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文豪》青翰白蘋

2、初来乍到二

　　两年倏忽而过，黄先生院子里的那棵大枫树，叶子红了又绿，绿了又红，徐则渊捡了不少树上掉的枫叶夹在书中作书签。

　　今日，是徐父来接他下学，也是徐则渊最后一天在这私塾里念书。

　　徐父站在徐则渊身前，摸摸徐则渊的头，“渊儿，给黄先生行礼。”

　　黄先生坐在书堂内，身后是孔子像，徐则渊跪在黄先生面前的蒲团上，磕了一个头，起身站在徐父身侧。

　　“徐忠，你带少爷先出去，在车上等着。”

　　站在堂外的徐忠躬身应了声是，跟在徐则渊身后，一前一后地出了院子。

　　徐忠：“少爷，今儿天气变了些，可要加个外披？”

　　徐则渊摇摇头，“不必，我在树下独自待一会儿。”

　　徐忠听罢，想开口劝劝徐则渊，但又不知该怎么说，应了声“是”。在马车边等着，不时悄悄探身看一眼徐则渊。

　　徐则渊身边从小便是这几个老仆在跟着伺候，徐父怕小厮在身边伺候着，同是少年人，聚在一起，总是想着玩闹不免荒废了学业，便将跟在身边多年的老仆派去儿子身边伺候。徐忠几人都是独身，没有子嗣，徐则渊一根独苗苗，自是百般照顾，唯恐有哪里不尽心。

　　徐则渊坐在树下，并没有多伤心，心中茫然多过一切。从醒来的那天起，他有种在肥皂泡中看着世间人事的感觉。家中是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筑。在书桌前写字，像是和另一个时空的交汇，他伏在空中或沉在地底。

　　徐父出来时见徐则渊在树下发呆，神色隐约低落。在台阶上站定，轻声唤道：“则渊。”

　　徐则渊回过神来，下意识答道：“爹？”

　　徐父招招手，“走吧，回家去。”

　　徐则渊点点头，跟着徐父一起离开，走到院子门口时，忽然想回头看看，一转头，黄先生穿着一身青色的麻布长袍，站在枫树旁的台阶上看着他。

　　徐则渊朝黄先生轻轻地，悄悄地挥了挥手，跟着徐父出了这间院子。

　　□□宗待看不到徐则渊的背影，才轻声说了句，“好好念书。”

　　坐在马车里，徐则渊随手抽了一本书拿在手上看起来。徐父对于这唯一的儿子很是重视，如今徐则渊学问见长，老是在私塾里念些四书五经，科举已废，怎能跟上如今的步子。

　　徐父找昔年科举的同仁询问，现下在洋人开办的教会学堂里，学了洋人的知识，才能受朝廷的重用。徐父便下了决定，将徐则渊送去龙河省省会凤城的和平教会学堂去念书。

　　徐则渊也知道父亲的决定，现下虽与他记忆中的历史多有出入，但大的方向还是相同的，如今狄夷朝廷衰微，各地军阀并起，北边是李家军阀的天下，南边革命党旗帜林立，党派各异，又有各国列强割据，租界连街。在未来的乱世里，多学些东西也好。

　　徐父闭目养神了会，一睁眼见徐则渊还在看书，眼底便带了笑意。一边吩咐徐忠赶车稳些，一边坐到徐则渊身边，“则渊，坐车上就不必再看书了，马车颠簸，看书伤眼睛。”

　　徐则渊合上书，点头应道：“是，爹。”

　　徐父见徐则渊兴致不高，以为是在为转学不开心，伸手按在徐则渊的肩上，“则渊，教会学堂里能学到的东西更多，等你去了就知道了。上课要用的书都已经给你拿回来了，到时候，还要学洋文，你可要努力才是。”

　　徐则渊抿抿嘴唇，平淡道：“我知道了，爹，我会好好念书的。”

　　徐父道：“这就对，今日回家先休息，也可出去顽耍一二，明日再开始做功课。”徐父满意地点点头，看着徐则渊挺直的腰板，内心叹了声吾骄儿也。

　　马车一路吱呀着驶回了徐府，同徐父一道用过饭，徐则渊去了他的书房练字，默了一遍千字文，方回屋睡觉。

　　*
　　翌日，翻开教会学堂的英文书，徐则渊沉默了许久，原来在英文下面写汉字，来读句子的方法早已有了。

　　徐英见他面上神色凝滞了片刻，以为他看不懂，温声道：“少爷，可是觉得难？我听人说了，这洋文是难学，刚开始都看不懂。”

