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3 ...
-
简执从未想过,自己平生会有与简持结成同盟的时候。
赶去医院的路上,简持打他手机,破天荒地听着十分通情达理。
坏事从不单独发生,简盛丰的两位太太竟在自家医院闹起来了,起因是大太太/安排人找了二太太,谎称简盛丰病情有反复,实际是想把人约在医院,“当着简盛丰的面大家谈谈”。两人一见就炸,医院怕真的出事,一时又联系不到他们兄弟,居然就找到了简希。现在大小姐已经赶到,正在跟大太太和简持闹第二场,质问为什么这么大的事,谁都没第一时间告诉她。
话里话外,尽是筋疲力尽的意思,简执一面静静听他说,一面看霓虹夜光在车窗外淌过去。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这个家里唯一焦头烂额的人。
“哦,原来你不乱吠的时候,还是能好好说话的。”
“你……”
那边的愤怒只持续了一秒就无声无息,既熟悉又陌生的两个人在电波两头,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对方的呼吸声,终于还是简持再开口。
“我妈,今天,有点歇斯底里。你有什么都冲我来,她年纪大了,你……”
简执飞快地回一句“我马上到”,赶紧挂断,主动掐掉了这句生疏到令他尴尬的废话。
不知道算不算简盛丰“治家教子”的本意,但他们兄弟的关系确实只能到这儿了。念着都是亲爹的一滴血,不至于拎着刀子上去就捅,但软话是一个字都不必说,说了就是恶心。
大太太端庄了一辈子,一张皮下面全是怨毒;亲妈应亭女士总想做贵妇中最贵的那一个,急于证明什么的姿势数十年不变;简持三十好几了,还像大太太炫耀正宫身份的工具;简希好好一个小姑娘,千娇万宠长大,骨子里却总有一股毁掉自己,要谁好看的煞气。
简执靠在后座上,一闭眼就能看见几张脸在黑暗中轮番跳动,炙热的、焦灼的情绪与神色都过于生动,好似一群不肯消停的妖魔鬼怪,不需要任何舞台,哪里都是好戏。
好一个富贵人家,真是教人想吐。
医院大门就在眼前,车开始减速,司机扭头问他是要在住院部门口下车,还是从停车场的直达电梯上去,捏在手心的手机忽地震了一下,简执在屏幕上看到了尹逸的名字。
“停车场吧。”
嘴上这么应着,简执动动手指,回了尹逸的消息。
尹逸:你还好吗,刚才这事是冲你还是冲我来的?
简执:还不清楚,查了才知道。你也该有个自己的房子了。
苏安霓家的沙发上,尹逸一眼望进这句话,脸上的血色忽然褪得干干净净。
他匆忙而来,苏安霓事先接过钟庆打来说明缘由的电话,这会儿正刻意扯点有的没的,希望能让尹逸紧绷的神经多少松弛一些。
“没什么可怕的,说不定是简家走漏了什么消息才招来的这帮人,那关你什么事啊,你最多就是顶风去老板家还辆车……之前蒋陌的破事不都过去了?简执又不会不要你。”
这番话本意是逗人一笑,结果倒令尹逸整张脸又朝苍白靠近了几分。
黄长直当然明白,简老板是真心还是假意不好说,尹逸显然是认真了。这一时拿不准轻重,她只好抿着嘴,决定先不吱声了。
懂得安静是一种美德,不幸这世上只有少数人才拥有。简执发自内心地不想在医院多待,到了简盛丰病房门口,本想直接推门进去,要吵要闹都赶紧的,最好能速战速决。谁知门里的大太太何止是没有美德,眼下连最基本的口德都不要了。
“简执呢?他算什么东西,三请四邀都不来啊?贱人贱种,架子可真大啊!”
简执正巧拧动了门把手,刀锋样的目光从门缝里切进去,发丝凌乱的大太太突然就愣住了。她这一生体面惯了,大约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在一个她看不上的小辈面前,就这么露出泼妇真容来。
简持死皱着眉头,坐在一旁没动,简希倒是跳起来想与她争辩,见她偃旗息鼓,只跟见鬼似地盯着门的方向,不由也慢慢转过身来。
“阿姨,我看在您陪过我爸这么多年的份上,刚才那句话我就当没听过。不过,这里有四个姓简的,这医院也姓简,您要是觉得简家的种真这么贱的话,请您自己找个不贱的地方待着?”
他语速既快,气势又坦荡,大太太深居简出太久,上回遇到这样的反方辩友已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这一下又急又气,捂着胸口就要往后倒。
为人子女的自然要去扶,简执却已经极不耐烦,一把拽住简持:“我是来接我妈回去的,她人呢?”
