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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假若他日相逢 ...

  •   【一】
      再度因为莫名的心悸而惊醒,林知寻伏在微温的案上,皱着眉头睁开眼,见下了一天的雨不知何时已经歇了,乌云却还未散尽,看得人的心情也跟着压抑了起来。
      “几时了?”他撑着额头坐了起来,接过小厮递来的手帕抹去脸上的冷汗,不怎么舒服地眯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也带着深重的倦意,沙哑无比。
      困,困得头疼欲裂,却又无论如何也再睡不下去了。
      “酉时三刻了,相爷。”
      好歹也睡了半个时辰,怎么竟像不曾睡着一样。林知寻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挥手道:
      “你下去吧。”
      手边还有一沓亟待整理的奏折,他取过一卷,逼着自己看下去。
      时值暮夏初秋,天气仍燥热得很。窗外叫了一个夏天的蝉才因为大雨消停了一阵子,此刻又渐渐聒噪了起来,那撕心裂肺的长鸣凄历得简直能穿透人的三魂七魄。林知寻勉强撑了一刻,到底耐不住心底逐步浓郁的烦闷,重重地放下手头的奏折,往后一靠,长长地叹了口气。
      香炉里熏着安神的香,可这几日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安却如那袅袅而起的烟雾一般,始终挥之不去。
      “相爷。”管家敲门。
      他回过神,抿下一口冷掉的茶水润了润喉咙,道:
      “何事?”
      “相爷,前朝余孽何子虚已于今日午时押入京城,您是否要去看看呢?”
      这道没有任何预兆的闷雷把他炸懵了,林知寻愣在当场,半晌才苍白着脸色问道:
      “你说,谁?”那个“谁”字轻得像是用气声说的,带着三分侥幸。
      管家心下有些奇怪,尽职地重复道:
      “回相爷,是前朝的最后一任丞相,何空何子虚。”
      一阵天旋地转,他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干了。
      好半天,他才颤声道:
      “他,他如今身在何处?”这一回声音却不仅是疲惫喑哑,还透着掩也掩不住的虚弱。
      “会同馆,相爷。”
      会同馆,那是专门用来招待投降贵宾的地方。
      林知寻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门口,眼角眉梢遍是急切,险些还绊了一跤。
      管家会意地侧过身给他让路:
      “小的这就去备车。”
      他却猛地止步,眼前往事如浮光掠影搬匆匆而过,神色阴晴不定,片刻后他竟负气似的一拂袖,回到原处稳稳地坐定,冷声道:
      “不去。”
      【二】
      此时距胤朝覆灭,已是六个月又七天。
      林知寻果然说话算话,就连几位大臣劝降无果,熟知他们过往的皇帝亲自来请,他也只道“恕臣无能为力”,态度不愠不火,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皇帝无奈,只好摇摇头走了。
      某种程度上这是大实话,他想,他们师兄弟二人的情义,早在八年前就已尽了,他又怎么可能劝得动那个人呢?
      直到半个月之后,何空被转移到京兆狱,生了一场大病,他才说要去会会这个故人。
      自那人模糊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后,林知寻急促得有些踉跄的脚步便缓了下来。牢狱特有的腐朽潮湿的气息裹挟着记忆浸入骨髓,大约是近来真的太累了,他竟生出一种荒唐的错觉,他觉得这一步步走下去,就能走回从前。
      何空是谁呢?是他生平所遇唯一劲敌,也是他相伴相依十数载的师兄。他曾陪他走过漫漫岁月,也曾一连八年都对他避而不见。
      心中思绪如乱流,他最终停在了那方寸之地前,负手而立,挥退了狱卒。
      忽明忽暗的烛火将一切物事的影子拉得老长,林知寻刻意把脸隐在暗处,微微抿着唇,摆出一副无悲无喜的表情,默不做声地端详着眼前的人。藏在袖中的双手却紧握成拳,用力得青筋突起。
      何空并没有受过刑,可穿了数日的囚衣委实说不上整洁,又是大病初愈,精气神都去了一半儿,再加上浮肿的眼皮及眼底那圈乌青,整个人看上去显得狼狈不堪,一分当年的丰神俊秀也没有。
      林知寻曾多次设想过他们的重逢,也曾想过今日场景。
      八年来他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这样站在他面前,对他说一句,你的选择是错的。
      他曾想,如果真有那一天,他一定要绘声绘色地描述他的得意,看他的师兄后悔,那他必然会笑得格外灿烂。
