金,进入森林后,你打算怎么找那盏灯?”
      金看了代斯一眼,低头沉思了会儿,而后犹豫的说道:“我想,代斯说得不无道理,神灯可能就在那座废塔上。”他抬头远眺,仿佛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一般缓缓说道: “传说中有不少矛盾之处,以夏洛特为例,为什么他呆了几十年把森林的每片土地都翻遍了却还是找不到?”他试着在迷宫里找寻出口,而答案在沉默的累积中慢慢浮了出来。“也许他并不是找不到,而是知道位置也无法得到。”
      “那是什么意思?”米丽张嘴问道,而代斯则仍旧沉静的等待着回答,只是他盯着金的眼神里满是惊异。
      “也许那盏灯就在那座废塔上,而夏洛特因为某种原因无法进入塔内。得不到神灯的他无法安息,因此也无法容忍进入森林想取得神灯的其他人。”
      “听起来很有道理。”代斯摩挲着酒杯,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微笑。
      米丽低头想了想,突然疑惑的对酒徒道:“代斯先生,听说你年轻时去过吉斯,艾薇夫人还请你一杯艾露芳霖。”然后她毫不客气的说道:“可是据我所知,艾薇夫人非常宝贝她的酒,我祖父是她的老朋友,一生中也不过只听说过。她为什么会如此隆重的款待一个路人,你能解释一下吗?”她认真的问道。
      代斯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凑到金身边低声道:“你说的那个酒店老板就是她父亲吧?虽然父女俩完全是两个模子里做出来的,但这难缠的个性却是一模一样。”
      “您难道认识哈路老板?”
      “他小时候就是个胖子,不知道长大后是不是还那么胖。”
      金再无迟疑,笑道:“一点没变。”
      “我父亲从小到大这点毫无疑问,”米丽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两道漂亮的眉毛也皱在了一起。“代斯先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去的时候艾薇夫人第一次酿制的艾露芳霖正好满一年时间……”代斯的脸随着话语变得柔和。“虽然我带给了她一个糟糕的坏消息,但她还是温柔的招待了我。”
      “难道……”金和米丽同时瞪大了眼睛,“难道你就是那个将祖父死讯带回吉斯的旅者吗?”
      代斯点点头,露出了一个悲伤的微笑。“难怪……”金看着他,恍然大无悟。
      眼前的那张脸没有皱纹,也没有日晒的痕迹,除了那银色的头发,再没什么能显示他的年龄。金心里微微一动,脑海里出现一种不协调感,而此时代斯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接。
      金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代斯,你是哪里人?看起来比我父亲还要年轻。”
      代斯笑了笑,“我是一个孤儿,出生在东方,碰巧被一位吟游诗人抚养长大。”
      “你是从东方旅行来的?”
      “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东方人。”米丽放下了先前的敌意,插嘴道。
      银发酒徒平静的说道:“是的,走了很多路,也游历了不少国家。现在累了,也厌倦了,所以待在了这里。”
      “东方是什么样子的?”
      代斯看着前方逐渐接近的森林入口道:“和我们这里差不多,不过有许多的巫师还有君王。可惜我并没什么巫术天分,只会一点点魔法伎俩。”
      金想了想,又道:“那么你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不重要。在这里我有名字,有住所,有行动和判断的自由,我只需要对我自己负责。”代斯喝了口酒,“更何况还有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陪伴着我,我还能有什么奢望呢?”
