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月悠然》伐如是鱼

11、第十一章

　　从阴暗的侧楼梯下楼，原本只是为了躲避纷飞的白蚁，却意外看见隔壁班的韩洛。
　　站在走廊的尽头，面对着霓虹灯闪烁的街道，自顾自打着手机，“这样，好。那苒苒，我先走了。”
　　苒苒。
　　殷越停了脚步，想起上次韩洛接林苒苒上学的情景。
　　他与祁攸，交情似乎也并不普通。
　　殷越不是傻瓜，他看得出祁攸对韩洛态度的改变。大哭那次在自己面前对韩洛撂了狠话，最近两人气氛却日渐融洽，尤其今天自己没离开课室，感觉更是清楚。
　　韩洛转过身，有点惊诧的眼神打量殷越，随即大大咧咧耸肩，“嗨。”
　　殷越瞟了他一眼，蹙眉，然后是笑，“你倒真是个有趣的人。”
　　“什么意思？”韩洛有些搞不明白殷越的笑容，困惑都写在了脸上。
　　“没什么。”说罢作势要走。
　　“臭小子，说清楚！”韩洛在后面喊。
　　殷越却真的是走了。他很清楚，韩洛不是会老实回答问题的人。
　　如果自己提起“林苒苒”和“祁攸”这两个名字的其中一个，气势上便输了一截。
　　不但泄漏了自己的心思，也不会得到答案。
　　——而有一个人，是绝对没有胆量欺瞒自己的。
　　“啊。”林苒苒似乎很慌乱，“……有事吗？”
　　在校门口堵人的自己，殷越也是第一次看到，又觉得慌乱的林苒苒很有趣，故意把两人的距离拉近到很暧昧的地步，在她耳边说，“我们谈谈。”
　　林苒苒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四下张望，忽然愣住。
　　殷越随着林苒苒的目光望去，发现了祁攸，站在车站，正一动不动地看着。
　　街道的车灯从她身后一闪而过，照亮了她满脸的忧伤。

　　他走过去。
　　“这算什么。”她低着头，从殷越的角度，能看到女生发旋处的星白，“这算什么。”
　　“祁攸。”殷越放轻了声音。
　　祁攸蓦然抬头，借着路灯的光，眼眶里打转的泪，殷越看得清清楚楚。
　　心头一紧。
　　“都是假的吗。”她别过头，看向林苒苒的方向，“都是在骗我？”
　　林苒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祁攸打断了她。
　　“开学的时候，你说殷越没有人敢招惹，不是吗？”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招惹他的呢？”
　　林苒苒没有回答。或许是没有办法回答。
　　能怎么说。因为想和殷越撇清关系，故意装做不相熟。
　　不曾预料到身边的好友也会跟他扯上关系，想着只是无伤大雅的谎言。
　　是理由，也是借口。
　　祁攸苦笑，“我以为我是朋友，原来只是小丑。”
　　她转头离开，却忽然被疾行的单车带了一下。她踉跄几步站稳了，一抬头，看见迎面而来的公共汽车。
　　殷越仿佛听见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
　　他冲上前一把抓住祁攸，硬是把愣住的人拽了回来，惯性使然，两人都跌坐在地上。
　　原本就要靠站的公共汽车停了下来。
　　等车的人并不多，刚刚发生的事情也带不起波澜，甚至公共汽车的司机只是瞟了他们一眼。
　　“祁攸，祁攸你没事吧？”林苒苒紧张地凑过来。
　　殷越的右手还紧紧环住祁攸，祁攸想要挣脱的时候发现了那只手的冰冷。
　　“你敢死给我看。”殷越恶狠狠地说，“一个两个都玩撞车，这年头时兴吗？”
　　然而却有滴泪落在了祁攸的手背上。