“走廊那头有个贵宾休息室,我让我助理在那边先陪着。”
他望过来的神情似有几许货真价实的歉意,大概也知道亲娘前面说的不是人话,简执心头一动,索性手上就没送开,直接把简持拖出了病房的门。
“……我问你,你有没有把简盛丰的事说出去?”
“当然没有,我疯了?”
“刚才有人去我住的地方堵着要拍照,我觉得事情不对劲。简希是今晚刚知道的,你没疯,那你妈和我妈里,就肯定有一个疯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简持毕竟也是早就接手了简氏投资大半决策权的人,听到这里,脑子也转起来了:“会不会是你的助理,或者我的?”
“可以查一下,但可能性不大。如果是她们,简盛丰刚出事就会往外说,何必等到现在。”
于是事情已经很清楚了,简持沉默半晌,话里就有了一点狠:“这真是……胡闹。”
“现在不是跟老太太顾忌情面的时候,我该问的我会问清楚,里面那位就交给你了。还有简希,也该懂点事了。”
简持当然很不乐意听他发号施令,可事已至此,只好咬牙点了个头。
这边的战场硝烟未烬,但总算还能转交给人家亲兄妹,简执沿着走廊走了几步,拐弯去洗手间,往自己脸上用力拍了两把冷水,把火气都压住了,这才强撑着去见应亭女士。
简盛丰好似一直看中的都是这种“率性”女子,所以大太太是疯子,二太太也是差不多的路数,只是上一位擅长直抒胸臆,下一个专精阴阳怪气。简执自问道行还不够,只能勉力冷静再冷静,不然到了她面前,恐怕三句话不到就要掀桌子。
事实上,由于烦透了她张口闭口问大房的事,他已经半个月没在她面前出现过了。
“呦,简二少爷终于有空了?可是时候不巧,来晚了呀,亲妈都给人欺负完了,你还来干什么?”
简执把坐立不安的简持助理让出去,回身关好门,拖过一张椅子,坐在应亭女士对面:“你为什么要来。大房骗不动你的,你是故意的。”
“对,我就是。她自己心虚,到了关键时候,终于忍不住要找我谈了。你知道她心虚什么吗?”
简执最恨她这副故弄玄虚的腔调,偏不应一声“不知道”,就这么纹丝不动地等她演戏。
亲儿子拒绝搭戏,老戏骨也没办法,只能自己继续:“因为律师上回说的,遗孀只能有一个,让她再也睡不好觉了。她呀,怎么都做不成遗孀的,因为简盛丰这辈子只跟我一个人领过结婚证。”
简执怔住了。
这些年来的千头万绪在脑海里缠成一团,他顾不上多想,只凭本能问出一句:“这件事,到底哪些人知道?”
应亭笑出二八少女的娇俏,被医院的死亡白光一打,真比特来索命的恶鬼还吓人。
“反正我知道,她也知道,是简盛丰坚持要颠倒黑白,给了她几十年的人前风光,还一直叫我别告诉任何人,包括你。”
“那简持和简希……”
恶鬼粲然一笑:“我猜她是没脸跟自己儿女说实话的,不过谁知道呢,没准人老了,也就不要脸了。要不你替我问问?要是都知道了,将来打官司倒也方便了。”
简执一向知道她恨不得大房死绝,却没想到原来大招在这儿:“你的意思是,你想要全部遗产?”
“怎么,你不想要?”
简执无言以对。
这里是一个很可能开着监控的休息室,她就敢一字一句全说个明白,可见已经完全不怕人知道,也早就下定决心,要让简盛丰的身后事沾满污泥。
如果只是图钱,这么做必然损害简氏的商誉。应亭出身生意家庭,又与简盛丰共同生活数十年,这点道理一定懂得,所以她要的,只是争一口气。
手机在口袋里震个没完,简执看也不看,直接长按关机。
应亭扫他一眼,笑意更甚:“谁啊?是不是那个姓尹的男孩子找你啊?你帮我把大房踢出局,我就再也不管你了,怎么样?”
简执感觉自己手指都抖得捏不住了,实在不该出声,所以只是一径沉默。
“你说同性恋是不是遗传啊?你爸和你舅舅……”
“你闭嘴!别说了!”
应亭脸上的笑纹终于彻底生动起来:“啊你果然已经知道了,相册你看过了?那可是你爸的宝贝,我找人撬了他的保险箱,拿出来跟你的照片放在一起,都给你带到新房子去了,他到现在都没发现……有心收藏没胆看,被偷了都不知道,是不是活该?”
简执还是没作声,应亭一个人在那儿哈哈大笑,逐渐变得歇斯底里,然后嚎啕大哭起来。眼线眼影睫毛膏被泪水模糊成一团,她一开始还伸手去抹,抹得自己手心手背都是黑痕,后来哭得兴起,整个人都佝偻起来,也就不管不顾了。
她唯一的观众沉默良久,终于别过脸,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