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35、3

　　良莠的试镜结果出得很快，付伟、付光、付正的扮演者分别是陈韧，柯一维和尹逸。据说当天参与的候选人里不乏小有名气者，楚导却像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只看合不合适，完全不考虑咖位如何。最后挑了这么三个常年演些男三号女四号，观众估计最多觉得眼熟，基本不可能跟名字对得上的人，连简执作为资方拿到名单，都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当然这么选的好处也很明显。大家都没什么预先拍好的日程，于是一个半月后，良莠居然就开机了。

　　就私心来说，尹逸对选角的结果其实很认同。他自己是姚砚教出来的，楚令仪和姚砚在专业上的眼光又很相似：陈韧宜动宜静，举止间有股难得的通透，想必能演绎好付伟这个个性复杂的人物；柯一维纯看五官不算太出众，然而气质沉静，一双眼睛望着谁都似有千言万语，也很适合再怎么不堪重负，都习惯独自面对的付光。

　　国内出科班演员，乃至剧组全套班底的，确实就那几个学校而已。进组第一天，大家一边做妆发一边聊了几句，发现陈韧是尹逸的正经师兄，柯一维刚说完一句“我跟你们可不是一伙的”，结果黄长直在一边又冲她叫了声“师姐”，这下连化妆师们都一起笑了。眼看着从盛夏到深秋都要共处的一帮人，以这样心照不宣的笑开场，总好过前一刻还是陌生人，紧接着就要演一家和乐。

　　三个主演最近都用心重温过漫画，从化妆间出来一进片场，不由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呼吸。

　　这布景就是再普通不过的，老房子里的居家场景，谈不上精美，却实在太用心，真实得令人分不清身在戏里还是戏外。

　　尹逸随手从沙发上拎起一个抱枕，棉麻表面的色泽不再鲜亮，可见是费心寻来的旧物，然后翻到背面一看，居然还真有一块浅褐色的、洇过咖啡的痕迹。这都是原作的剧情，剧组一点都没打折扣，就这样一一还原。

　　通常拍这种固定场景的室内剧，大多会在布景准备期间，约几位主演一起开个会，大概听取一下大家的意见，尽量在众多想法中取个均衡。但良莠有原作，还是个设定完整、细节周全的原作，这个会也就不必开了，剧组照着漫画里的样子，几近原封不动地搭出了这套空间逼仄的“两室一厅半”。

　　两室一厅半，是原作里第一话付光的台词，说的是他们一家五口恰是走廊到头的最里面一家，两室一厅的格局之外，还硬往外面扩建了一部分，从公共空间里抢了一小块——既是家里的杂物间，又是付正小到不能再小的起居空间。

　　因为付光是女孩子，必须有一个人的房间，父母也肯定要占一间卧室，付伟就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付正在父母屋里住到上小学，后来有了这个杂物间，他就常年在一堆鸡零狗碎里凑合着，经常一觉醒来枕边有个漏勺，或者索性半夜就被旧毛巾糊住了脸。

　　关于付正生活的细节，尹逸自忖已经烂熟于心，一边想着就一边往杂物间里瞥了一眼。那枕边还真摆了一个漏勺，长柄末端防烫手的橡胶部分也按照剧情描述的，特意用火烧融了一半。

　　——付家并不富裕，连这么一只漏勺都舍不得扔。

　　反正开机的第一场戏是付伟和付光的，半是出于好奇，半是为了入戏，尹逸索性走进这个还原度高得惊人的弹丸之地，一寸一寸仔细打量起来。

　　杂物间里的床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个木头架子，长度应该就是为尹逸量身订做的，他躺下去一试，床板咯吱作响，发现自己头顶和脚底都离乱七八糟的家用物件只差几公分，这才明白为什么道具组提前好几周就来问他的身高。这加盖的空间不可能有正常的梁高，原作交代过付伟因为比付正高一点点，每次要进来都撞头，所以能不来就不来，只有比付正矮不少的付光才偶尔过来跟他聊两句。尹逸想到这里，就没急着起身，本想多躺一小会儿找找感觉，谁知抬眼往上一望，竟看见梁上悬着咸鱼和腊肉，还有几大串肥瘦相间、长短不一的腊肠，挂得最低的离他鼻尖也并没剩多少距离了。

　　这几块肉可谓点睛之笔，尹逸就这么盯着它们，放任自己，逐渐浸入角色里，久久没再出声。
　　闹中取静，他也没能独处多长时间，一只手很快就轻轻地覆上了他的手背。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躲清静？”