　　“是吗，还有谁，苒苒吗？”祁攸抬起泪眼，不预期看见殷越泛红的眼。
　　刚刚那滴眼泪，是自己的，还是殷越的。
　　都不甚分明了。
　　从来没有看过他的这一面。此时此刻的紧张，因为自己，还是为了他心头惦念的另一个人。自己又有什么资格问。
　　活过的这段历程，似乎也就是被背叛，不断被欺骗的心碎之旅。
　　于晴微，韩洛，苒苒，连同殷越。
　　祁攸，你是没有能力去喜欢人的。
　　祁攸挣开了殷越的手，她悲凄地笑笑：“我不打扰你们了。”起身就走。
　　苒苒扯住祁攸的衣角，不确定地唤着祁攸的名字。祁攸拿开她的手：“够了，苒苒，我要静一下。”
　　一个人漫无目的，踽踽独行，脚步踉跄。
　　祁攸就这么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回家吗。可是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日渐明朗的真相和妈妈现下的幸福。
　　除了家，又可以去哪里。
　　祁攸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这么孤单过。
　　试图摆脱过去的阴影，来到这里，遇见了单纯开朗的苒苒，她是第一个跟自己打招呼的人。在自己没有朋友的时候，只有她在身边。
　　然后是奇怪的邻座。喜怒不形于色，隐忍而晦暗，却有致命的牵引，让自己不断靠近，受伤，再靠近，直到伤痕累累。
　　后来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青梅竹马，一直玩世不恭没正经，但是总会适时伸出手，拉自己一把，才得知，居然是至亲的人。
　　偶遇宿敌，与其说宿敌，倒不如说是不想面对的人，暗潮汹涌后，才发现她也有脆弱的心。
　　这么多的事情，一下子重重塌了下来。
　　唯一清晰明朗的，剩下了殷越那张冷峻清澈的脸。
　　祁攸努力想甩掉他的影子，却挥之不去。
　　现在才发现，喜欢他，已经太久。久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怎样去结束。
　　可是，他呢。
　　是喜欢苒苒的吧。看今天那个样子，无论如何也知道了。
　　心里该是埋怨的，责怪的。可是还是没有恨意。
　　从不曾真正恨一个人。包括于晴微。
　　紧张躲避，也不是因为恨，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就像现在，选择躲起来，也不知躲到哪里去。
　　没有人会找到自己。
　　没有人会找自己。
　　自怨自艾的情绪相牵相绊，祁攸一直这么走着。
　　眼泪也不自觉地，流着。

　　“小苒，你先回去。”殷越淡淡的说。
　　他不想再去追问什么，韩洛也好，小苒也好。
　　在这一瞬间，他只感到致命的疲倦。
　　他沿着祁攸离开的方向走，不多时，便见到远处熟悉的背影，恍惚之间，俨然三年前的自己。
　　他下意识地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祁攸的名字，拨通。
　　“KISS ME，GOODBYE，GONE TOO SOON，I DID GIVE YOU MY HEART CAN’T DENY……”
　　遥远的手机铃声，响了一阵，蓦然中断。
　　他再按。
　　“KISS ME，GOODBYE，GONE TOO SOON……”
　　中断。
　　他再按。
　　“KISS ME，GOODBYE……”
　　一次又一次挂断，一次又一次重拨。
　　最后祁攸终于忍无可忍接了电话，“就让我静一下不行吗？！”
　　隐约的哭腔。
　　殷越沉默了一会，“不是林苒苒。”
　　淡淡的开场白，电话那头顿时没了声音。
　　“初中的时候，我的母亲因为酗酒冲向马路。”
　　“在我的面前，血肉模糊。”
　　原本尘封的画面，在公共汽车迎着祁攸而去的时候，一瞬间涌入脑海。
　　马路对面那个醉酒的女人来追他，自己看到了疾速而来的车，但选择了沉默。安静看着她被车辆撞飞，像坏了的玩具一样跌落地面。后退，转身，离开。在法庭上假装无辜是相当简单的事情，可到了需要流泪的葬礼，却突然觉得很疲惫，干脆冷着脸，不勉强自己什么。
　　任其自然的结果是被怀疑，被窃窃私语，被迫放弃很多东西。最糟糕的是，又进了这间女人曾任教的学校，满目所及都是熟人。更不用说这件私立学校的董事和自己剪不断理还乱的血缘关系。
　　现在想来是太任性。
　　明明可以“忍一时风平浪静”，只可惜他从来不是那个会去容忍和勉强的人。
　　良久，手机里传来祁攸的声音，“……对不起。”
　　“没事，也不算什么糟糕的回忆。”殷越下意识看手上的伤疤。那是唯一一次，女人用灼热的烟头按在了他的手心。她一向聪明，少有在明显的地方留下痕迹，至于身上的疤痕，他从来数不清楚。
　　“骗人。”祁攸说，“你很后悔吧。后悔自己没有办法救她。”
　　后悔？怎么可能呢。
　　终日喝酒，无尽头的打骂，在外却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这样的女人，唯一的用处也不过是死了之后那笔巨额保险金而已。
　　可是不知怎的，殷越毫不迟疑地回答，“是啊，我很后悔。”