      而这一天真的来了。你看啊,他如今贵为百官之首,风云得意;而他呢?他沦为阶下囚,落魄潦倒。
      和他设想的一模一样。
      他想他理应倍感快意才是。
      可是不开心,一点也不,反而,还难受得想大吼大叫发泄一下胸腔中没来由的情绪。
      在心里练习过千遍的话纷纷卡在了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呆呆地瞅着他。
      牢里的人任他打量,同时也静静地回望着他。僵持了许久,还是何空先行打破了沉默。
      “凤笙。”他微微笑着,神色是由衷的欣悦,犹如此刻他并非身陷囹圄,而是在一个有酒有风有阳光的午后,同自己的某个一别经年的故友重逢于野,像是不期而遇,又像是等了良久,他说,“你来了。”
      八年来他似乎无甚变化,至少笑容仍是林知寻记忆里的样子,漫不经心的,好像什么事情都不足以放在他何公子的心上。他太熟悉这笑了,以至于他心神一个恍惚,便脱口回道:
      “师兄。”
      何空“嗯”了一声,继续笑着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他这若无其事的姿态令林知寻很是堵心。
      太诡异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寒暄,根本不该发生在他们之间。林知寻想冷笑几声,讽刺说“我过得如何,你莫非不清楚”,或者淡漠地道“你无须知晓”,可十指松开,复又攥紧了衣袖,说出的话却是:
      “尚可。”
      他抬起了头,不然何空便会发现他其实顶着一张沮丧万分的脸,宛如一个自作聪明的孩子被大人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小诡计;他甚至不敢多说几个字,维持目前这种淡然的语气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怕再多说几个字就会暴露出内心真正的情感。
      孤身走过这么多年,他自认已练就一副百毒不侵的铜筋铁骨,到头来居然还会因为他的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而感到心酸和委屈。
      闭了闭眼,他哑声问: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比谁都清楚他这位师兄的本事,说是狡兔三窟兔子都要喊冤,而依照常理,他本可再逍遥五六年。
      “什么为什么?哦,你是问我为何身在此处?”何空似乎有些尴尬,掩嘴咳了几声,道,“这个这个,一时疏忽,我跟你说啊,我那日睡了一觉……”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林知寻心里一阵发冷,咬牙切齿地打断他:
      “何子虚!你!”
      他气得浑身发抖,胸膛急剧起伏,瞪着何空的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
      从小就是这样,他什么都不肯跟他说。若他非要问,他要么敷衍了事,要么想方设法地转移他的注意力,转移不了就信口胡说。小时候他就经常被耍得团团转。
      可他如今都二十九了。
      在他眼里,难道他就这么好骗么?
      何空应景地缩了缩肩膀,闭嘴,一脸莫名其妙。
      一时无话。
      林知寻的怒气逐渐散去,眸子蒙上一层极淡的悲凉,轻声问:
      “这些年,你可悔过?”
      何空一愣,随即敛去了一直挂在唇边的不太正经的笑,也轻声道:
      “凤笙,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么?我既然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就绝对不会有后悔的那一天。”他垂眸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失神一笑,“唯一,唯一的遗憾……”他的声音愈加低了下去,终至不可闻。
      林知寻眼中的神采又黯淡了几分,心知追问无益,便不多言,只艰涩地道:
      “我回府了,你……保重。”
      “保重。”
      林知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何空注视着他几可称得上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笑了笑。
      唯一的遗憾啊,是离你越来越远。
      他缓缓躺了下去,枕着双臂,听着四周不时传来的细微声响,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心思居然一片静谧。
      此次分别,只怕真的要来世再见了。他心里很明白。
      可那又如何?
