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46、2

　　医院是自家的，夜里接诊不多，四处都悄悄然。简执在走廊里转过一个弯，远远看见纪风宁在灯下接电话，一边跟人赔着笑，一边无头苍蝇似地来回转悠，索性就停下脚步，不再往她那边去了。

　　近来家中人多事杂，公司里也不太平，纪风宁跟着简执东奔西跑，有时候觉也睡不足，整个人都累瘦了。这样凉意浸润的晚景里，月光寡淡，她单薄的身影像一张不需人扶就自己立着的纸片，执拗地逆着风。

　　简执站住望了一会儿，她太专心于电话里的对谈，竟毫无觉察。都怪这周遭太静，就算他已经不再正对着外面，她的声音也还是一清二楚。

　　“是是是，不好意思，照片您开价，另外我欠您的人情另算……那是，那是……当然，这次真的是我们大意了。”

　　一个白大褂步履匆忙，从简执身边经过时身上掉下一支笔，在地面上滚动了一段，正好停在他脚边。他俯身捡了，一抬头见医生的脸有些眼熟，仿佛是刚才接手白靖之的那一位，便抓住人家多问几句。

　　“白先生人没事，其实回去休息也行。”

　　他把笔还回去：“那我现在去看看他？”

　　“哦，可以。不过他刚睡着。”这刚耽搁了一点儿工夫，医生面色就更焦急几分：“另一边还急着叫我，我先……”

　　简执立刻让开了路。

　　纪风宁仍然在电话里低三下四，医护人员小跑着来回，简执四下望一圈，找了张靠墙的长椅坐下来，心知这一晚，自己已经做不了什么了。

　　白靖之没事，一会儿找人交代一声，记得把他送回家就行。蒋陌还在抢救，是死是活也不是自己管得了的。照片纪风宁能摁住最好，实在不行，公司养着那么大一个公关团队，应当也不是吃素的。

　　还有尹逸……呵，尹逸。

　　优柔寡断，傻子。

　　紧绷的神经略一放松下来，从吊顶上倾泻而下的白光就刺眼起来，简执半眯着眼，伸直了腿，心里想着等纪风宁这个电话打完，还得跟她商量一下，明天怎么跟良莠剧组的人交待这一连串的破事。

　　楚导肯定已经知道外面出事了，动静不小，除了娱记之外，没有闲杂人等闻声而动，这显然是楚导尽力约束的结果。

　　人家又不是简氏娱乐的雇员，相反，还是他们拿着好剧本才请来的一尊佛。佛前有人胡闹，本该被天降一道惊雷劈死，没想到还得了人家的庇护，这个人情还得落到简氏头上。

　　或者直白点，简执头上。

　　做生意无非就是恩恩怨怨，现在怨都没解，该报的恩却多起来，还真是愁人得很。

　　纪风宁的电话打完了，回头看见自己老板，只点了个头，人却没过来。她大约也是烦透了，简执没有别的信得过的助理，大事小情就算她不必一一经手，至少也得通过她去吩咐，她一定也需要一点独自安静的时间。

　　这一晚的麻烦，可不止尹逸刚闹出来的这一桩。

　　本来说好的要跟简大公子一起去机场接人，自己一声不吭就爽约了，这事铁定没完。以简持那个脾气，最多等到明天一早，他吃饱了睡足了，肯定就要杀上门来。

　　纵然心里转着千头万绪，可简执实在太累了，勉力支撑了没多久，就这么仰头靠在墙上，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的方式却十分独特，令人难以忘怀。

　　事实上，被人拎着衣领拽起来的时候，半梦半醒中，简执已经下意识地还手了。

　　简持暴怒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传来的：“你还有脸推我？！”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跨一步，简执直接伸手又推了他一把：“……离我远点。”

　　从小到大，简持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曲解简执的意思。无论这个“二房的私生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在他眼里都是挑衅。

　　其实血缘只是血缘而已，明摆着从来合不来，将来也不可能和解，那何必盯着对方不放呢。简执根本没觉得自己这一生该与任何人比较着过，更不要说，是跟这个神经过敏的哥哥比。

　　简家的大房二房从未停火，两兄弟自打懂事起，就一直生活在“前线”。对方会怎么想，怎么做，如何对抗以及反馈，彼此都已经熟悉得无需多言。

　　简执出手推了第二下之后，甚至不用观察对方的反应，就本能地戒备起来。

　　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简持，期待事态的发展能稍微偏离一点点历史的轨迹。可没过几秒钟，凶戾还是在对方眼里集结完毕。