　　手机响起时，祁攸看见了殷越的名字，犹豫，迟疑，挂断。他不死心地重复拨着，祁攸忍不住对他吼，可是却听见他异常平静的声音。
　　听到了他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这样漠然地讲着母亲的死亡，像讲述无关痛痒的人。
　　祁攸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他，是在意的吧。虽然他没有情绪起伏，祁攸还是听见了他声音的变化。
　　细小微妙的沙哑。
　　他的心里，还是很后悔的吧。
　　祁攸这么想，也这么问出口。但心里并不认为这个口是心非的男孩会对自己承认什么。
　　意外地听到他的回答：“是啊，我很后悔。”
　　祁攸原本无意识踱着的碎步一下子停了下来。她脱口而出：“嗯？”仿佛没听明白他的话。
　　殷越继续说：“我后悔我为什么……”
　　声音逐渐清晰，在清冷的街道，闪烁昏暗的街灯下，祁攸缓缓回过身。
　　“我后悔我为什么会让你哭。”
　　漆黑的夜幕早就拢了下来。寒意微浓的寂静，偶尔的尖锐的车鸣，混合几点远处灯火的明灭。什么都看不清楚。
　　祁攸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眼前的殷越，轻轻放下耳边的手机，走近了祁攸。
　　他这么这么安静。
　　祁攸有些惶惑，她抿了一下干燥的唇，斟酌着，该怎么跟他说话。
　　“对不起。”最先出口的还是这三个字，“我不该这样，让你想起那么痛苦的事情。”
　　殷越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祁攸。
　　祁攸望着他，心口的不安逐渐扩大：“对不起，我似乎总给你带来各种麻烦。我，对不起。”
　　祁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个劲地道歉。除了抱歉，自己居然说不出什么了。
　　“是我太任性，总是会让周围的人遭殃。”
　　“是我太自私，只觉的自己的天塌下来，没有管别人怎么想。”
　　“是我太多虑，才会觉得，你也是在意我的。”
　　怎么，什么都说了呢。
　　祁攸自己都觉的自己太过矫情，说这些乱七八糟毫不重要的话。可是就是不由自主，把自己内心最羞涩隐蔽的东西通通说了出来。
　　似乎没什么比坦诚更能好受一些。
　　祁攸低着头，暗自叹息着。

　　遇上祁攸，殷越始料未及。
　　他不记得最初遇见她的模样，只想起小睡过后，阳光在眼前泛成了涟漪，一圈圈散开。
　　转学生，一个不知道他过去的人。
　　在自己已经习惯被疏远的时候，恰到好处的站在身边，以对待别人的态度对待自己。
　　明知道部分原因是自己的阴谋，还是舍不得放开。
　　许多故事的开始，就是这么，阴差阳错。
　　朝夕相处的日子很愉快，偶尔会被祁攸的情绪波动影响，身体里青面獠牙的野兽几乎要破笼而出，但大多被祁攸哀伤的脸打败，惟有叹气，揉揉她的发，自己也觉得真不是普通窝囊。
　　“你只要知道我对你好，就可以了。”
　　这是他曾经对祁攸说过的话。
　　做了很多傻事，像是一次又一次让韩洛的激将法得逞，明明觉得幼稚却对于晴微撂了狠话。
　　甚至，在校门口堵住林苒苒，问韩洛和她俩的关系。
　　祁攸在天台找到自己的时候，毋庸置疑是感动的，也许就是在那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对祁攸的心情。
　　和周围的人不同。和林苒苒不同。和所有人不同。
　　对自己来说，特别的存在。
　　他一直觉得心里有一个无底的黑洞，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填满它。
　　而祁攸站在他身边，气急败坏地张望着，然后抓住了自己的手，非常膘悍地喊：
　　“我当然拖得动，也不想想你现在身体是什么状况！”
　　——呵呵，真的是很膘悍呐。
　　他记得那只手的温度。细小，然而却充满生命力。
　　被带走的那一刹那，他忽然什么都不想再计较，童年的虐待，邻居的流言，小苒的突然疏远，曾经刻骨的仇恨。
　　这个过程注定艰难而痛苦，但他有足够的勇气去克服。
　　因为光是可以填满一切的存在。
　　而现在，他的光正站在他面前，惶惑地道歉，又好像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
　　“对不起，我似乎总给你带来各种麻烦。我，对不起。”
　　“是我太任性，总是会让周围的人遭殃。”
　　“是我太自私，只觉的自己的天塌下来，没有管别人怎么想。”
　　“是我太多虑，才会觉得，你也是在意我的。”
　　为什么要道歉呢？
　　殷越静静看着低头不语的祁攸，清冷的街道稀疏有行人走过，依然是很安静的。
　　他决定说些什么。
　　“你的确是任性，自私又多虑，”他说，不意外看到祁攸受伤的神情。傻瓜，既然会受伤，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不过，你在我面前尽可以任性下去。”
　　祁攸抬起头。
　　殷越轻咳几声，不习惯这样的对白，然而他还是侧着头笑起来，走近了祁攸。
　　“祁攸，你并不是一厢情愿。”
　　殷越想他不会忘记这一刻祁攸的表情，惊诧中带着喜悦，手足无措却好像很想做些什么，眼睛和嘴巴都成了圆形，即使在黑夜还是可以轻易想象到的红晕。
　　简而言之就是——呆住了。
　　“给点反应吧，我可是第一次向人告白啊~”他逗她，“真是，唉，真没有成就感……”
　　“去你的！”祁攸一蹬脚，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殷越飞快地吻了她的额头。
　　趁祁攸又一次呆住，他带着某种“诱拐成功”的窃喜拉起她的手往回走，抬头看见，漆黑的夜幕上，皎洁的圆月。
　　他知道从此他记忆中的雨夜放晴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