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门：前传》灰色曲率

3、心愿

　　白朗当场宣告，此人已经死亡，但立波大学还是联系了救护车把摔跤的人送进医院。当天晚上，周宛知道了，死的是经营科的学生。

　　果然。周宛惶恐万分，她心底闪过的一点念头居然成了真。而这份恐惧只有她能慢慢咀嚼，无疑于另一重折磨——她哪里有胆子告诉白朗？白朗未必会信了，信了，周宛又是不义的那一个，又能如何？
　　她抬眸，惊觉窗外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冬雨不常见，润物细无声，打湿了周宛才拟好的教案。

　　这一夜，电压尤其不稳，桌灯昏暗不定。周宛不敢关灯安眠，放纵昏黄的光跳跃了大半夜。

　　好在阿赞提前告诉过周宛，如果不想每个想法都实现，就要和帕丽童约定，唯有上香时想的愿望才能成真。

　　上香有讲究，阿赞再三叮嘱过：上香绝不能在深夜十二点后、黎明破晓前。只因此时地府门开，煞气最重。即便帕丽童足够安分，也难保游魂恶鬼不会作祟。

　　周宛生生熬到东方微曦，天露一抹鱼肚白，才披衣下床。佛龛下方的小抽屉里抽出三支上好的紫檀香，周宛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她点香火，半天才起一个火星，转瞬就灭了。

　　她又连点了两次，才勉强把这三支命途多舛的紫檀香点上。准备妥当，周宛生疏地跪在蒲团上，暗暗许愿：帕丽童啊帕丽童，此后若非我亲口所说一概不允。
　　完了，她匐地长磕，这个约就算定下了。

　　说来也怪，当日午休，周宛恍惚中好似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儿。女童脚着黑鞋白袜，鞋还是发光的小牛皮，想来是哪家娇养大的，旁若无人，在地板上跳格子。周宛隐隐觉得，这个女孩儿就是她供奉的帕丽童。她就这么一想，女孩儿便转过脸来冲她笑。
　　像是知道周宛在想什么，肚子里的蛔虫。

　　午休结束，周宛看到撒了一地的糖果纸，她故意问了一圈，同僚们异口同声，都说没有小孩子来过。而这糖也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人吃的。
　　周宛忽有了一点感觉，叫福至心灵。她回家给帕丽童抓了一把水果糖，再按照惯例上香。这回香上得顺顺当当。事情至此，周宛对帕丽童从五分信变到了八分。还有两分是她自小接受的教育不允许她完全信从。“巧合”二字解释不了全部，但也能解释些许。

　　这日，女性同盟会贴了一则告示：某国民政府机关诚邀立波大学女教师参与交际舞会。立波大学一资深女教授因同该机关有些关系，索性在茶话会上直接点破：本次舞会名为交际，实为相亲。
　　她特别关照了周宛。茶话会途中，她专拉周宛的手絮絮叨叨，将一人漂泊异乡的种种凄凉说了个十成十。旁边儿坐着的教授讲师们，除了白朗，丛生哀怨，泪珠子不住落，就像她们才是周宛似的。
　　周宛动容之时，瞥见白朗闲坐在那儿嗑瓜子，忽就从资深的嘴里品出一丝不对劲儿。要说终生大事，白朗更不见得有着落，怎么她们偏偏只催周宛一个呢？
　　“我为你好，才和你说这个。你像白朗那样打定主意，要学自梳女，我决不会到你面前费这番口舌。”
　　原来如此，周宛恍然大悟。资深教授又历数同本地人结婚的种种好处，再拉住三个觅得本地快婿的女教师作证。周宛不再作声质疑：她本就因婚姻状况遭遇职业不顺，有意尽快觅得佳婿。机关舞会委实不错。

　　只是周宛还是忍不住去问了白朗：“你真要做自梳女，做一辈子？”白朗轻轻“啊”了一声。她说：“自梳女清朝做得，民国也做得，我自然也做得。”
　　“你老了该怎么办？”
　　“老了就去死。”白朗说。
　　“死了没人发现，多凄凉。”
　　白朗微微一笑：“这个么，我管我死后做什么？”

　　周宛大抵明白资深不游说白朗的缘由了。周宛做不成白朗，又深知半吊子摇摆不定的种种恶果，于是一心只能从婚姻上找补。这次舞会她势在必得。但除了自身，周宛没有旁的可以助益她的东西。她既无本地父母兄弟扶持，也无万贯家财和权势，唯一可依仗的便是自己。而容貌和聪颖两项都是比较才能得出的品质，分数绝非越高越好，关键在分寸感，说白了又有些气运的成分在。
　　如此一想，周宛决定拜一拜帕丽童。

　　周宛请回帕丽童一月有余了。除家中三餐添了一双碗筷，其余生活无甚改变。今日是她头回向帕丽童许愿。
　　沐浴过后，周宛换上洁净的新衣，跪在佛龛下。佛龛最中央供帕丽童牌，下方左右分别为阿赞送的膏油和一点羊的眉心骨。她双手合十，默念阿赞教的九字真言：
　　“呣、玛、呗，呅、丽、咪，嘚、嗫、吽。”

　　东普阿赞传授的九字真言分别象征了九种牵制帕丽童的法器，和大乘佛教中的六字真言截然不同。周宛念了两遍真言，才许下觅得如意郎君的心愿。许好愿，她从蒲团上爬起来。跪太久，膝盖都痛了。

　　周宛祖父一代就接受新式教育，周宛自小没跪过。如今对着帕丽童下跪，周宛竟有些恍惚。她突然觉得自己荒唐极了，神佛之事，素来都是虚幻之说，偶有撞运，怎能全信？
　　她瞥了眼帕丽童，又想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愿望已经许下，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心愿，就当是个念想。

　　周六上午，周宛意外收到了圣罗以百货新出的时装——一条水蓝色西式长裙。她惊喜万分，询问后才得知，她两月前写的意见信受到了圣罗以董事和设计师的万分重视。这条长裙就是依据周宛在店内裁衣留下的三围制成的，是圣罗以对她的赠礼。
　　周宛穿上，水蓝色的裙摆错落有致，上半身则妥帖端庄，对镜子一看，和平日里判若两人，美艳不可方物。她快乐地去了，连素来神情淡淡的白朗都眼睛一亮。
　　“你这样很好看。”
　　周宛听得心花怒放，嘴上也还是谦虚的。“是你没见过我这样穿，所以才觉得好看，可能比起别人，我就像只丑小鸭，”周宛说，“要是舞会上没有人和我跳舞……”
　　“我陪你跳。”
　　白朗无心结婚，来舞会都穿的男式西装。看着英气，但不适合与男士共舞。周宛乐意与她同行，这样不会被轻易抢了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