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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借尸还魂 ...

  •   小时候,世界上充满了恐怖的东西——屋檐下有拖着长舌的吊死鬼、池塘里有浑身浮肿的溺水鬼、路边有瘦小猥琐的天邪鬼,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头很大的,或者整张脸上只有一只眼睛的怪模怪样的东西。由于我可以看到它们,于是这种东西似乎都特别喜欢跟着我。一起去上学的人也只有我看到不同的东西。它们老是妨碍我,就象是任性的小孩一定要用恶作剧的方法来引起大人的注意力一样,有时候它们爬在讲台上对着我做鬼脸,有时候它们挡在黑板前面,还有的时候它们索性占据住我的座位,我总是努力的装做没有看到它们,也尽量不与它们视线交错,‘要当做没看到,因为你看它,它才会追过来’外祖父是这么说的,但是我做不到。
      学校里的课我有一半都听不懂,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其他事情。班上同学的名字我几乎都不知道,当然也就没有朋友。后来情况变得越来越糟,学校里的孩子开始欺负我,他们越是欺负我,我就越是没精打采、低声细气。小学五、六年级时,同学都说“饭岛律是个阴沉沉的家伙”,“谁知道他整天在想些什么。”
      小学毕业的时候,身体一向很健康的父亲突然因为心肌梗塞而倒下了。父亲没受什么痛苦,几乎当场就被判定死亡。原本已经从外祖父逝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家又变得愁云惨雾起来。自从外祖父逝世,家里到处都是被强大的灵力所吸引过来的妖魔,而丧事带来的负面情绪似乎成了妖魔们最爱的粮食,它们大为欣喜全拥了过来,让家里的气氛更加恶化。
      父亲去世当晚,是俗定的守灵夜。
      十一月的庭院里铺满了榉树落叶,冷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干燥声响。父亲平躺在白色的被褥上,额上覆着一副白布,仿佛只是小憩片刻。大厅里仅仅燃着两支蜡烛作为照明,跃动的阴影随风在四壁上不停舞动。我知道父亲和外祖父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此之前,年幼的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虽然我迟早有一天会死去,但对我来说那是过于遥远的距离。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然而,以父亲死去的那个晚上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的把握生死了。因为在十二岁那年十一月的一个夜晚俘获了父亲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这个秋夜静得离奇,听不见任何鸟语虫鸣,寂寥的厅堂里只有念珠在母亲指间摩擦的声响和我们悠长的呼吸才证明了这里有人存在。我静静地正坐在父亲身躯边,对着暖香腾起的烟发呆。时间久了,我的眼睛就发酸,为了避免睡着,所以我更加用力地盯住那些烟所勾勒出的奇形怪状的轮廓。烟散得很快,常常在我可以想象它们的形体之前就消逝无踪了,但是却有一团恍若薄雾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团状的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洁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仿佛具有生命似的在我面前流转成型,自动停留在父亲头部上方并随着呼吸的动作象吸入的细小灰尘似的缓缓消失,我只觉得背脊窜上一阵寒意,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啵!灵台上斜插着白花的细颈瓷瓶毫无预兆地裂了,透明的水淌满一地。
      “哎呀!瓶子怎么碎了!”母亲叫道。
      我连忙跳起来,帮着母亲一起收拾。等我清理完那一地的狼籍再回头,那团令人不安的烟雾已经消失不见了。我切身感受到那团烟雾并非普通的妖魔鬼魅,它的消失让我略微安下了心,正当我转身继续整理工作时,“哇啊啊啊!”母亲的一声惊叫却几乎让我的耳朵完全失聪。
      终于还是发生奇怪的事了!
      只见母亲大睁双眼,手捂嘴巴,眼神里又是惊恐又是欣喜。
      我隐约觉得不妙,僵直着转过身来,不禁大惊失色。原先平躺着的父亲居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盖在脸上的白布滑下一半,孤零零地挂在鼻尖上,双手仍然保持着平躺时交叉的姿势,惟独背挺得笔直,整个人仿佛是一个被拙劣的操纵师控制着的扯线木偶。看上去既可怕又滑稽。
      “哇啊啊啊啊!”这回我也大叫起来。
      “快快,快去找医生来!
      这种情况应该找阴阳师或者道士才对吧。眼前这个生物真的是我父亲吗?我倒认为是有什么孤魂野鬼擅自占据了父亲的身体作为自己巢穴的可能性更高。看着他那种呆滞得象刚睡醒的眼神和完全不象人类的表情,心里暗暗叫苦。
      “恭喜您了,您丈夫的身体已经完全没事,但是由于假死造成缺氧,脑组织可能受到损伤,他将会丧失一部分记忆,这只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就会恢复的。”医生的诊断让母亲和外祖母大喜过望,原本准备用做灵堂的大厅立即被改做了庆祝的宴会厅,所有预备用来宴请参加葬礼的亲友的酒菜也做了庆祝父亲康复之用。由于丧事成了喜事,家里闹腾得象在演出一幕黑色喜剧。
      所有人的喜悦中只有我一个人郁郁寡欢、惴惴不安。我怕那个闯入我父亲身体的生物对我家人不利,我更怕母亲不能再一次承受失去父亲的痛苦,就在犹豫不决中,我实际上采取了什么也不选择的立场。
      时间流逝,很快一个多月过去了。事实证明‘父亲’除了失去记忆外,也丧失了所有人类的生活常识。家里人抱着‘不管怎么样,只要活着就好’的心态,乐呵呵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则尽可能地避免和那个‘父亲’碰面,这种情绪有害怕也有不想让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受到践踏的意思。但是那个生物显然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地放过我,他仿佛刻意要接近我似的纠缠着我。
      “小律,把饭给你爸爸送去。”
      “律,你爸爸要你去书房。”
      “小律,今天和你爸爸一起睡吧。”
      ‘父亲’复活以后,由于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所以放弃了工作。母亲和外祖母把书房辟做了父亲的疗养所,闲着没事做的‘父亲’成天闷在里面画一些乱七八糟的画。这些完全没有结构的线条和杂乱无章的色彩搭配的作品与其说是画,倒更象是儿童的涂鸦。他是如此的热中于绘画事业,不禁让我怀疑这个妖怪是个既缺乏文艺才能却又热爱糟蹋艺术的异类。既然他是只拥有这么有趣个性的妖怪,那我也就没有象一开始那样怕他了。
      “喂,饭来了。”
      我一推开门,就看到他又趴在桌上不知道在画什么鬼画符。
      “真没礼貌,该称呼我父亲才是啊。”忿忿地抱怨着,‘父亲’抓起饭就朝嘴里塞。
      我冷冷地上下打量他一眼,心平气和地指出:“衬衫扣子扣错了,吃饭时最好用筷子。这样才象个人类的样子。”
      “厄?”他停止了狼吞虎咽的动作,狡猾地从镜片后斜视着我,“我不是人类吗?”