　　“你看那腊肉，是不是找得好。”一听就知道是谁，尹逸眼神都没转过去，伸手往天花板一指：“这道具组真是……”

　　简执探头过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嗯，听说有一个算一个，组里全都是真爱粉。只可惜还是仓促了，要是再有个蜘蛛网什么的，就更齐全了。”

　　尹逸笑着扣住他的手指，借一点力坐起身来：“再多放几天，没准就有了。”

　　很自然地，简执伸手捏住那晃晃悠悠的腊肠，往上提了一些，免得碰到尹逸的头发。第一季开始的时候，付正刚高考完，家里正为了填志愿的事情鸡飞狗跳，所以尹逸这一身多少有些往年轻了打扮的意思，落在简执眼里，难免有几分新鲜。

　　毕竟这是在组里，一个是演员一个是探班的老板，两人不好太过亲密，简执退后几步，上下一扫衣着和妆发，含笑和他对了个眼神，也就一前一后，往外走去。

　　尹逸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你不是看过定妆照了么，怎么还……”

　　“这套比定妆照好看。”

　　他还想再分辩一句“又不是我挑的”，可两人走出杂物间，迎面就遇上了抱臂立在一旁，正专心望向片场的简希。她仿佛被场内的人和事完全吸引住了，只扭头冲他们一颔首，立刻又转回去，依旧是目不转睛的样子。

　　衣服的话题就此打住，尹逸顺口就问：“你带她来的？”

　　“她听说陈韧在，就非要跟着来……小姑娘追星，我反正是理解不了。”

　　简执一脸家长式的无奈，也并没压低音量，简希却像全然不关心似的，头都没回一下。

　　三个人于是就安静下来，跟在场的大多数人一起，把目光全数投向了正在上演的那一幕。

　　付家父母对付光期望很高，付光自己也从小一路优秀到大，付伟作为这个家里一个十分尴尬的存在，几乎是别无选择，只能跟付光像比赛似的，争当那个“最争气的孩子”。可两人年纪渐长，又常年在一个屋檐下，不知不觉地，感觉就有些微妙起来。

　　按说付伟的亲生父母是付家名副其实的远亲，就算真跟付光在一起了，也不算什么。但传统家庭观念毕竟古旧又严苛，这样如亲兄妹般教养长大，居然生出这种心思来……无论是原作连载的当年，还是现在，都是类似擦边球的内容，分寸拿捏不好，恐怕一播出就是轩然大波。

　　眼前这一场戏，就是付光试了一条新买的吊带裙，不慎把肩带拽断了，自己房间里找不到针线，她以为只有付正在家，就这么露着一侧肩头穿着走出来，想问弟弟知不知道针线包放哪儿了。谁知付正出门了，倒是付伟坐在客厅里，这一眼猝不及防，彼此都愣在了原地。

　　原作一笔带过，只画了两格省略号，表示二人之间曾有过一段时间的僵持，但要说真有点什么，还是要从之后付伟每当看见穿吊带裙的姑娘都会想起付光这个细节，才能窥见曾经的一丝旖旎。可编剧的思路很显然是不打算避讳这一部分，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单独安排了一幕，让付光怔住之后，脸红并且转身摔上了自己卧室的门。

　　一句台词都没有，主要靠眼神，很快陈韧和柯一维就试完了第一遍。尹逸冷眼旁观，感觉效果不错，但因为那一种淡淡的情愫被他们演得很真，整个现场的气氛难免变得有些怪异。毕竟良莠是个家庭剧，如果一切顺利，是打算在黄金档播出的。如果按照他们这么个演法，能不能过审就真的很难说了。

　　导演没说结束，“付伟”就迟迟没有收回目光，只一动不动地望着“付光”已经合拢的房门。尹逸站得远，看不到监视屏，但他猜楚令仪看到的东西一定比他更多，所以终于叫停之后，她的脸色才会突然就阴沉下来。

　　看来安排这一场最先试戏，楚导心里也是有些成算的。这对兄妹相处的基调没定，往后的很多剧情都不好把握，还不如把最难的拎到最前面来。

　　不知为什么，尹逸翻开自己随身带着的剧本，又重读了一次这一段，心头忽地一跳，再熟悉不过的窒息感像是掐在他颈间的手，立刻开始用力收紧。

　　一个不祥的猜测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