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未降

117、章一百一十七 失序

　　*

　　吉光放慢了脚步，刻意往他身后避了避，红着脸道：“倒也不是害羞，只是不曾习惯被这么多人看着。”

　　魏迟安慰道：“这里的人开明外放，你瞧方才那个官兵模样的少年竟在街上就敢偷偷给姑娘送发簪，这若是在灏京，路人非得指指点点不可。”

　　吉光一听，倒是放松许多：“听闻无棣关此前也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不过十余载便能发展成了重镇，这也是长春长公主的功劳。”

　　魏迟长叹道：“的确如此，当年长春公主挥师南下，不仅镇守边关十数载，还革旧立新，让那蛮夷之地也逐渐趋向政通人和。倘若她如今仍在，我朝也不必将苍梧郁林四郡割让给南越……”

　　吉光没吭声，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魏迟转头看着她，见她脸颊微粉，柳眉轻蹙，一双美眸尽是担忧。魏迟这才恍神过来，轻轻捏了她的脸颊：“都怪我不好，下次不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

　　吉光摸了摸脸颊，“你来无棣关，不可能是为了瞻仰长公主治下的政绩罢。让我猜猜看，你是不是要找什么认识的旧识？”

　　魏迟抓住她话里的一丝酸味，饶有兴致道：“什么旧识，你该不会是为了那根本不存在的江南姑娘莫名其妙吃飞醋吧？”

　　吉光偏过头往前走：“子虚乌有。”

　　魏迟赶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不管是什么醋，你吃两口嘛。”

　　“有谁希望自家夫人天天吃自己的飞醋？”吉光看了他一眼，“怪人。”

　　“我都承认我是怪人了，那你酸一酸好不好？”

　　“不要。”

　　“……”

　　魏迟还在缠着她撒娇，忽见不远处路边的一处药堂里，有几个竹篓飞了出来，紧接着飞出了几包缠好的中草药、秤砣，到最后凭空飞出两个杂兵。

　　不知有谁大喊：“救命，有人抢药啦！”

　　“快去喊人来帮忙！”

　　魏迟神色一凛，下意识看了吉光一眼。

　　吉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去罢，我就在这里等你。”

　　魏迟点了点头，飞身出去钳制住一个抢药的杂兵，余光却见寒芒一闪，他侧身避过对方的大刀，飞起一脚将另一人踹倒在地。

　　不过十招，轻轻松松将六七个杂兵均打翻在地，众人心有余悸，纷纷鼓掌叫好。

　　魏迟一掀衣袍坐在药庄门前的草垛上，他手中以长刀撑地，一脚踩了一个杂兵，低头问道：“你后背有箭伤？为什么被人追杀，该不会是逃兵吧。”

　　那杂兵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听闻“逃兵”一词大骇，魏迟眯起眼睛：“看来被我蒙对了。”

　　一阵风沙吹过来，药庄门口的旌幡随风招展，从魏迟眼前荡过，竟盖在他脸上。魏迟勉强辨别清楚上面的字迹，不由地一怔。

　　恰逢此时，药庄里传出来一个爽利的女声：“多谢侠客相救，小店无以为报，却有这上好的桂花酒相赠，还请您不要嫌弃……”

　　旌幡单薄，远远地魏迟看见一个中年妇人走到自己面前，将旌幡从他脸上掀开。

　　吉光注意到魏迟的异样，不动声色地走上前。

　　面对无比陌生的女人，魏迟却缓缓站起身来，迟疑着开口：“你是……灵蕴？”

　　吉光脑中快速地闪回这个名字，忽然想起来在魏肃的牌位背后撰写的、魏迟生母的名讳，正是“灵蕴”。

　　可那怎么会呢。

　　灵蕴奔走于南境的战场上，早就已经仙逝多年了，这一点是蒲如林说过的。

　　“长渊？”吉光担忧地看了魏迟一眼，却见他眼眶微微泛红，一只手僵在半空，似是不知如何收回。

　　只是那女人好奇地看了魏迟一眼，否认道：“我不是灵蕴，灵蕴是前代堂主的名字，她已经故去多年啦。”

　　“不是啊……”魏迟朝吉光转过身来，讪讪道：“无妨，我认错人了。”

　　吉光拿出帕子，轻轻地擦拭着他眼角：“你想来无棣关确认一件事，是不是就是想找灵蕴的下落？偶然找到她开的铺子，也算是一种缘分呢。”

　　魏迟木然地点了点头，两只手垂在身侧，像一个人偶一样乖乖让吉光擦眼泪。

　　药庄女人笑了笑：“侠客难不成认识灵蕴？”

　　魏迟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只是听过她的名字，听说她曾在无棣关停留多年，我甚至不知她在此处还有一处铺子。”

　　药庄女人怅然道：“无棣关的所有人都想着她。虽然如今见不到她本人了，但她酿桂花酒的方子却留下了。这坛酒，请侠客拿去。从前还是灵蕴为了哄不爱喝苦药的伤兵们酿造的，如今也只有我这里还能喝到了。”