      那应行的路他行尽了,当守的道义他守住了,想见的人也见过了,他以为他的人生已经圆满,纵使明日要上断头台也无所谓了。
      何况他还有好些时日可活呢。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我想来看看你。
      “不关此世,不负此心,我自倾杯,且君随意。”他念完这十六个字,沉沉地睡了过去。
      【三】
      打发马夫先回府里,林知寻径直走到大街上,喧嚣的人声猛地灌进耳里,他才惊醒似的停住,低头发觉两只袖子各湿了一块,皱成一团。掌心的汗水经风一吹,干了些许,粘糊糊的感觉令人皱眉。
      嘴角浮现出冷峭的笑意,他记得捏袖子是他很久以前紧张时的小动作,却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做过了。他没想到那个人一出现,不仅记忆纷纷复苏,连这些小习惯都回来了。
      几个行人边拿奇异的眼神瞄他边边从他面前绕过,他默然举目望向远处,见半个落日悬在山头,绚烂的晚霞织就的天空下炊烟袅袅,倦鸟归巢,这安宁祥和的画卷有一半是他的功劳,可他看着它,倏忽间竟只觉得无所适从。
      这脆弱的情绪让他无法自拔地陷入了汹涌的回忆中。
      八年前,胤朝气数已尽,各路英雄豪杰纷纷揭竿而起,自立为王。
      林知寻与何空下山近三年,迫于生计,一直在一个小书院里教书,偶尔到附近的城镇里给人出谋划策,渐渐博得了些小名气。
      那年林知寻二十一岁,少年意气,觉得自己这一腔热血理应洒在外面风云变幻的世界里,于是便拉着何空商量了一宿——不,确切地说,是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何空仅仅是含笑倾听,偶尔插一两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评论。
      最后他拍板道:
      “素闻徽州的朝阳王礼贤下士而又知人善人,我们去找他吧。”
      何空掩面凄惨大叫:
      “徽州?也太远了吧!”之后又立刻变脸矜持一笑,甚是文雅地说,“那咱们便去吧。”
      隔日他们就住进了邻近小镇上的一家客栈。正值四月天,桃花差不多落尽了,客栈前的一株西府海棠却开得极好,娇艳的花瓣在树下铺了一层,暗香幽淡。应客栈老板的热情介绍,他们决定过完花灯节再走。
      可过完花灯节,何空却消失了。
      初时林知寻以为他是临时有事出门去了,便在客栈里耐心等候,还顺手将海棠描了下来。但直至日薄西山,他也没回来。
      他这才慌了神,连忙跑出去打听他的下落,却一无所获。
      怎么可能就此死心?在客栈逗留了数日,天天去寻他,走遍了大街小巷,逢人便上去问一问,到后来有人老远看到他就忙不迭地躲开。
      可是没有,没有人知道何空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他一天天地憔悴下来,无人打理的头发和胡须像是一窝乱糟糟的杂草,潦倒不堪。
      启程的日子无限延后,他每一天都对自己说,或许明日就找到了呢,每个明天给他的却是加倍的失望。
      一日午夜时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客栈,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呆呆地盯着何空原封未动的物品,在心里一遍遍地问你在哪里,空荡荡的屋子回应他的只有一室死寂。片刻后他颓然跪倒在地,从未有过的恐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可能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才是最好的,可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束手无策地任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
      一个月后,他终于对自己说:算了吧,也许,也许他是被什么人杀了吧。
      这时他心里异样的,十分平静。意识仿若一片荒芜的冰原,一切感觉均被剥离,只有手指在轻微地颤抖。
      尔后他带上两人一起收拾的行李,独自踏上了征程。
      这个决定无关他那一腔已冷却的热血,只是单纯地想,这是他们二人共同的心愿,那么,就算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也要把这段路走完。
      半年后,他在朝阳王手下安顿了下来,当了一个并不太受重视的军师。
      不久,在一次惨胜地夺城战役中,他因腿和左肩各中了一箭,事后便被安置在城内养伤。
      负责照料他的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格外话唠,每次见到他都要借口“给你解闷”噼里啪啦地说上一大通。此番来给他送饭亦不例外。好在他已经习惯了,便笑着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
      “哎,你晓得么?听说胤朝廷最近换了个叫什么何空的年轻丞相,啧啧,你说这有啥用啊?”
      林知寻的心里刹那间掀起了滔天巨浪,筷子险些脱手而出,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勉强维持着温和的笑脸确认了遍真假,然后,方才恢复了些红润的脸色瞬间煞白。
      心念电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在少年惊异的眼光中,他忽然放声大笑,那笑没有丝毫愉悦豪爽,尖锐凄厉得像来自地狱的恶鬼,同时眼泪择决堤似的唰唰往下掉。笑着笑着他又猛地咳了起来,咳到后来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身上的伤口被牵动,大量的血透过纱布淌到被褥上,他的眼前仿佛也被无边无际的鲜红笼罩。下一刻他便陷入了半昏迷,浑浑噩噩中他想:
      这就是你的选择么,师兄?!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以为你死了啊,你知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死了而我连仇都不能替你报啊!
      你就这么讨厌我?非要与我为敌?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怨恨地想:为什么你没有死呢!
