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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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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给云生打电话,他十分意外,问:“小孩儿,你在哪儿呢?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
她说:“我在市区呢。”
云生很欢喜,道:“那你在哪儿呢?我一会儿接你来本部,许先生请客呢。”
太真失笑:“我自己过去好了,几点见?”他笑着说:“你先来,许先生跟我都在办公室呢。”
她把片子装到包里,上了十七楼。
从红谷回来,还是头一次见到许先生,她有一点不好意思,许先生倒没什么,朗朗笑着,道:“太真没事儿吧?上一次真把人吓了一跳。”
太真笑道:“谢谢许先生,我没事儿,就是听不好意的。”
云生也笑,“这丫头几次问我,是不是误了你们的事儿?是不是挺让你们麻烦的?我受不了,就问她,‘你们’是谁呀?——没摔出别的毛病,摔出这么多客气来,也真稀罕。”
“太真不是客气,是想得周到。”许先生微笑,“尤其是现在,因为你在那边够招人注意的,所以她才处处小心,就是怕别人挑剔你。你说你,又是老师,又是大哥,还让一个小姑娘替你操心。”
太真不说话,云生也只是看着她笑。
许先生又笑道:“现在好了,云生的申请批下来了,8月份动身,去法国做访问学者,7月要去北京先呆一个月——云生跟你说了吧?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云生没有跟她提。
太真微笑道:“那挺好的,他一直说国外敦煌学做得最好的就是法国,有很多很珍贵的典籍和研究资料。”
许先生欣慰地笑:“你理解就好。”
吃过饭告别许先生,两人一起回本部。云生大抵心里过意不去,问她:“小孩儿,你真的愿意我去吗?”
太真睨他:“说得我多缠人一样。”
他轻轻捏着她的后颈,赧然解释:“我本来没想到会真的跟你在一起,我一直觉得不应该束缚你……其实现在想想,有时候也会怀疑我是不是做对了。”
她仰头,枕着他的手,问:“为什么?”
后面有自行车过来,他把她拉到另一边,拍拍她的脑袋,道:“笨丫头,我是大人了,你还在读书,你还没见过多少人呢,就上了我的贼船,你不觉得不公平?”
她抿嘴笑,“有什么不公平的?我眼光古怪,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
“傻孩子。”云生笑着揉揉她的头发,低声说:“我其实打算等你毕业说的,可是看你那模样,心远眼空的,又怕我走了,等我回来,你不知道去哪儿了,没办法,只好跟你说明白。可是现在又是才说明白,又要走,要让你等这么久。”
她只是笑,不说话。进了办公室,才问他:“去多久?”
他轻轻揽过来她,低声道:“在法国一年,一年后可能要去英国接一个基金会的合作培训项目,大概半年,加上前前后后耽误的时间,差不多两年了。”他将下巴支在她头顶,蹭一蹭,道:“丫头,委屈你了。”
她忽然点头笑:“嗯,走了好,你走了,就见不着温冰师姐了。”
云生笑出来,啐她:“呸,你个小醋坛子,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还胡说八道。”
太真声音带笑:“你承认你喜欢她的。”
“那是以前的事儿,不一样的,我现在还承认我喜欢姚远呢。”
这回换成她啐他,又问:“你是不是忘不了温冰师姐?”
云生吻吻她的头发,故意说:“废话,她是我师姐,我要忘了她就坏了。”
她咬着他胸前的扣子,闷声道:“我要忘了你呢?忘了你长什么样?”
他心不在焉地应:“网上看照片。”
她又问:“要是也忘了你名字呢?”
“那就算了,”他拍拍她的头,“老实点儿,你属老鼠的么?啃扣子磨牙?”