      “那么……当年你为什么会去魔幻森林?”说完,金有些不好意思的抱歉说道:“请原谅我。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
      “好奇?”代斯微微一笑,“的确,我当年遇到了一些挫折,也许是有些灰心有些丧气,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遭,心境也就开阔多了。”
      “是吗?”米丽在心里偷偷的嘀咕道:“我看是诡异多了。”
      “米丽小姐。”代斯突然走到米丽身边。“这个……请你收下,如果金真的遇到危险,请你好好保护他。”
      还用你说。米丽打开了代斯递给她的一个盒子,里面是把象玩具一样精致的黄金匕首,大小正合她用。“这是什么?”她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把玩着,耳里听到代斯低哑的声音。
      “这是一把……能消灭鬼魂的武器。”

      太阳徘徊在树木的枝桠间,粼粼金光夺目耀眼。蜘蛛在安静的织网,而一条蛇盘在高高的树枝上懒洋洋的看着下面一行人安静的走过。宁静而悠闲,魔幻森林一点也没有传说中的恐怖气氛。树阴下没有路,只有纠结的树根和厚软的腐叶。代斯独自一人走在前方,带着金和米丽在重重树木中穿来绕去,在交错层叠的绿色间忽隐忽现。走了大半的小时,米丽敏锐的感觉到代斯的方向似乎离塔越来越远,她连忙小跑上前。听见她的脚步声,代斯和金都停下转过头来。她看着代斯,满眼疑惑的问道:“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没有,”代斯简洁的说道,“就是这个方向。”
      “塔的方向……”米丽指了指侧旁,“我记得是那边。”这是密林的深处,已经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塔,只有恍惚的阳光点点透叶而入。
      “不,那是幻象。”代斯缓缓摇头,小声说道:“许多人之所以进得来出不去,都是因为这森林里布满了幻象和陷阱。他们以为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事实正走向死亡。”他顺手在地上捡了个长条树枝,伸到一丛看似无害的灌木上。几道青光凭空闪过,树枝被分成了三节。空气中与人身等高的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充满利刃的圆环。利刃在圆环内绕着某个定点不住的旋转,过了一会儿后慢慢变得透明,最后隐入空中不复再见。
      “魔法陷阱……”米丽喃喃道。“我听工会的训练员说过。”
      金也变了脸色, “我们快走吧,米丽,你跟紧点。”
      越深入,森林逐渐变得越发阴森。之后一路十分安静,三人都没再交谈。群鸟沉寂,空荡荡的树林里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这种四下无人的孤立让金有些不安,不远处那些暗影下的大树如同幽灵的影子悬在前方。可他并没有告诉代斯或米丽,但见到葱翠的林间那冰冷而残废的高塔,沐浴着阳光独自伫立时,金暗中松了口气。一旁的米丽表情也明显放松下来,不过她仍固执的对代斯的神通广大抱存怀疑。
      忍不住偷偷扭头向代斯站立的地方看去,她不禁捂嘴低呼一声,紧紧抓住了金的手臂。金也顺着她眼光看去,猛的倒抽一口冷气,两人看起来都吓了一跳。
      代斯静静站在林间,看着前方温软的空气和阳光。仿佛一尊雕像,无声的融入了周遭的一切:潮湿的空气在木头间浮动的低喃,腐叶层下悉索模糊不清的微响。一瞬间,他的脸上没有了可以辩识的表情,眼神也变得模糊而迷惘,整个人仿佛空荡如幽灵。
      银发酒徒的表情令金心中涌起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挣扎着想说点什么来驱散这种感觉,但那股陌生的力量抓住他不放,仿佛理智之心没有设防,直直的陷入一个不可解的神秘中心。
      “就是这里了。”这时代斯平静低沉的声音有力的穿透了他的脑海,将他从幻象中拉了出来。

      风在林间穿梭,吹下最后几片潮湿的叶子,吟啸前行,顺着塔底盘旋而上。这古塔比想象中还要完整。从宽广平展的基座到坚固班驳的塔身,一层层的向上累叠延伸,在大地上投射出巨大孤立的影子。底部的木门紧紧关住,但又似乎轻轻一推便可进入。
      金缓缓朝入口走去,在阳光下驻足许久。忽然他感到身旁有人,然后眼角见到了米丽。少女伸手握住了他,黑耀石般的眼睛里满是比石头还要坚硬的固执。而身后,代斯那张安静的脸庞在树野的阴影中略现涟漪。
      金凝视着米丽,觉得勇气充满了全身。他缓缓抚上深褐色的门,正准备推开时,一道魔法的蓝光突现,如闪电般弹开了金的手。就在惊诧之时,他听见某个不是风的东西正飒飒刮过整个森林。
      阳光在瞬间黯然失色,灰色的轻雾自林间飘起,仿佛死在林中的无主幽魂,散发着不属于这尘世的阴寒。原先静静伏卧的动物们此时都开始惊惶奔窜,紧接着传来树枝和灌木丛折断的声音,还有怪异的咆哮自林间阵阵传来。米丽和金只觉得头脑昏沉,手脚冰冷,而代斯也面色凝重的走到金的身后。三人站在一起,惶恐的环面四顾,仿佛正等待着噩梦的现形。
      一道如深渊中传出的痛苦呻吟声首先在众人心中如弦般刺耳的拨弄,然后他们看去,一个身着黑袍,手拿一个奇特黑金属长杖,躯体从腰部以下逐渐出现虚体状的人形,在林间模糊的雾气中呼啸着快速接近。