　　“嗯。”徐则渊面色未改，将英语书放在一旁。拿起数学书，看了一遍，心下大定。心下不再担忧新入学的事情，把书放在一边，开始看徐父注释过的《抱朴子内传》。

　　开学那天，徐父亲自送徐则渊，下了马车，一路把徐则渊送到学堂外面，看着儿子进去了，又站了一会儿，方才离开。

　　说是洋人的学堂，任教的老师还是华国人居多，教外文的是洋人，还有一个助教，是华国人。徐则渊拿着书袋进教室时教室里只有两三个人，负责的老师把他送到座位上就离开。桌子是单人的，书桌上还有个小锁，装些贵重东西也不惧，来时那个老师说了，座位是恒定不变的。

　　苏少敏早早地被父亲赶来学校，百无聊赖地同何兴道坐在教室后面，见老师进来，本能地一缩身体，把连环画藏在桌斗里，还没想好该怎样应付学务老师，就见老师送了个新学生到教室新搬来的桌子处，便转身走了。

　　苏少敏一侧头恰好对上何兴道的眼睛，二人把手从桌斗里的连环画册上拿开，一同站起身，走向新同学。

　　徐则渊正理着课本，只觉面前光线一暗，抬头见两个大高个站在自己书桌前，此时教室空荡荡的，只有他和这两人，犹豫着问道：“你们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苏少敏爽朗一笑，“你好，我是苏少敏，这是何兴道。昨天听老师说今天会有一位新同学来，欢迎你。”

　　徐则渊愣了片刻，反应过来笑着回道：“谢谢你们，我是徐则渊。”

　　从凉侗到凤城，从黄先生的书堂到到和平教会学堂，光景转换间，两地像是有着一层时代的隔膜。前几日他还在同窗间守着古礼的学堂，而今天和同学这样的接触，恍然间有种感觉回到了原本的时代。

　　两年的日子，徐则渊清楚地知道无法回到原本的时代，而两个时代截然不同的地位，礼仪和他所接触的，这所处在封建时代末尾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徐则渊，他不是属于个时代。

　　而这一刻，徐则渊好像隐隐触到了这个时代，一个真正的新旧交融，社会性质变化的时代。同二人握握手，徐则渊开始整理书本。

　　徐则渊的书袋换成了学堂统一发放的青灰色书包，第一天的课上地很快。

　　教洋文的是一个美国人，史密斯·怀纳斯，一个有着体味，身上总是香臭交加的大胡子，让学生们喊他密斯特史密斯。

　　似乎是为了记住新转来的学生，课上史密斯先生喊了徐则渊两三次起来回答问题，史密斯不同于其他科目的先生，很喜欢喊学生起来回答问题。不过满教室的学生听着洋文就像听天书，尽管书上有着用中文标出的单词发音，被喊起来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课上都害怕被这个大胡子用蹩脚的发音喊道自己的名字。

　　“不错。”史密斯拍拍徐则渊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课上第三次被喊起来的徐则渊站着回答完问题，洋文课前，苏少敏给他说过上课要小心些，上课的洋文老师最爱叫人起来回答问题，尤其喜欢照顾新转来的同学。

　　上课铃打前，苏少敏还眼带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幸灾乐祸着回了自己的座位。现下，苏少敏和左右的同学对对视线，眼中俱是不可置信。

　　上完一堂课，史密斯像往常一样面带笑容走出教室，他前脚刚出教室，后脚苏少敏，何兴道一干人就聚在了则渊身边。

　　苏少敏一胳膊搭在徐则渊肩上，“看不出来呀，你洋文说得这么好，以前学过吗？”

　　徐则渊心虚地摇摇头，短短地应了声道：“没有。”

　　何兴道羡慕地看着徐则渊，“那你可真厉害。”何兴道最怕的就是洋文课，每次被老师喊起来只能支支吾吾地涨红了脸也说不出来。

　　徐则渊因着之前生过病，看上去有几分清瘦，嘴上颜色总是淡淡的没什么血色。徐则渊心里叹声气，“他每节课都是这样吗？”

　　苏少敏笑道：“对啊，大胡子脾气最好，我们答不出来他也不生气，就一次接一次地喊。”见徐则渊面上几分痛苦，苏少敏拍拍徐则渊的脊背，“诶~，没事儿，说不定大胡子知道你答得好，以后就不喊你了。”

　　徐则渊点点头，“一定要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