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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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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戏里,公司安排尹逸接的这个角色只承担两部分的剧情,即年少时与主角的不打不相识,以及成年后重逢的一段物是人非,背叛之后再原谅。
剧本实在没什么新意,连导演都似有些兴趣缺缺。这年头的电视剧与其说是创作,真不如直言是流水线上的标准化产品:流量带新人,再请几个不温不火的三四线,若能再配一位所谓“老戏骨”就算齐全了。
尹逸这场感冒来势汹汹,后来又病去如抽丝,他全程强打精神,跟脚伤了处处不便的程荻一起,艰难且缓慢地磨出了前一半剧情,这天正是这一段的最后一场戏。
正午的烈日下,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子的两个少年终于争执起来,相互指责、推搡,碰巧被女孩撞见才避免了大打出手,不料世事弄人,直到三人就此分别都来不及和好。
剧本原先安排的是,尹逸要在争执中把程荻一把推倒,然后女演员跑过来,冲尹逸大吼一句“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的好兄弟”,再亲手把程荻扶起来。
前一天的活快完的时候,尹逸就当着大家的面主动表示,为了照顾程荻的特殊情况,建议把这场戏改成程荻把自己推倒。导演当时没好气地训了一句“哪里轮得到你改剧本”,可最后还是无奈点了头,嘱咐身边的工作人员去通知编剧。
这种日头下,被三番五次地推倒在地上,还因为大多是别人的原因,一条接一条的不过,尹逸努力想点有的没的、与此无关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却没想到一个走神,摔下去的时候不慎磕到了手肘。
撞了一下跟皮开肉绽的痛感还是很不一样,他自知这点力道,没破皮就没多大事,所以并未声张,依然保持着导演要求的姿势,在原地顿了一会儿。
他在这儿不自觉地皱眉忍痛,谁知倒引出了程荻眼里的几许关切,连女演员冲过来吼的那句话里,也染上了义愤填膺的生动。
导演盯着小屏幕,不咸不淡地说:“过。”
一群人都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屏息凝望的外围一下流动起来,尹逸知道没人会来扶自己,于是咬着牙,慢慢把重心从伤处挪开,用另一只手撑住身体,打算缓口气再站起身。
一只纤素的手忽然伸到他眼前来。
他手掌上有尘土,有砂砾,或许还有血痕,突然就很不想握上人家洁净温软的一片好意。
“谢了,我自己可以……白靖之给了你多少好处来关照我?”
神出鬼没的梁玳瑁不顾他的拒绝,还是帮忙撑了一把,然后巧笑倩兮:“哪有什么好处呀……”
尹逸当然不信,只笑着看她,一直看到她自己挪开目光,压低了声音凑过来:“就是,给了我两张票嘛。”
白家的产业里本就有很大一部分是剧院,白靖之留学归来,虽不管事也给了不少建议。这几年下来,但凡有什么一票难求的热门剧作,竟有近半数都是他们家在操作了。
思绪飘开片刻,尹逸一转头,发觉玳瑁小姐还把自己当危重病人似的搀扶着。
“好啦,我真没事儿。你快忙你的去吧,我会告诉白公子你有在好好照顾我的。”
对方微微一怔,手撤回去了,人却没走:“也……也不全是因为那两张票,凭什么让你摔这么多次啊,他那又不是工伤,非得你这么让着他吗?”
“别瞎说。”他飞快地往四下一望,见无人留意这边,才继续说:“你又不是第一天工作,我这点事算什么……以后别这么心直口快的,容易吃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尹逸心里清楚,这可不单是一场戏的安排谁让着谁的问题,今后程荻跟他之间恐怕是要没完没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些话我也只跟你说了呀。”
还说不是小孩子,遇上这样心性简单的姑娘,尹逸也只能开个玩笑应付过去:“对对对,那两张山海云端的票,位置不错吧?”
最近造势最成功的的话剧就是这个了,他随口一猜,果然就中了。同样是脾气直的姑娘,黄长直荤素不忌,玳瑁却经不起逗,又支吾了两句,大概觉得自己受了贿赂,连打抱不平都没什么立场,就赶紧溜了。
等那一对玳瑁耳坠摇晃着远了,尹逸收了笑意,自己一路往回走,逐渐觉得背后的异样越来越明显,这才明白刚才人家为什么一脸忧色扶着自己。一开始是手肘疼得厉害,盖过了其它部位的感觉,可能刚站起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弓着腰,其实是因为背上也有点轻伤……
乱糟糟地想着这些,尹逸回到化妆间,锁了门,拉好窗帘,从挂在墙上自己的外套里拿出那天纪风宁给他的那张纸,又打开来看了一遍。
钢笔,碳素墨水,手写的时间、餐厅地点。落款简执,还附了手机号码。
确实是今天晚上,在一个近郊的酒店餐厅。他没看错,也没记错。
尹逸整个人平躺在地上,仰望着顶灯冷漠的白光,懒得管混着汗水的妆还没卸,忍不住抬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揉了几下。
哦,还是会痛。这不是梦。
维持着捂脸的动作,他忽而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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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凭简执把第一次私人会面约在这一天,尹逸心里已经明白,对方好歹把自己当个人对待了。这是看他这一阵拍戏的日程紧,想让他先公后私,别打乱既定的工作安排。
可提前了好几周定的时间,尹逸还是迟到了。
“对不起,我……”
一边出声一边推开纸糊的移门,尹逸抬眼看到里面坐着的人一身墨绿的连帽卫衣,当下就是一愣。
他远远的见过简执好几回,在医院也撞到过正面,形象无一不是西装革履,严整无暇,从领带夹到袖扣全都闪着低调奢华的光,就跟这个人本身一样,或许真的不想引人注意,却总是被所有人注意。没想到他在私底下,居然喜欢这么穿。
简执本来正望着窗外,听到他的动静,便转过头来:“路上有事吗?”