她停下来,靠在他身上像睡着了。
“我去找你。”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又补充:“不过小孩儿,我跟你签个君子协定,如果我不在的时候,你看哪个愣头青顺眼,你绝对有选择的自由——只有你有,我没有。”
“哗。”她笑着惊叹,“不平等条约。”
云生道:“本来就不平等,我比你阅历多,所以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变成你的羁绊。”
“你曾问我有没有很想很想做到的事情,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太真微笑。“我想跟你一样,做个老师,然后等我死了,就变成一个很酷很酷的黑衣服老太太,有事没事儿的在小花园转悠,专门跟历史院的人比《史记》,跟中文的人比《诗词》,跟我们院的小朋友们讲《博弈论》。心情好了,就指点一下他们论文;心情不好了,就指着他们鼻子大骂。”
“好主意。”云生笑,“到时候拉上我——我们住哪儿呢?”
“嗯……我们住流芳馆,专门放大家学者骨灰的地方。”
云生故意叹气:“这个名字不错,可惜现在还没有这个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建起来啊?”
“我不知道。”那丫头信口胡扯。“反正得有这么一个地方。我不管以后在哪儿,死了都要回来耍威风,如果我回来还没有流芳馆,我就天天折腾校长,往他家冰箱里撒烟灰,给他们家小狗吃兴奋剂,专门儿往他跟前放绊马索,开全校大会的时候在他眼前现形——实在不行,就给他的办公室上贴流芳馆三个字,拉着学校的老前辈一起住进去。”
“阿弥陀佛。”云生跟着胡诌:“施主,执即是魔,你要看的开,放得下,才能立地成佛。”
那小孩儿仰起头,笑吟吟地看着他,忽然踮起脚尖,在他下巴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道:“我不管,我原来是通透的,是你教我要不通透,所以……你得负责到底。”
他低头,含混道:“好,我负责。”
那天她一反常态地粘人,他走一步她便跟一步。两个人去外头买了点水果,回去他宿舍,太真勤快地将水果洗了,端出来,又拿起刀子削苹果。云生见她一个刀子使得神出鬼没,那苹果还没削几下就快少了一半,不禁胆寒,笑着伸手道:“笨的,拿来我削。”
太真躲开,白了他一眼。云生笑:“你小心手。”
她总算完工,把那坑坑洼洼的苹果递给云生,云生咬了一口,呜里哇啦地称赞,仿佛苹果甜也是她削出来的。
太真微笑,拎了一个梨子啃。云生夺过来,三下两下削好了,摇头道:“梨子皮粗的,不好吃——你呀,你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她低头想了想,道:“用啃的呀,把皮啃掉也是一样的。”
云生大笑,伸手捏她的脸:“鬼丫头,你哪来这么多歪主意?”
太真嘴角勾一丝得意,靠过去,枕着他肩膀,道:“自己想的呀,活了这么多年,总得攒点生活经验。”
云生捏捏她的鼻子,笑:“嗯哼。”
她继续得瑟:“我这个人呢,别的优点没有,就是不太受客观条件限制。不会用刀,我有牙,啃出来也没什么差别——做人总得善于利用资源,好好享受生活。”
他含笑道:“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个爱讲大道理的?”
她懒洋洋道:“这也算大道理?多明白的事儿。如果梨子都要用刀削,没手的人就不吃了?买不起刀的人也不吃了?——我反正没那么优雅的,没手了我有牙,没牙了我有眼睛看看花儿,看不见了我还有耳朵听听天籁,听不到了起码皮肤还能感觉清风徐来,要是感觉都没了,好吧,我起码还能想象一下——什么时候大脑死亡了,老人家不在了,好,认输——应该也不算输。”
云生拍她:“嗯,好,你就是个响当当的铜豌豆,万寿无疆,活成千年老妖精。”
她笑:“谢您吉言,但愿吧。不过——”她翻身坐直了,看着快啃完的梨子,问:“问个问题啊,如果马上世界末日了,剩的时间不够你吃完手上的苹果,你会怎么办?继续吃这苹果,还是换个别的吃?假定眼前有许多你从没见过的水果。”
云生笑:“当然继续吃苹果。”
她看着他,问:“为什么?”
“傻小孩儿。”他微笑:“我喜欢吃苹果,况且是千辛万苦才削好的,我得吃完不是?”
