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38、3

　　良莠原作的第一季，其实是在默默无闻中创作，很显然扎实地编织人设是当时的第一考量，连完整的故事性都退居其次。可能是完全没想过以后能走多远，原作者在第一季格外任性，放后面几季大概率会选择留白的地方也大多直接画出来，从电视剧的角度看这也不可取。因为这些原因，最终成型的剧本在内容上大动手术刀，有往前提的情节，也有往后推的，插叙倒叙也大量使用，再加上拍摄中的进程调度，尹逸逐渐觉得有些情绪过载。

　　每天收工以后，不管多晚，他都必须要再从休息时间里匀一部分出来，仔细准备次日的工作。剧中的付家，人际关系绝大多数时候都平静克制，却又在每一个深夜，于浑浊的万籁俱寂中，激荡着各式各样的冲突和情感。如果他没在自己心里预先准备好导演要求的东西，第二天到了片场，毫无疑问就是拉着大家陪他磨表演。

　　尹逸早就不是理所当然受指点的新人了，三位主演这些日子来也有了默契，要把楚导为数不多的耐心更多地留给像苏安霓这样，演技半生不熟，但肯学肯练的参演者。可这样的结果，就是大家每个凌晨都顶着黑眼圈相视一笑，一天接一天这么熬下去。

　　即使事先有心理准备，拍个家庭剧累成这样，也实在超出大家的预料。铁面如楚令仪，后来都私下请他们三个吃过饭，亲口说过请他们多担待。可压力依然是压力。拍摄进展过半，连化妆师都开玩笑说，现在离了修容粉，尹逸的脸色已经比刚开机的时候差得太多。

　　这天，钟庆又来探班。尹逸好不容易有一点休息时间，拿着矿泉水瓶就坐在椅子上发起呆来，当时只觉得有个人影站在自己面前，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是钟庆。

　　“……哦，是你啊。你刚才是跟我说话吗？”

　　钟庆拧着眉头：“我说了半天了，你在梦游？”

　　知道他嘴利心软，尹逸也不计较他什么口气了，顺手把旁边一张椅子上的冰矿泉水拎起来递给他，又捡了地上地上不知道谁扔的，一团抹布似的衣服糊了一把椅子上的水渍，然后一言不发地，往钟庆那儿推了推。

　　他累得不想应付社交，索性不去深究钟庆似乎有点复杂的脸色，只留心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本来想再观察她一阵，再来跟你商量的，可这个组也太……我觉得你一个人太辛苦了，就把她先叫来了。”

　　尹逸觉得自己已经听不懂人话了：“观察谁？商量什么？”

　　“我想让梁小姐来做你的私人助理。”

　　“你想？”把自己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起来，尹逸扭头瞥他一眼：“我以为你会安排好了，再来跟我说？”

　　钟庆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点头：“对，我都安排好了，也问过她本人了。现在只要你说可以，她马上就能开始工作。”

　　这事办得，专横是专横，但人却选得很恰当。梁玳瑁其人，心直口快，秉性善良，虽然谨慎不足，但她毕竟还年轻，总还需要时间历练。尹逸侧头避开钟庆，稍微往门边眺望了一下，找准目标后扯出一点笑意，早就站在那儿翘首期待的梁玳瑁很快就凑了过来，小小声开口：“……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小媳妇似的口吻，颤巍巍的声调，哪里都不像真能帮忙的样子，同样歇在一旁的陈韧噗哧一声就笑了。

　　人家也有助理，也是二十来岁水灵鲜嫩的小姑娘，但举手投足间，显然就比梁玳瑁稳重得多了。货比货得扔，钟庆顿时就有些不悦，一记眼刀甩过去：“……你是不是真糊不上墙？”

　　被训成“烂泥”的玳瑁吓得脖子都缩起来了，看看钟庆，又看看尹逸，声音马上更低了：“我……我会努力的。”

　　好一出生活剧，钟庆哭笑不得，陈韧出面打圆场，还介绍两位女士相互认识，打趣说尹逸比他自己好伺候多了，一定很快就可以上手云云。尹逸起先还跟着笑笑，在一边认真听了一阵，后来实在是集中不了注意力，不由自主就扭头望向别处，又陷入沉默的心事里。

　　尹逸在一个人的思绪里飘得太远，自然注意不到身边这段礼节性的交谈很快就结束于陈韧的示意。顺着他伸手指的方向，大家一齐转过头来，正看见尹逸神情恍惚，仿佛真想在脚下的一块瓷砖里看出花来。