语意温和如一潭静水,丝毫没有责问的意味不说,甚至还能听出一点关心来。尹逸在极短的时间里,紧接着又惊讶了一次。
“哦,一点小事故,车送去修了。”
“车都送去修了,还能只晚十分钟。”简执望着他,露出当晚的第一个笑容:“你提前了很久出来,那我就……当你不讨厌跟我一起吃饭了。”
——这话说得没法接。怪不得纪风宁出面办事能办得那么漂亮,看来老师在这儿呢。
尹逸顶着对方隐约含笑的目光坐下来,磨磨蹭蹭又伸手整理了半天旁边的坐垫,依然没想出来如何作答。
他只好假装对景色产生了兴趣,学着简执刚才的样子,也往落地玻璃外看去。直到这时他才发觉,楼下竟是一整片游乐场的全景,灯光缤纷热烈,望之如梦似幻。
而那座新建成不久,备受年轻情侣青睐的巨大摩天轮,正隔了一段漆黑的夜空,不疾不徐地旋转着,像是不间断地在给这间包厢上演专属灯光秀。
“订位的时候,他们告诉我有两个包厢符合我的要求。另一个外面是江景,无非是那些高楼,我猜你会更喜欢这个?”
“嗯,确实很有意思。那你的要求是……”
“没人会经过门口。”
尹逸总算明白,这一路走来为什么静成这样。
虽然名义上附属这个酒店,这家日式融合菜的餐厅却像是独立运营的,除了给入住的客人额外优惠之外,并看不到任何酒店的标志,且装修风格也截然不同。榉木地板恰到好处地上了一点蜡,不至于太滑,却有着纤尘不染的视觉效果。店内给客人备了软底拖鞋,服务生穿的倒是传统日式的木屐。一行三四个人端着餐盘,沿着回廊缓步而来,足音由远及近,别有一番意趣,也可让格外好静的客人知道,即将有送餐的人打扰他们的交谈。
尹逸是真没来过这种地方。连净手的热毛巾都有人送到手边,等他擦过了又换上新的一卷,以备他用餐时还需要使用,服务全程人家都面带微笑,最后还连连鞠躬带上门,弄得他比刚坐下时又更拘谨了几分。
简执在上菜的时间里,一直漫不经心的,眼神涣散,直到旁人都退出去,才瞥了尹逸一眼:“风宁代我找了几个信得过的人打听,回来告诉我,你可能是喜欢吃这些菜,我就擅自点了。”
看来是老板太和气了,自己心态松懈得厉害,连这点脸色都没藏住。尹逸觉得这是简执以为自己不喜欢这些菜,于是赶紧接口:“菜很好,只是……这服务也太过了。”
“我也觉得这家餐厅中上水准而已,主要是楼下的酒店,我有个长包房。”
尹逸刚伸出去的筷子尖,显而易见地在盘子上空顿住了。
不知为什么,他的尴尬似是取悦了简执。在一阵无声的笑之后,那层买方对卖方的、天然的审视态度就像一件透明的外衣似的,被简执自己随手脱下来,并彻底抛到了一边。
这顿饭接下来的时间里,简执和尹逸就像初次相约吃饭的,不远不近的朋友一样,谈起了电影和话剧,还有圈子里最近影影绰绰的几桩八卦事件。两人的视角不同,一个身在其中,虽然不红,多少也能知道些瞒上不瞒下的内情,一个是手握影业、娱乐和经纪公司三块产业的继承人,常能一语道破迷津,让尹逸恍然大悟许多事原来有这样那样的缘由。
说着彼此都熟悉并擅长的话题,时间自然过得飞快。简执是个极好的谈话对象,虽笑容不多,却总是听得很认真,也能在恰当的地方递出引导性的问题,让对方的谈兴维持下去。直到那一串细碎轻巧的木屐声再次响起,服务生们过来撤掉餐具,换上红茶和甜点,尹逸才骤然发觉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
有旁人在的时候,简执似乎每次都会短暂地心不在焉,进入任人服侍的木偶状态,然后等人都走了,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又第一时间恢复过来。
这双重人格似的表现,配上他这副眉眼深邃,在光束下宛若雕塑人像的相貌,竟让尹逸觉得不可逼视。
——唯恐再多看几眼,就会误以为这是一次两情相悦的约会。
抹茶慕斯像是很对简执的胃口,他一手拿着银色的小甜品勺,一手捏着茶杯细巧的把手,端起来抿了一口,又转回去慢条斯理地在小碗里挖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注意到尹逸:“怎么了,不喜欢抹茶吗?”
“不是,这里面有芝麻,我过敏。”
简执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并不多言,只是安静地、仿佛很享受似的,一勺一勺吃完了自己那一份。
尹逸知道自己不该盯着人家看,但不由自主地,还是抽了一张纸巾,适时地递过去。
简执对他的关注报以微微一笑。
然后先后站起身走出包间的时候,在空寂无人的走廊里,简执很自然地牵起尹逸的手。
贴上来的掌心干燥温暖,尹逸不知该作何反应,抬眼却撞上一个征询的眼神。是真的在问他可以吗,不是理所当然的,买了东西就要随意处置的意思。
于是他下意识地,用一点力气握了回去。
简执就这么神色坦然地,牵着刚吃完第一顿饭的新欢,如经年情侣一般,一路经过停下来向他们致意的工作人员和三三两两的客人,若无其事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