      “是夏洛特的幽灵!”米丽低呼着,不暇思索反手抽出腰间的匕首,直向恐怖的源头掷去。利刃精准的穿透了幽灵的身体,夏洛特怪叫一声,在空气中遽然消失。
      “他……他完蛋了吗?”米丽刚说完,转身戒备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强大法师夏洛特的幽灵瞬间显现在她面前。他的五官因死前的痛苦扭曲不全,双眼则呈现恐怖的惨白色,裹身的黑袍随着强烈的愤恨而疯狂鼓动。
      金拔出并不熟练的长剑,没浪费时间开口说话,狠狠一剑砍进稀薄空气般的幻影中,结果却几乎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你们死定了。”幽灵用空洞的声音诅咒着他们,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自信而无情。
      法师的视线依次从金移到米丽,然后看到了他们身后同样穿着黑袍带着头罩的代斯。风奇异的静止了下来,那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这种绝对的静默造成一种奇怪幻觉,仿佛他们两人独处此地。金和米丽感觉到了他二人的异常,也静下来开始等待,压抑住满腹疑惑,眼睛一眨也不眨。
      代斯首先打破了僵持,他缓缓褪下了头罩,那熟悉平稳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近乎紧绷。“夏尔,别阻止他们,让他们去!”
      幽灵沉默不语,米丽忽然发现他身上原先的凌厉似乎已经消失无踪,惨白的双眼也表现出了犹豫不决。她心想,他们竟然是朋友。她凌厉的瞪着代斯,却又担心的看了金一眼,忽然想起一个事物。夏洛特的声音遽然响起,将她的思绪推到了谷底:“不,我拒绝。”
      “那就放他们走,你不能伤害他们。”
      “为什么?”
      代斯沉默了,良久他才回答,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你再仔细瞧瞧。”
      幽灵狐疑的飘到两个年轻人身前,先是仔细打量了米丽,而后又把视线转向了面无血色的金。“是他?是她?”虚体在空中围着金转了几圈,突然以一种古怪平板的声调轻声说道: “我看到了,却差点没认出来。”
      “你……你认识我?”金顾不得危险,冲着夏洛特叫道。
      惨白的双眼依然恐怖,但语气却像人类:“你是他的儿子吗?”
      金不明白幽灵的问题,最后代斯缓缓的替他答道:“不,是孙子。也许你感觉不到,时间已经过很久了。”
      “你们在说谁?”金冲到代斯身边,抓住他的手臂摇晃道。
      代斯沉默不语,而法师的脸上却显现出某种惊奇。“你不知道吗?”他随即向代斯道:“你没告诉他,却要他来这里?”
      “这是他自己的意愿。”代斯挣脱金,走到了一边。“不过我希望他的到来能让这一切彻底的结束。”
      “结束?”话音才落,幽灵凭空消失,闪现到代斯的身旁。“结束!”法师冲着他大吼。
      金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寒气铺天盖地的袭来,他眼前一片灰黑闪动,那是夏洛特鼓动的黑袍。
      “不!”米丽绝望的叫喊,她看到金同样绝望的回视。
      尖利的鬼爪在触碰到年轻人的瞬间,停了下来。危险一触即发,金的脸色苍白如鬼,他敏锐的感觉到距离自己那脆弱咽喉的几毫米处所散发的不属于人间的幽寒。而寒气中所带的杀意如北方刮来的寒风,激得他如一片干枯的树叶般簌簌颤抖。
      “因为他?”
      代斯同样脸色苍白的看着夏洛特和金,他的唇蠕动半晌,最后道:“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只是在遵守我的誓言。”从米丽的表情,金看得出法师那不属于尘世的严厉声音也在她的脑海中震荡。“而你带他们穿过永恒幻影,是你破坏了约定。”
      仿佛被法师的话刺痛,代斯低哑的说道:“半个世纪,我一个人在外面游荡。已经够久了。我老了,也累了。如果不是这两个年轻人,我想我甚至没有勇气再走进这个森林。”他疲倦的脸上出现某种神情,穿透他惯常的从容,金感到他的脑海里流涌着悲伤,就象冰层下的流水。“夏尔,所有约定束缚到此为止吧。”他的声音变得逐渐轻缓起来,带着恳求的神情:“我知道,你曾发誓永远守护我的灵魂。我非常感激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最忠实的朋友。可现在,该是时候把死的自由还给我了。”
      “朋友?!”即使是面临死亡威胁的金也忍不住与米丽一同大叫起来。他们一脸的不可置信,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个玩笑。
      “难……难不成你…你是……”米丽目瞪口呆,结结巴巴的说着。
      “我是。”代斯转头对金道:“金,很抱歉骗了你,其实我就是……”
      夏洛特忽然一声尖啸掩埋了代斯的声音。“不要说。”幽灵放开了金,飘到代斯身前,气势凌人,却又奇异的有些气短。
      “既然你已做了一次,就不会在乎第二次了是不是?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他吗?”