      他从来没有想过何空会就这样丢下他,没有告别,事先甚至没有一点点提示。
      那个时候他才深刻地体会到心灰意冷是怎样一种滋味。说不清究竟是伤心多一点还是愤怒更胜一筹,其中还夹杂着浓浓的自我厌恶,因为就算是这样,他居然仍像个傻子似的觉得高兴。
      他想,多好,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那名少年一连几日都不敢同他说话,很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顺嘴提了一下他当时的状态,说“就像疯了一样”,他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心道:可不就是疯了么。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也没入地平线,弦月东升,几颗星子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街上不见了行人的影子,负责宵禁的士兵正在巡逻,虫鸣阵阵,夜愈发静谧。
      林知寻又呆了一会儿,忽然急匆匆地赶往相府,来不及用膳便进了密室,招来了心腹。
      几番交待之后,心腹领命消失在了夜空中。悬着的心直至此刻才放松了些,林知寻一下子软倒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胃空得难受,可他这时只想如此小坐一会,索性放任自己怔怔地对着一盏灯出神。
      素闻徽州的朝阳王礼贤下士而又知人善任,我们去找他吧。
      这句话含着多少蓬勃的野心和冲天的豪气,当时真是以为一切静好,如今回想,才惊觉自己当年错得多离谱。
      那些伫立于历史之巅的人曾经不知是带着怎样壮士断腕的决心,亲手挥刀斩断了心底千丝万缕的柔情和牵挂,才有了后来的名垂青史,功盖千秋。
      可他不行。
      纵使光阴寸寸流动,他的心底住着的,依旧是那个小孩子。
      哪怕再给他十年,他也没法狠下心断掉这份对何空的依赖,那简直已经成了习惯。
      林知寻睁大眼睛仔细看着这个此刻仍属于他的地方,密室委实无甚好看的,但他以后或许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他其实是很舍不得这里的啊。
      这么想着,眼角终是湿了。
      可京城迟早会容不下他。
      像他这种人,从哪儿来,终究还是要回到哪里去的。
      说来可笑,他思量了半个月,权衡再三,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抱着永诀的心去见他最后一面,结果,这个决定却在见着他的那一刹就被推翻了。
      如果何空死了,他要到哪去找一个能陪他走过二十载光阴的人呢?他问自己。
      他想也许这一生他都无法读懂何空这个人。他关注的重点永远不是重点,看似对什么事都不认真,连他的字“凤笙”都是他随随便便取的;可他心里又有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坚持,这点坚持让他总是做出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来,比如八年前的不告而别,比如八年后的自投罗网。
      林知寻不认为何空是来投降的,可能真是来送死的也不一定,只是,只是……
      他自嘲一笑,只是他的师兄大概真能做到从容赴死,他却做不到对他的死亡无动于衷。
      他怎么能看着他去死呢?他还欠他一个解释。
      【四】
      寒雨数场,便是深秋。
      “相爷,此事非同小可,请您三思!”
      “我意已决,赵伯不必再劝。”林知寻向这位跟了自己多年的管家深深鞠了一躬,“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管家吓了一跳,赶忙避开,趋上前去扶他:
      “相爷您直说便是,何必行此大礼!折煞奴才了!”
      林知寻淡淡一笑,转身从抽屉里取出早已备好的地契等物,道:
      “我走后,府里的下人或将无处可去,若赵伯力所能及,我想请你帮忙安置一二。”
      夜渐深沉。
      林知寻踱到窗边,抬头望了望不见一丝星光的夜空,伸出去关窗的手到了半途却收了回来。
      昨夜他观过星象,不出意外,今晚当会下雨。
      其实他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可他能等,牢里的那位却未必。
      那些人的耐心告磬,听说,前几日已经对何空用了刑。
      于是,就这样吧。
      他绝对不能容忍自己这一番筹谋,最后救出来的却是一个缺胳膊少腿的何空。
      未几,梧桐树叶果然哗啦啦响了起来,屋里的烛光顽强地闪了闪,最终“噗”的一声轻响,四周完全暗了下来。林知寻被风吹得眯起了眼睛,默默关好窗,然后坐在黑暗中静静等待。
      片刻后,伴随着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破晓时分,天地被雨水晕成了一片,雾气升腾。
      一辆平凡无奇的马车驶出了京城,拐入了官道。
      外面还在下着雨。林知寻放下帘子,顺便擦了擦手心的汗,悄悄地舒了口气。
      方便所需,马车有些小,两个成年男人待着难免嫌挤。林知寻往旁边挪了挪,目光扫过车厢的每一个角落,而后滑向身边自“出狱”后便一言不发、拧眉思索着什么的何空,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居然是忐忑的。
      “嗯?”何空沉吟了一会儿,甚是苦恼地“啧”了一声,道,“我在想,若有一日,你后悔了,那该如何是好?”