　　梁玳瑁下意识想问，立刻被钟庆拦住。这一番动作晃动在尹逸的视野里，他总算醒过神来，抱歉地对众人一笑。

　　心不在焉到这个地步，也就没人硬要再拉着他聊下去了。

　　在场的其他人当然不知道，他不是懒得说话，更不是对谁不满意，实在是最近过得每日每夜都不得安宁，整个人被折腾得太过了。

　　近日母亲每隔一两天就要来电话，说自从虹姨过世，蒋陌就再也没跟家里打过电话，更没回去过。二老戴着老花镜勉强给他发的短信，他十条里也就最多回一条。

　　他们的意思是让尹逸抽空关心一下，看他到底怎么了。听她说得唉声叹气的，尹逸也不忍心戳穿，其实还能回短信，至少人身安全是不成问题的。蒋陌一个成年人，生活遭逢大变，自己想多静一静，算什么大事呢。

　　不用问也知道，这是蒋叔多少感觉到一丝愧疚，或是哪里不对劲，想挽回自己亲生儿子的最后一点挣扎罢了。老爷子跟尹逸只是继父子关系，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基础，这种话当然说不出口，所以央求老妻来传这一番话，细想也是凄凉得很。

　　每次接了这样的电话，尹逸总会百感交集地，捏着手机，一个人坐上很久。但半夜蒋陌打他手机的时候，他还是不会接。

　　也就是从虹姨过世开始，隔三差五的，蒋陌会在凌晨突然开始打尹逸的手机。前两次，尹逸知道虹姨的事情对他打击大，还强打精神从床上爬起来，耐着性子接起来，结果那头跟死了一样，总是一声不吭。次数一多，尹逸火气上来了，直接拉黑，谁知蒋陌像是打定主意不让他好过，又换了别的号码打，宛若跗骨之蛆。

　　简执被吵醒第一次，什么话都没多说，还倒过来劝尹逸大半夜的，为这个发脾气不值得。第二次，简执一言不发，自己换了个房间继续睡。

　　事不过三的道理，尹逸也明白，次日就当着简执的面，临睡前把手机留在了客厅里。一觉黑甜，醒来直接睡过头，楚令仪连着三天看他的表情都像看掉进饭碗的一只苍蝇。

　　钟庆应该是听说了什么，才会一改之前艺人进了组就放手不管的态度，时不时的会过来看看尹逸怎么样了。可钟老师毕竟是大忙人，那头谭莹素的事情还没完全交接完，今后尹逸的商业活动已经开始找他接洽，实在一个人拆不了三份，估计这才想出了给尹逸塞个助理的馊主意，也是想找个人，代自己盯着尹逸的意思。

　　接手了自己这么个麻烦缠身的人，钟庆也真是倒了霉了。出于这种体谅，过了一会儿，钟庆再往这边坐过来的时候，尹逸就先侧过脸，淡淡冲对方点了个头。

　　“呦，良心发现了？”

　　尹逸不由一笑：“……钟老师又有什么要叮嘱我的？”

　　“哼，不敢，楚导定的开工时间，尹天王都敢迟到了，哪里还轮得到我叮嘱啊。”

　　“我家里最近有点事情，那天早上……不好意思，意外。”

　　钟庆已经不吃他这一套了：“有点事情？又来了？说真的，哪天你这些没完没了的麻烦，要是有人给你捅到明面上来了，你怎么办？”

　　尹逸很久都没搭腔。

　　片场永远人多到摩肩接踵，每个人都忙着手上的事，脚下奔向下一件事。两人并肩坐在这一派有条不紊里，共享一段沉默，不知不觉地，竟有了几分真朋友的意味。

　　“行了，你也别老丧着了，谁家里没点龌龊，船到桥头自然直吧。”钟庆站起来，往尹逸肩头伸手一拍：“组里也给你安排了地方，你要是早上赶着拍戏，就别天天两头跑了。”

　　尹逸抬头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能回去还是想尽量回，时间我会注意的。”

　　天生的倔脾气，气氛再软，该不听劝也还是不听。

　　钟庆叹了口气：“行吧，你看着办。还有一件事，我先跟你打个招呼，公司打算安排你跟苏安霓一起配合宣传。剧里的cp假戏真做之类的，最多演几个月，跟着良莠后面的宣发安排走。”

　　这也算正常操作，尹逸眼皮都没抬一下：“嗯，知道了，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她的经纪人也会跟她打招呼的。你们两个最近收工以后，一起出去吃几顿饭就行。别遮得太严实，好歹让人拍到一两张侧脸，你懂的。”

　　话说得这么直白，真是一点都不艺术，尹逸忍不住笑起来，回了钟庆一句：“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的。”

　　不远处的黄长直莫名收到这两个男人几乎同步的笑容，还狐疑地问旁边的工作人员，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尹逸愈发觉得好笑，隔空送她一个飞吻，黄长直回了他一个老娘要吐了的表情。

　　他们关系本来就好，这样的玩笑也是常事，这次两边表情都太生动，一大圈工作人员都被逗笑。尹逸在这集体性的欢乐中，不经意地一转头，竟又在场边发现了简希。

　　还有她身侧，正在跟她笑着聊天的陈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