      “不要让执念困住你,”代斯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仿佛感到了法师的屈服,他叹了口气。“记得吗?当年那个在阳光下微笑的你我……这距离我们有多久了?我已受够了这一切。”
      幽灵沉默不语,挣扎着。金看到他那副戴了数十年的恐怖面具有了磨损,出现了空洞尖锐的线条。他的五官扭曲得更加厉害,每一个加深的纹路都显示出力量和痛苦。 “昨天……”他的声音不再空洞,粗哑着说道:“就像昨天才发生。可是现在,誓言是我的一切,没有谁能阻止我,就连你也不行。”
      “等一下。”金突然插嘴。法师凶恶的目光扫向他,他慌忙抬起手,掌心向外举在空中。“等一下。”声调中奋不顾身的强硬暂时打断了夏洛特和代斯之间谜一般的对话,金向代斯低声问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什么人?”
      银发酒徒看着金,好想将整件事错综复杂的来龙去脉全说给他听,让他明白为什么他能毫不费力的分辨出树木和树木的幻影,为什么他和一个死去的法师为了他的生命而争执,又为什么能以自己的生死来威胁眼前强大的幽灵。但面对愤怒的夏洛特,他怎么也无法开口。在他的沉默中,横在金心中的惊恐和困惑形成一道愤怒的火,猛的喷发出来。他冷冷道:“你把我们带到了这里,难道就不能解释一下吗?”
      脸上布满尘世劳顿的代斯,以及充满着苦涩怨恨的夏洛特此时全都沉默的看着他,仿佛穿越时空,目睹着自己人生的某个角落。就在三人目光交织在一起时,谁也没注意的米丽悄无声息的动了。她翻手握住代斯交给她的匕首,猫一腰,窜到幽灵身后,对准他的后心,扬手就将匕首掷出。
      匕首划过空中的蓝光刺到了代斯眼里,代斯脸色大变,穿过法师虚无的躯体,直向匕首迎去。电光火石之间,代斯呆站在米丽和夏洛特之间,胸膛上插着黄金匕首的地方泊泊的流着血。
      法师扬起了手,但代斯一阵剧咳阻止了他。“不要伤害她!”代斯捂住了胸前血流不止的伤口,双腿一软倒在地,金和米丽跑过去扶住了他。“如果你执意要伤害他们,我发誓……”
      “你什么誓都不许发。”夏洛特勉强收回了手,也飘了过来。看到匕首,他脸色一变:“这是魔法武器。”那阴森语气下愤怒的暗流让在场两个胆大年轻人给惊得微微瑟缩,只有代斯毫无畏惧的直视着幽灵那充满黑暗火焰的双眼。
      “夏尔,我的身体你清楚。而且,这把匕首是我给他们的。”代斯努力说道:“现在以你的名字发誓,以你的法杖发誓,直到走出森林之前,你和你布下的魔法幻境都不会伤害他们。”
      夏洛特沉默的注视着地上的代斯,然后目光缓缓由米丽转向金。“我发誓。”
      “如果他们想要登塔,你不得采取任何行动阻止,也不要再插手此事。”
      幽灵这次没有回答,金感觉到他那半透明的身体有些微微的晃动,一瞬间他恢复了生前的模样:他的黑袍依旧,却温柔的贴服在他身上;他的脸线条简约,沉静而消瘦;淡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空无,而空无的背后却是无法明了的秘密。他回应道:“我发誓。”