      他仿佛在说笑,但林知寻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语气里那一丝极力掩藏的微妙情绪?他不客气地哼了哼,冷硬道:
      “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你又何必如此介怀。”
      何空有些讪讪,正寻思着该如何接话时,一阵大风挟着雨丝吹开帘子猛地刮了进来,他当即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压抑的气氛登时一扫而光。
      林知寻冷着脸递过来一块手帕,何空低声谢过,话音一落又是一连串揪心的咳嗽,甚至呛出了眼泪。
      林知寻皱着眉自我斗争了良久,想到他在牢中待了这些天所落下的病根,到底还是担心他一生起病来又要遭许多罪,认命地叹了口气,一边暗暗恼恨自己的心软,一边麻利地翻出两件大氅,一件搭在膝上,抖开另一件,倾身为他披上。
      近了,借着昏暗的天光,目光触及何空不断颤动着的睫毛上的点点水光时,他浑身一震,清晰地感知到在心口堵了数年的怨气如阳光照耀下的冰雪般慢慢消融。
      这个人在他面前终于不再永远都是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超凡模样。此刻他低着头半闭着眼,又瘦得那么厉害,乍一看竟显出几分可怜和脆弱来,就像是在……示弱。
      他的眼眶忽然一热,急忙狼狈地扭过头,生硬地提起另一茬事:
      “这几个月,我查了下你的过去。”
      “二十四年前,何承行将军突遭奸人陷害,平白落下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何空霍地抬眼定定地看他,手帕飘了下去。
      “何承行将军不忍妻儿受他连累,于是日夜跋涉至边镇宁州,将妻儿托付给昔日好友,当晚便以死明志。”
      “凤笙!”何空叫了他一声,“你别说了。”
      “后来,你被送到了终南山,遇到了师父。在你十二岁那年,师父把我领到了山上。”林知寻在这里稍稍停了下,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八年前,你父亲的那位好友找到你,将你带回了胤朝京城。”
      “……”
      “师兄,我说的可有错?”
      何空讷讷道:
      “没有。”
      “十九年前,也就是你十五岁那年,你曾和我一起下山,是去看你的母亲吧?”
      “嗯。”何空神情恍惚,语气却平静得像在叙述他人的事,“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抹胭脂,穿着嫁衣,真的很美,比我以前任何一次见过的都美,美得让三月的桃花都失了颜色,但——她已经记不得我了,照顾她的人说她疯了。”
      林知寻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对不起,我……”
      “无妨,总归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想问什么?”
      林知寻张了张嘴,深吸一口气,咬牙道:
      “八年前,你为何执意不告而别?”
      说到底他不能释怀的只有这一点。何空离开的原因他能猜个大概,那个人既是他父亲的生前好友,又对他恩同再造,且挽救的还是他父亲守了一辈子的国家,他如此作为并不稀奇,但,为什么连告别都没有?
      “嗯?”何空挑眉,奇道,“你难道不晓得我是故意的?”
      故意!林知寻含恨咽下一口老血,强忍住扑上去一把掐死他的冲动,不断劝说自己想开点。
      何空没心没肺地笑道:
      “你想啊,当年我若是跟你道别,你必然不会如此恨我,你肯定会哭着喊着要和我一起走,你不恨我又如何能成为丞相?”
      林知寻如果还把他的话全当真那就是污了他一世英名,因此只静静旁观,像看猴戏似的。
      何空得意道:
      “你记得我们重逢那日么?你穿了一件蓝色的衣裳,哎呀真是风雅非常,怪不得我老听说红娘都要把相府的门槛踏破了呢,可惜,”他的目光这才流露出一点真切的落寞来,转瞬即逝,“可惜以后再不能见到了。”
      林知寻斜睨着他,凉凉道:
      “几年不见你胡吹海侃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不错,往后我们的吃穿住不用愁了,到时你就去说书好了。”他披上大氅,“我想听真话。”
      他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果然:
      “凤笙,”何空笑容诚恳,“我能不说么?”