      “是不是你自己最清楚。”我懒得再跟他多罗嗦,转身就走。
      “既然这样,那就把话说清楚比较好哦。”
      “喂,你放手啊。”我盯着他扯住我裤管的手,很想一脚踹过去。
      “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人类,我就告诉你我是谁。”我那向来温文尔雅的父亲此刻居然用贼兮兮的眼神看我,我差点没背过气去。
      “我当然知道!用脚底板想想也知道了!”我对那种东西总是特别敏感,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描述,只可以用整个身心来体会。
      “人类是用脚底板来思考的吗?那你用脚底板猜猜看我是谁。”
      真是个得寸进尺的家伙!
      “鬼知道你是谁!”我抬起脚,决定他要是再不放手就一脚踹上去。“你再不放手,我就去告诉妈妈还有外婆你是妖怪!”
      “哦呵呵呵,”‘父亲’发出一阵很没格调的大笑,站起来握住我的胳膊道:“你想要违反约定吗?小律。”
      “约定?”我具有钛合金般牢不可破的记忆力,可是我却不记得我和妖怪曾有过什么约定。
      “你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他贴到我身上,脑袋垂到我耳轮边轻声询问道。
      约定?同样内容的话语,同样暧昧的举动,终于,封闭在记忆深处的那把锁啪嗒一声弹开,我记起了五岁时的那个夏夜。
      “你是青岚?!”我嚷道。
      他得意地大笑起来,本来就戴得不甚端正的眼镜索性滑到了鼻头上。
      “BINGO,你终于记得了。”
      “为什么要占据我爸爸的身体?你不是说不会对我家的人出手吗?”
      “哎呀呀,律你不要错怪好人哦。我呆在你身边是为了可以更好的保护你,要不是蜗牛求我当你保镖,我才懒得理你。不过说起来,律你还真是越长越好看了。”青岚的头仍旧紧紧贴着我的,漫不经心地对住我的耳朵吹气。
      “快从我爸爸的身体里滚出来!”我望着父亲那不堪入目的猥琐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用力一把把那个‘父亲’推了出去。
      或许我用的力太大了一些,他居然一个踉跄撞在桌角上,然后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喂喂!你快起来。”我吓了一大跳,赶紧手忙脚乱地揪起他的衣领,发现‘父亲’双目紧闭,脉搏停止,居然没气了!
      “喂!不要吓我啊!快给我活过来!”我用力摇着父亲的身体,可他的脑袋兀自左摇右晃,却半点不见恢复意识的征兆。
      “不要摇了,你父亲早就死了。”青岚一阵轻烟似地飘到我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动作,笑嘻嘻地说道:“在你父亲身体里的是我。现在我已经遵照你的意思离开那个身体,所以它当然就不会动了娄。看样子你家又得补办一次葬礼了。”
      我傻了眼。
      我让青岚离开父亲的身体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不愿让妖怪玷污父亲身体的意愿;我并没有考虑过因此而造成的后果。现在被青岚这样一说,我才担心起母亲来。她能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父亲的打击?这么一想,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让他离开我父亲的身体,永远消失。可是不用说,那样一来肯定会象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我哑口无言,在地上茫然坐着。
      “怎么了?”青岚一边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着,一边却又分出一只眼来观察我的反应,见我满脸懊恼,便又哈哈大笑起来。“小律,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你来教我怎么样做人,我就帮你假扮你爸爸而且还兼做你保镖,怎么样?”
      “你要学做人干嘛?”我疑惑地问。
      “拥有人的外貌,住在人群中,吃人的食物,偶尔尝试一下人类的生活也挺有趣的啊。而且既然要做你保镖,以你父亲的身份就很方便了嘛。”他言辞闪烁地回答。
      我慎之又慎地考虑了半天,终于答应下来。
      于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有了个奇怪的保镖。他有我父亲的身体,但却是个妖魔。我信守诺言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所以从表面上看,一切风平浪静,以后的中学三年在我的人生中是一段美好的光阴。
      当时的我并没有想到妖怪与人是不同的生物。自己这样轻率地对妖怪的话信以为真是否明智?这一点我至今也不清楚,恐怕这也是无法用正确与否来加以推理的问题。世上既有带来正确结果的不正确决定,也有造成不正确结果的正确决定。
      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发生的事情业已发生,未发生的事情尚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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