见她低头笑,他又问:“你呢,小孩儿?”
太真拈起一颗葡萄扔嘴里,心不在焉地道:“不用想啊,我肯定扔了梨子换别的。”
他抽一张纸巾递给她,叹气:“唉,就知道你没定性。”
她微笑:“我是理性人嘛,梨子吃了那么多了,边际效用早减得很低了,换个没吃过的,第一次尝试,边际效用高。我这算是把资源配置到最有效率的地方。”
他洗了手,捏她鼻子,笑:“常有理。”
她手上湿淋淋的,抓着他的手掩住脸,静静地缩在他怀里。
云生只觉得手心温热濡湿,要拿开看,却被她死死按着。他心里明白,禁不住鼻子一酸,微笑道:“傻子,哭什么?”她也不放开手,只是又往紧里凑了凑,若无其事地说:“你要走了啊,怎么着,也得送两滴鳄鱼的眼泪不是?”
他笑笑,将脸贴到她头发上。她的头发细且软,有晴天里洗发水留下的气息,额头细细一层,不知道是汗还是泪,蒸得溻透了刘海。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到心跳声。远处的家属区有人练习古筝,一轮紧似一轮的刮奏连着大搓,急雨一般回旋不定。
眼角的余光瞄到表,粘稠的空气仿佛才化开了一点。云生定了定神,故意低声笑着说:“十点半了,小孩儿,一会儿姚远宿舍关门了。”
她的脸一下变得滚烫,耳朵都是红的,眼皮在他手底下轻轻颤动。云生愣了一下,轻轻在她眼上揉了揉,笑,“傻孩子。”又伸手拧了一下她鼻子,低声说:“走,我送你过去。”
太真一路都歪着头假装看月亮,云生看她,她故作镇定,不留神几乎撞到墙角上。云生到底忍不住拉过她,揉揉她头发,笑着摇头:“你呀,你这脑瓜儿里都装的是什么?”
她咬一下嘴唇,瞪着他,有一点气急败坏,道:“都是你带的,我现在满肚子坏水儿!”
云生愕然,随即笑得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他心里都明白,只是离别在即,说知道,说懂得,都太煽情,只好当作一场调侃。而她的嗔怒也不过一瞬,见他笑,便也撑不住笑出来。
后面的周末他们都忙起来,很少再见面,只是偶尔打个电话。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七月。他走的前一晚,又接到她的电话,问:“如果我看上别人了,你会怎么办?”
他微笑,说:“嗯,问问你是不是想明白了,如果想明白了,决定了,就祝福你们。”
那丫头仿佛有点失望,说:“就这样啊?”
云生笑:“那你希望我怎么办呢?”
太真十分不含蓄地诱导:“难道你不想狠狠揍他一顿么?”
云生大笑,问:“难道你希望我狠狠揍他?”
太真道:“可能会。”
云生道:“如果你希望我揍他,那说明你不爱他,你不爱他,自然还会回来,人空欢喜一场不算,失恋前还要挨一顿揍,也太可怜了。反过来,如果你爱他,我揍了他,你只有比他更疼,而我又比你更疼,我干嘛给自己找不自在?”
那丫头无言以对,悻悻道:“明明你才是常有理。”
他笑,温声宽慰她:“小孩儿,别乱想,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通电话。他到北京后,她开始复习备考,经常关机。只在Q上聊了几次。而他到法国的第一天,便收到她的邮件,只有寥寥数语,却砸得他眼前一黑。
“谢谢你的君子协定,谢谢你给我选择的自由。不用再联系我,我要换一种水果了。”
从此他再没有来自她的消息,电话不通,短信、E-mail、即时消息都不见回复。直到9月份开学,他才知道,何太真早已办了退学手续,不知所踪。
如同一场梦,何太真就此从他的生活中蒸发。他坚持给她发了很久邮件,却始终不见回音。
想一想那次她给他做的选择题,云生知道,她的失踪,蓄谋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