　　话音未落，远处列队整齐的无棣兵来了。药庄女人见状忙迎了上去：“官爷您可算来了，这群杂兵在我门前闹事，多亏有这位大侠出手，小店这才保住。”

　　那为首的十夫长上前向魏迟点头致意，便命人将这些杂兵拖走收押。

　　眼看无棣兵正欲告辞，吉光轻声在魏迟耳边递了几句话，魏迟便悄悄从怀中摸出官印，上前与那十夫长低声道：“我有要事想要见无棣总兵。”

　　那十夫长忙躬身行礼：“原来竟是幽州牧亲自出马，恕在下眼拙。如您不弃，可随我前来军营。”

　　魏迟忙扶住他的手：“我此行是为了私事，切莫多礼。”

　　十夫长明了，不动声色地将魏迟等人护送到了无棣总兵营帐当中。

　　无棣总兵林济鲜少见过如此身份贵重的官员，得了消息之后便仓皇迎接，有些战战兢兢道：“不知平南公世子在此，实在无礼。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魏迟皱眉道：“总兵好歹是重镇之首，不必如此客气。”

　　林济见他并不是难相与的人，于是便渐渐放松下来，擦着额汗勉强笑了笑：“世子有所不知，几个月前宋王赴任途径至此，因在下怠慢而大发雷霆……”

　　魏迟恍然：“宋王前往交州封地，无棣关确是必经之路，倒也难为林帅了。”

　　林济忙道：“岂敢岂敢。”

　　二人寒暄片刻，一直安静的吉光这才轻声开口：“方才在城中闹事之人的身份，不知林帅是否查清了？”

　　林济忽闻一阵女声，又被吓了一跳。他方才迎接魏迟时态度十分谦恭，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也未曾注意到魏迟身边还跟了个女人。

　　林济飞快地抬眼一瞥，看到对方的容颜之后一晃神，脸颊不由地红了一片，头更低了些：“此事还尚未查明，但无棣关四周多郡守关隘，怕是哪家的逃兵出没，不想惊扰了世子，此乃我林济失职……”

　　魏迟凉凉道：“这并非林帅的错，你我之间交谈无须这些客套话。”

　　林济倍感欣慰的同时，隐约觉得魏迟的语气酸溜溜的，怕是方才自己的举动被他看见了。想到此处，林济不敢再乱看，只低着头道：“不瞒世子说，这些日子常有杂兵出没，且大多带伤。属下无能，还暂未查清原委……”

　　“今日袭击药庄的杂兵，乃是交州兵。”吉光语气轻慢却无比笃定，林济不由地愣了。

　　“交州兵……？宋王殿下的兵马？……敢问……夫人，是如何得知的？”

　　林济如今也顾不得魏迟那锐利的目光看着自己了。

　　倘若这些逃兵真的是交州兵，那么意味着交州一定发生了十分严重的事情。

　　“那名善使大刀的应当是他们的十夫长，这刀沉重而脆，色泽发暗，只有南邕的卷铁刃有这种特征——还有他们肤色黝黑，鼻翼与额皆宽，这是典型交州土人的长相，十分类似南越人。我猜测，这些杂兵应当就是交州兵。”

　　林济心中暗暗喝彩，却碍于魏迟的目光不敢太过于放肆，只道：“这就奇了。这些交州兵为何会逃这么远，按我朝律法，无论何地的驻兵都可处死逃兵，即便是无棣关也可以……”

　　吉光深深吸了一口气：“恐怕留在交州，会有比死还恐怖的事情发生吧。”

　　*

　　阴暗的监牢当中，几个交州兵听见大门的响动和脚步声，纷纷下意识地抱着头蜷缩在角落，嘴里用交州土话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大殷无论律法还是舆情，都对逃兵极为憎恶。

　　特别是这帮交州兵抢了药庄，惊扰平民，更是显得尤为可恶。所以在他们被关押进无棣关监牢之前，先被官兵们好好赏了一顿“饭”吃。

　　谁知这次的来的却是送饭的推车，送饭人揭开车上热气腾腾的笼布，一股蕉叶清香混杂着芝麻甜香飘了出来，几个交州兵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地不敢伸手去拿。

　　“吃吧，很香呢。”一个清甜的声音飘进牢中。

　　他们这才注意到送饭的人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紧绷的身体随之放松了许多。

　　胆子大的交州兵实在忍不住那股甜香，伸手从车上抓了一个，顾不得烫手便呲牙咧嘴地吃了起来，眼睛却还盯在女人身上。

　　其他人面面相觑，咽着口水，却实在不敢上前去拿。

　　“吃吧，这是刚蒸好的糖心籺。”只见女人缓缓蹲下身来，一双雪亮的眸子仿佛看透了他们一般，“你们应该尝得出来吧？”

　　一瞬间，监牢中寂静无声。

　　不知为何，方才那胆大的交州兵突然颤抖了起来，他手中的糖心籺“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