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48、第十六章 语迟

　　那天晚上，最终以苏安霓喝到吐收场。

　　尹逸倒是想喝醉，可蒋陌以往酗酒的样子老在眼前晃，刚到第二轮，他就开始留着半杯酒不再碰了。

　　无论是什么事，只要有一星半点与蒋陌有关的可能性，就能让他立刻停下来。

　　基于同样的原因，他始终说服不了自己，主动去找简执深谈。

　　死缠烂打，绝望地抓着一段关系的尸体不放，这些都是蒋陌做过的，从此一一成为留在他视网膜上的黑斑——无论他望向何方，都只能透过“曾经”看待一切。

　　尹逸心里清楚，自己实在缺乏经营一段关系的经验，“不能跟蒋陌一样”只能让他的行为保持正常，却不能帮助他更进一步。

　　良莠第一季杀青之前不久，房子里的百合刚换过一批。这些日子以来，花从含苞到盛放，尹逸学着以前简执的样子，用镊子把花蕊都拔了，希望花期能更长一些。可接下来，不管他如何殷勤换水，甚至特意买了鲜切花的保鲜剂添进去，它们还是一天一天地，凋零成一地枯萎的花瓣。

　　他试着发消息给简执，问他要不要买新的。

　　简执当天深夜才回复，说会交待给纪风宁去办。

　　又隔了一个白天，尹逸再回去时，发现屋里多了几只醒花桶，大把大把的百合花苞已经竖在里面深补水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握着手机想了很久，终于还是作罢，起身把花都按简执的习惯修剪好，又洗了一遍所有的花瓶，盛上八分满的清水，一并插好摆好，然后再也不想进这个花香怡人的房间。

　　在这么大的房子里独居，夜来起风，心事重的人被吵醒了就很难再入睡。尹逸十天里至少有五六天会睁眼到天明，起来忍着头痛开车去剧组，路上总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反应迟钝，撞到凌晨觅食的小动物。

　　除了他，别的主演都在组里同吃同住，楚导应该是知道点什么，之前一直对他这个天天收工就走的特例保持缄默。近来尹逸的精神状态实在是不对劲，两场戏之间休息十分钟都能睡得从椅子上栽下去，楚令仪终于开口说了重话，让他要么自己处理好个人生活，要么滚到组里来住，像别人一样，离场就得请假。

　　苏安霓劝他“别硬撑”，早就偷着塞给他的一板安眠药，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

　　是夜，尹逸从药物制造的睡眠中艰难地醒来，发现有人坐在床尾，掌心正贴在自己腿上，一声惨叫差点就没控制住。

　　黑影倒是很淡定：“……是我。”

　　冲到耳边的心跳逐渐退潮，尹逸稳了一下呼吸，缓缓撑着自己坐起来。

　　“现在几点了……你怎么……”

　　他的话音分明很轻，简执却像受不了任何一点声音似的，立刻用了点力气，在他脚腕处稍微一握。

　　三十多的人了，啃指甲的毛病还没改掉，摸过来的触感总是有点扎人。尹逸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今天轮到我值夜，老头子反正有护士盯着……我觉得有点无聊，就来看看你。”

　　谁也没想着去开灯，幽暗中，简执的神情显得很模糊，尹逸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问：“你爸爸，到底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简执抬头望他一眼，轻轻摇一摇头：“别问了，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当家人抱恙，整个简家至今讳莫如深，尹逸对商场上的事完全不懂，却也本能地明白，他们这么瞒着肯定有风险。

　　两害相权取其轻，消息一旦泄露，想必这个家族要面临的危机只会更大。

　　简持虽然是长兄，本人是个什么脾气，能不能靠得住，尹逸就算没见过几回，大致也能猜出一二。所以这一切，近来一定是全压在简执一个人身上。

　　一个多月的分离好似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堵墙，又仿佛只是一线月光，伸出手就可以穿过。

　　第一个问题被推回来，这样的拒绝却只让尹逸觉得，自己离眼前的这个人更近了一些。他抬手抚上简执的肩线，愈发放低了声音，又接着问：“你最近……还好吗？”

　　比先前更长久的沉默。

　　简执忽然挪动了一下，坐得更近，然后慢慢前倾，把自己的下颌搭在尹逸肩上。

　　“我最近……得了一场重感冒，然后又碰巧确定了一些事情，心情不是很好。”