      “好……”代斯点头,仿佛和朋友道别一般,平静的说道:“那么,我走了。”
      “不。” 夏洛特非常轻声的说。但他却静止不动,只是转动他那灰色的眼珠凝视着再无呼吸的银发酒徒,悬在空中像个影子。无力的黑袍,静立如石,造成一种脆弱的假象,但金感觉得到,只要一点动静,一抹光,一声不对劲的鸟鸣,都会触发无情的攻击。慢慢的吸进一口气,却没有呼出,拼命设想采取各种行动的可能,脑海却是一片空白。他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让冰冷的金属深深的陷入灼热的手掌中。法师渐渐平举了他的法杖,杀意如恶风般自他身上盘旋而出,蓄而未发,却让金和米丽也猛然颠动。
      “你不能杀她,你发过誓的。”金拉过一旁颤抖的米丽,对他大叫。
      沉默的暂停是因为什么?金不确定,但幽灵看着代斯的眼神令他有种诡异的安心。良久,法师的脸色慢慢平和,却显得更加悲伤。他冷淡的看了金一眼,转身仰头看向塔的顶端。金等他开口,但他没有说话,没有动,时间一刻一刻缓慢流逝,他仍沉默的站在那里,那沉默仿佛来自树木、土地、或班驳的塔。沉默环绕着他,那份和平安详漫漫渗入他周遭的一切。仿佛迷雾消散,金吃惊的发现林中雾气逐渐消散,而空气中的戾气幽寒也在消失不见。
      “你们去吧,他……在塔上等你。”夏洛特动着嘴唇,眼睛却始终看着塔顶。
      金脸色一变,脑海里隐约浮起某些记忆的碎片,但他没有全部,真相在其后若隐若现。“你要我找的究竟是谁?”他说得非常谨慎,每个字似乎都是由碎片所拼凑一般。
      苍白眼里的空无深处有什么在动荡,幽灵撇了撇嘴角,头一次露出类似温和的神色,这让金想到了代斯。
      “想一想,你的旅程尽头谁会在那里等你。”

      黑暗中米丽无声的自责。金边摸索着石阶的墙壁,边搂着她试着安抚,但她仍颤抖着小声啜泣:“我没有想到会变成那样,我只是……”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不,你并不知道。”米丽试着挣出他的怀抱,而金将她拉了回来,拥得更紧。
      “米丽,听我说。你听我说好不好!代斯……不,他也许没死。”金的头脑中也是一片混乱,他的思绪仿佛是一团纠结的草藤,几乎无法集中精神。从银发酒徒在他生命中出现开始,许多的片段不断在他面前的黑暗里闪现,他听见那低哑的声音对着自己、米丽、夏洛特说话,不断的编织,缠绕着真相,用的不是那些说出的字句,而是口中未吐露的话语。忽然一道灵光穿过金所有的思绪,他颤抖的说道:“他……他是莫裘!”
      风在塔外盘旋呼号,混杂许多声音。他试着清理思绪,但风声不断侵扰他的脑海,他又看见银发酒徒摩挲着他的酒杯,怀念的看着杯中的艾露芳霖。
      “他说曾喝过艾露芳霖,和夏洛特也是朋友……我真傻,谁能那么亲密的称呼一个充满恶意的幽灵,谁能自如进出魔幻森林?”
      米丽突然摸了摸他的脸,金感觉到她的存在,安静下来。米丽又抱住了他,柔声说道:“金,你能不能别哭了?”
      “我在哭?”
      金瞪着黑暗,他看不见米丽,一边用手背抹脸,这才惊讶的醒悟自己在哭。“可是他为什么变成了代斯?为什么告诉祖母他死了?”