      “哦,随你。”林知寻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失落,侧过头,沉默了。
      他非常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何空不知怎么反而更煎熬了。他想起数日前在京兆狱,他也是这般黯淡的眼神。然而那时他怀着必死的决心,尚且能做到平静以待,但此时……
      他又想到,他先是在他毫无保留地信赖他的时候不告而别,眼下又害得他前途尽失,怕是今后都只能窝在某个破落的小书院教书以打发余生……仔细想想,始终都是他亏欠他良多,然而他凭什么让人家这样为他付出呢?甚至到了这时,他都还让他这么失望。
      如此一想,愧疚顿时排山倒海而来。何空盯着林知寻的后脑勺,心情是少见的无措和踌躇。正琢磨着是想个辙转移小师弟的注意力好,还是干脆把事情抖开了好,却听他淡淡道:
      “算了。”
      “呃?”何空一时反应不过来。
      林知寻回过头,黑如点漆的眼睛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徐徐续道:
      “你不说,也无妨。”
      重要的从来不是那个解释,而是这个如今安然无恙地待在他身边的人,他向来很清楚。
      虽然他依旧很想知道何空是怎么想的,可他不愿意说,他也不能把他丢下去不是。
      何空神色一凝,无言了片刻,掩饰性的没话找话道:
      “咱们这是去哪儿?”
      林知寻报了一个地名。
      “……”
      林知寻紧盯着他,刻意用懒散悠闲的腔调说:
      “等到功成名就,咱们就回去,照样做两个教书先生。若是晴天,放课后就去河边钓鱼;若是雨天,则在家里睡大觉。初春可以酿几坛子酒,埋在村里那棵海棠树下,到了秋天再挖出来。”
      “……”
      “你以前说过的。”
      “……”
      “你不能反悔。”
      何空鼻子一酸,狼狈地颔首,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我不反悔。”
      林知寻满意地笑了。自他们再见以来他的神情要么嘲讽要么悲凉,一直阴郁得叫人不敢靠近,这难得的展颜一笑霎时令车厢亮堂了不少。他裹紧了大氅,歪着头靠在何空的肩上,打了个哈欠,鼻音浓重道:
      “让我歇一会儿。”
      说完他阖上了眸子,呼吸逐渐放匀,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睑上,弯出一个异常温柔的弧度。何空迟疑了一会儿,手掌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发上。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已找不到半点儿时的痕迹,他却觉得他和多年前天真乖巧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
      心底似乎软软地塌了一小块,他不自觉地便用哄小孩儿的口吻轻声说:
      “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好不好?”
      一刹那,他释然了。
      他想那又有何不可说的呢?无非就是他的一点私心而已。
      八年前的林知寻虽已行过冠礼,却仍像个孩子一样依赖他。若告诉他,他势必也会跟从。回归胤朝乃一条绝路,何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了他日魂走黄泉,他不至于没脸去见他父亲。可林知寻不同,他没有沉重的过去,未来一片光明,他又怎能毁了他?
      其二,则是他不敢。
      他们才约好去徽州,林知寻时时刻刻都在他耳边兴奋地描述他们的将来会有多好,那个世界太诱人了,他渴望他就如飞蛾渴望光。那几天他常想,是不是,是不是走进它以后,就能抛开过去,让一切重头来过?
      但同时他又无比清醒地知道那是妄想,再怎样不情愿,他也只能背着,逃避是懦夫的行为,他做不来。
      所以他不敢见他,怕自己会一时冲动,做出让自己抱憾终生的事来。
      就只有这些,奇怪,他怎么会觉得它不能说呢?
      林知寻的嘴角上扬,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好。”半晌又想到什么,狡黠一笑,揶揄道,“师兄你,方才不会是在不好意思吧?”
      有这么说师兄的么!成何体统啊这!何空的脸有些挂不住,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
      “胡说八道!”
      林知寻抓住他的手,笑眯眯道:
      “师兄莫闹,我真的累了。”
      究竟谁在闹!何空懒得跟他计较,面无表情道:
      “快睡吧你臭小子!”
      林知寻又笑着叮嘱了几句,何空故态复萌,极度敷衍而不耐烦地答着“嗯”“哦”“好”“行”“你够了”,他倒也不在意,自行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放松地垂下了眼帘。
      就在这一刻,在这逼仄的马车里,他们身陷危局,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斩杀于这荒山野岭中,他的心中却只剩尘埃落定后的淡然,觉得平安喜乐,无忧无怖。
      这真是他二十九年来干过的最漂亮的一件事,他想。
      他觉得此刻自己犹如一个武装完毕的战士,哪怕前路荆棘密布,哪怕对面立着千军万马,他也敢提着他的长枪从容地冲上去。
      他什么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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