　　作为这段时间都不见人影的交代，这番说辞未免太轻忽，但尹逸却顾不上追究，注意力全被他过于滚烫的鼻息拽走了：“……等等，你是正在发热吗？”

　　“没事，低烧，可能没好全。”

　　“那你过来躺一会儿？”尹逸一手牵着他，一手就去掀身侧的被子：“医院那边不要紧的话，你睡一觉再过去行吗？”

　　简执收紧手臂，又抱了他一会儿，然后干脆地站起来。

　　“不了，你接着睡吧。我要找点东西，然后尽快赶回去。”

　　尹逸眼睛都不眨地望着那两片并不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直觉告诉他，简执这一走，大概又是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

　　大约被他盯得有几分不自在，简执踟蹰片刻，终于还是解释道：“最近我妈跟大房那位，闹得跟斗鸡一样……大房恨不得雇私家侦探来盯我，我从医院出来都没开自己的车。”

　　“你爸爸人都住院了，怎么还……”

　　简执似是忍无可忍，冷哼一声：“因为我们家律师被两个小老太太闹怕了，说了句大实话——活人可以有妻妾，遗孀却只能有一个。”

　　他们家的事太复杂，尹逸也不好多说什么。简执来时轻手轻脚，走时也是一样，替他近乎无声地合拢了卧室的门。

　　视野里骤然失去了光，黑暗反扑得格外凶猛，尹逸强迫自己合上眼，听着熟悉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心知自己最好还是别跟过去。

　　毕竟卧室之外，全都是他至今无法参与的，简执真实的人生。

　　毫不意外，对于尹逸，这又是半夜无眠。

　　天际刚开始朦胧，手机闹铃一响，他就又挣扎起身，准备赶着大家开始上妆的时间去剧组。楚令仪昨天刚找他单独谈过话，尹逸心里清楚，从今往后的十天半个月里，自己都不能再表现出一点儿精神不济。

　　毕竟看在恩师姚砚的面子上，楚令仪已经给过他太多明里暗里的照顾。他不想让她们再失望了。

　　洗漱之前，尹逸先去厨房里绕了一圈，把前一天晚上就备好的白粥热上，这才回到二楼收拾自己。米香很快升腾起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尹逸正要再下去，却意外地闻到了一缕百合花的味道。

　　果然，那个房间的门正敞着。

　　先前常来侍弄百合的时候，他在这里待得的确很久，久到这会儿走进房门，四下一看，立刻就发现窗边的一个矮柜被人打开过——里面的东西大概是没放好，门关回去的时候正巧卡住，留出了一道窄窄的门缝。

　　好似某人欲说还休的故事。

　　明知这样不应该，尹逸仍旧放任自己像着了魔一样，一步一步靠近，然后跪坐在地板上，伸手摸到了卡着柜门的那件东西。

　　他从来不知道，简执有保存相片的习惯，而且数量还不少。各种式样、花花绿绿的相册塞满了一整只矮柜，却只有他手里这一本是全黑的封面与封底。

　　这还不是这一本最古怪的地方。小心翻开之后，尹逸起初以为自己看到了整整一册的空白相片，再一细看，才发觉这竟是将相片两两相对放置，把有内容的一面都压在了内侧，一律反面向外。

　　相册的主人似乎再也不想凝视这些记忆，又因为太过珍贵，或是什么其它更不能妄测的缘由，想要将它们用这种方式妥善保存。

　　唯一的例外，是整本的最后一页，两个少年迎向镜头，看角度显然是其中一个拿着相机反过来自拍，另一个正笑着转头吻他的脸，快门只捕捉到侧面的轮廓。

　　那轮廓与简执有七八分相像，却因为年代不同，尹逸一眼就能看出，那应该不是他本人，而是某位跟他血缘很近的亲戚长辈。

　　相片中阳光绚丽，绿地如茵，两个人都是一生最好的时候，又是眼里只有彼此的样子，令人隔着时光亦感到羡慕。

　　这毕竟是简执的私事，尹逸一时冲动翻开看了，这时已经有些后悔。他合上相册，放回去，关上柜门时手却猛然停在那里。

　　一个诡异的猜测渐渐成型，他很想再仔细端详一下举相机那人的面容，此刻却因为惊讶和不愿相信，甚至连把那相册再拿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那个人，简执没有继承他的脸型，却几乎一模一样长了他的眼睛。

　　那个人，是年轻时的简盛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