      “你在说什么?”米丽疑惑的说道。
      金拥住米丽,困难的控制住自己紊乱的思绪,道:“米丽,也许你们家,你父亲、你祖父是吉斯的万事通,可是……可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莫裘就是我的祖父。”
      米丽被吓得呆了,想说话却抓不住半个字句。半晌才茫然道:“如果他真的没死,我们去找他,问他。”

      台阶一圈圈绕着塔心,坡度并不陡。石墙外的风声越来大,触手所及也越来越冷。两人互相扶持着,在黑暗的塔里一步步耐心的移动。阶梯不断向上,楼梯的圆圈也不断变小。金想,一定离塔顶不远了,但黑暗的台阶似乎怎么也走不完。然而等他走到黑暗的尽头,他摸到了一扇门。推开门,金色的光和干燥的温暖迎面扑来。忽然,有样东西紧紧抓住了他的目光,在石室的正中间,一团耀眼的光芒仿佛呼唤着他,将他无意识的吸了过去。
      那是一根半人高、奇异升出地面的石制立柱,石柱上放着一个半透明东方样式的壶状灯具。壶内仿佛盛了一大团炽烈光焰,梦幻般透过刻满奇异符文的壶身温柔的溢出。而其中一小簇则窜出了壶顶,静静的燃烧。金色的光恒定的在石室内流转,散发着宁静,映入眼帘,仿佛充满希望的梦境。
      金朝那美丽的光焰走去,忘记了身旁的米丽,忘记了塔下的夏洛特,也忘记了纠结在心头的悲伤和记忆。石室里什么都不剩,只有那金色的灯,只有朝着梦境走去的自己。他向光焰伸出手,想触摸那如初生太阳般温暖迷人的透明金黄,突然壶顶的火焰猛的向上窜起数尺高。 “住手。”火焰中发出类似爆裂声喝止。没有人动,火焰分散又聚合,一张似曾相识的安静脸庞在火光中略现涟漪。金仿佛大梦初醒,金色泯灭,世界似乎又滑回了原位。他惊得后退了一步,仿佛有着某种默契,他低声说道:“莫裘。”

      石室四面的墙壁上开了十二道窗,光和风奇妙的被隔绝在外。阳光中,森林边缘的翠绿、风中低语的长草,还有草原边缘特洛城的剪影看起来都如此遥远。神灯在此时看来,也不过是一盏普通的黄铜制,带着些微异国情调的普通物品。唯一还能显示它神奇之处的,只有火焰里虚幻却又真实的莫裘。
      他看起来象是一团高大的暗淡火焰,身体忽隐忽现,面容幽暗。脸上模糊的五官则和金有着几分相似,但他的眼却依然是代斯的,苍老而平静、疲惫但坚决。金在他面前一动都不敢动,触摸到真实的心砰砰乱跳。他咽下喉头的干涩,忽然不知自己到底在寻找着什么。
      “我来,是因为我必须找到你……你欠我一个解释。”
      火焰闪动,莫裘凝视着金:“这是你的愿望吗?我只能实现一个愿望。”
      金想到自己旅行的目的,想到身旁心爱的女孩,咬咬牙,猛然上前一步。“是,这就是我的愿望,是我应得的。你把我们耍得团团转,我们有理由了解真相。”
      “我知道了。”火焰中的那张脸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我要进入你们的脑海,让你们看见我的回忆。不要试图抗拒。”
      沉默的石室内时间飞逝,很快金感觉某种轻轻的碰触正试图插入自己的思绪,片刻时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踏进了另一个世界。他看到了故乡吉斯的祖屋,看见自己站在阴影中,而一个有着金色长发的美貌女子正向他走来。潜意识,他知道到那是自己的祖母。莫裘脑海深处的记忆之泉源源涌出,而他则迟疑的一把一把掬起。他看见离别时艾薇悲伤的眼神,看见阳光下有着宁静微笑和沉默眼睛的黑袍法师在特洛城外迎接自己。他看见东方巨大的山脉、金黄的沙漠、还有黄铜之国里的奇异世界:唱歌的鸟,飞天的毯,居住在由黄铜打造的物品中的精灵……而神灯则封印在国度深处的巨大地窟中。在那里,金透过莫裘的眼睛再次看到了金色的梦幻,而莫裘在同样的迷醉中触摸到了那神奇的符文。
      悲伤如潮水袭来,淹没了金,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满心的悲伤和对死的渴望。他感受到莫裘当年品尝艾露芳霖的芬芳,看到夏洛特温柔的微笑,听见艾薇甜美的呼唤。然后一切变成了耀目灼热的火焰,吞噬了一切,只剩下半个世纪塔顶盘旋的孤独风声。
      “你想去见她吗?她在吉斯等你回去。”绝望中,金听到了夏洛特的声音。那时他还是一个人类法师,那双仍带着笑意的灰色眼睛却已闪着略微的疯狂。“我有办法让你借用这个人的身体回去看她。”年轻的代斯双眼紧闭的倒在夏洛特的脚下,他感到莫裘的心砰砰直跳。然后他变成了代斯,回到吉斯镇,站在了自己家门口。
      “怎么会这样……我从来没猜到会是这样。”金喃喃的说。他无力的瘫软在地上,眼角里靠在墙壁上的米丽同样一脸的震惊。
      “我说过,传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靠。”莫裘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听起来感觉很奇怪,仿佛从远处传来。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和祖母一起活下去?”