　　果然……又来了。

　　他真的只想给自己留出一段安全距离而已。这里是医院，他不想在这里吵架，更不想斗殴。可如同之前三十年中的每一次争执一样，他总是尽力回避正面冲突，而简持，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发疯的机会。

　　大房，长子，他们自己口中“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事实上却永远在害怕：一边害怕二房跟他们争，一边又害怕二房不去争。

　　说不定不争不抢的，最后反而大获全胜呢？电视剧都是这么拍的，大房那位贵妇人，恐怕这些年窝在她华丽的巢穴里，成天都在忙着看这些豪门风云的题材吧？

　　时代潮流浩浩荡荡，只有简家，仿佛还在上个世纪。堂下闹得声嘶力竭，上首坐个但笑不语的大家长，感觉自己一生的辛劳都被闹剧告慰。

　　看呐，他们都惦记我的东西，我是多么事业有成。

　　只要我活着，他们就只能继续在我面前扑腾。父慈子孝，得我欢心才能分得更多。

　　嘲讽不受控制地漫过心头，有那么一瞬间，简执是真的感到荒谬，并因此放弃了自己的表情管理。

　　这还了得。这真是反了。

　　活像一只猫被剪了尾巴，简持碍于自己是个成年男性，没法原地跳起来嚎叫，但应声扭曲了的全部五官，也足够忠实表达了这一刻的暴怒。

　　由于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简执稍微叹了口气，甚至还有心思扭头看了一眼走过来却不敢靠太近的纪风宁，用眼神示意她躲远点。

　　他“爸病成这样你不管，你去给那尹什么东西的，收拾烂摊子？”

　　简执闭一闭眼，压低声音：“我没有不管，我只是没跟你一起去机场接医生。”

　　“爸那么偏心你，你妈就是这么教……”

　　接下来的脏话被简执掐在他喉咙里，变成了一串可怕的“咯咯”声。

　　一只素白的、冰冷的手从侧后方伸过来，猛地扣住简执的手腕，用力往后拉，纪风宁发抖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别……我刚打过电话去求爷爷告奶奶，你们不能再出新闻了……简执！简执你给我放手！”

　　简执当然没想在自家医院里掐死亲哥哥，手劲一点一点松下来，谁知简持好不容易喘上气来，扭头就往地上唾了一口。

　　“傻x女人，你算什么东西？我教训我弟弟，轮不到你插嘴！”

　　纪风宁好心劝架，莫名被喷，却连生气都顾不上，随手拧开旁边的一扇房门，看里面正好空着，赶紧把这对爆裂兄弟推了进去。

　　——准确地说，是还有一丝理智的简执先走进去，简持为了凑近了好动手，自觉自愿跟着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在不知谁砸了什么金属器械的轰然巨响里，飞快地合上了房门。

　　然后一转身的工夫，她差点撞到尹逸身上。

　　“你……你怎么在这儿？”

　　尹逸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医生说蒋陌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

　　纪风宁毫无形象地就近往椅子上一瘫：“好的，谢谢你，我知道了。”

　　尹逸一向是一个最识趣的人，这会儿却破天荒地，好似没听懂她送客的意思，过了好久还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刚才听见他们说，简先生……我是说，简执他爸爸……”

　　“不不不，你什么都没听见。”其实她很想站起来，至少平视对方的眼睛说话，但这一整晚的马不停蹄，让纪风宁一点劲都提不起来了：“我拜托你，就当刚才是做梦，是听错了……行吗？”

　　大概是她的脸色太难看，或者语气太不客气，尹逸有些惊讶地盯着她，纪风宁报以“祖宗求你别作妖”的眼神，分毫不让。

　　最后，还是尹逸先挪开了视线。

　　“简执他……还好吗？”

　　“他死不了。”纪风宁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倒是你，看着就不大好。”

　　“我没事。”

　　“呵呵，有没有事，现在可说不准。”想起那几个四处托关系的电话，纪风宁长叹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蒋陌我帮你找人看着，你先回去睡一觉。陌生电话都别接，别跟任何人聊今天的事，包括剧组里的人……别再惹麻烦了，好吗？”

　　尹逸过了半晌才点一点头，又恢复了游魂似的神情，木着一张脸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