      “你认为我是什么?被困在这灯里,借用死人的身体,在幽灵的庇护下,只能靠着回忆来打发时间,默然看着其他人死去的东西,你会认为我这样算是活着吗?你还会认为我是你们想象中的那个莫裘吗?”莫裘的表情变了,火焰开始向壶内萎缩,越来越小。“我早就死了,现在不过是只有回忆的名字。用代斯的身体走出森林的我已经不是我了,就连夏尔也被我拖累。”
      金沉默不语,他紧紧的盯着火中的莫裘,感一种哀恫的可怕失落,茫然失措。身下石板冰冷如冰,狂跳的心令他的身体一阵颤抖。“实现愿望后你会怎样?”
      莫裘那充满蓝色火焰的眼睛温柔的看着金,一抹类似轻松的微笑滑颤而过。“你的愿望已经完成,赶快离开吧,孩子。”
      莫裘恢复成一团火,飞快的缩进了黄铜壶内。
      被囚禁的光焰闪了两下,灯熄灭了。
      “不!”一声狂喊冲出金的口,他猛然站起向石柱上冲去,却被由旁跑过来的米丽一把拉住。“放开我。”
      “你会和他一样的!”米丽尖叫着,死死拖住他。
      两人滚落在地,声音也在整座塔内回荡共振。深沉的低银越来越强,直到四周塔壁石块全都为之震动。金和米丽停止了纠缠,感到身下的石板即将崩裂消失,无法形容的恐惧使他们只能僵立原地。
      塔外大地颤抖,树木哀号,受惊的鸟尖叫飞散。风和光形成了一把锐利的尖刀,猛烈的切进了石块与石块的幻影之中。一时之间,塔身发出轰然大吼,巨石下落密如雨。
      金和米丽被无名的力量从塔中抛出,如同无翅的鸟,天旋地转的由天空坠落直大地。就在他们以为身之将死之时,却一头栽进了某个柔软的东西上。巨石在他们四周坠落,他们却毫发无伤。惊魂未定的金抱住了颤抖的米丽,他感觉得到,法师用他的力量在保护着自己和米丽,他在遵守自己的誓言。慌乱中,他看到夏洛特站在代斯身侧,悬在石雨之中,任由碎石穿过自己虚无的躯体,黑袍飞扬,眼睛如水般反着光,那双眼似乎在悲伤的微笑。水波中,金看见了无数的翻起又沉没的记忆残片,有些是在他生前,或许有些则是在他死后。

      塔最终坍塌成了一堆巨大的碎石。
      “都……结束了。”他们平安降落在法师身后,金低声说道。他觉得有必要把结果告诉给幽灵,因为他也是事件中的一份子。
      西方的斜阳洒满整个森林,夏洛特仍站在原地,低着头,似乎正聆听某段漫长旅程的最后几步。金和米丽并肩走到他的旁边,他抬起头,阳光无情的刻画出他脸上的纹路。
      “我知道。”法师低声说道,淡灰的眼仍凝视着塔的废墟。阳光下,他那半透明的身体逐渐融化消散,如同一片枯叶坠落般无声无息。
      金无声的看着这一幕,觉察到一种奇特的悲伤正刺痛着自己,事物终结的悲伤。
      “我们走吧。”米丽一把挽住了他。金迎视她的眼,她的微笑触动心弦。
      “回家,回吉斯。”他抚平她被风吹乱的黑发,也对她报之微笑。

      暮色笼罩大地,两人一路平安走出森林。
      “金,你说夏洛特他是不是安息了?”
      “不知道,也许他也觉得累了,想暂时休息一阵子吧。”
      “那神灯呢?”
      “埋在塔下,也许在下落的时候摔坏了也不一定。”
      “哦。”米丽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去你打算怎么办?”
      金也停了下来,他偏着头看着少女:“怎么了?”
      “你……不是想重新酿制艾露芳霖吗?”
      “艾露芳霖是祖母为了莫裘做的,我不想强求。”金仍微笑看她,眼里满是夕阳余晖。“不过你父亲那关实在难过。”
      “管他呢!”米丽一脚踢开路前的石子。“到时候我帮你。”
      道路横过草原,穿过特洛,弯弯曲曲,一直通到吉斯。最后几道阳光倾洒在上面,路仿佛直直的通向光亮。金最后一次回头去看身后已经没入黑夜的森林,眼前朦胧的影象散发着一种安宁的静谧,只是树影间伫立了数十年的白塔,已然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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