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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滕蛇之祭 ...

  •   十月的晴空蓝得象刚刚倒出的苏打水,上头还点缀着泡沫般细腻雪白的云彩。这样的天气,郊游或远足最为适宜,再不济赖在家里休息也叫人心满意足,可惜从开学我便已经把各种头痛脑热的病症生了个遍,此时此刻再也找不出新的理由,只得带着满腹的怨气去上学。许是太久没去学校,我踏进教室时,竟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细细听去,全是一些‘这是谁?’,‘原来他就是从开学就一直没来过的饭岛律。’,‘听说这个家伙很古怪。’诸如此类。
      我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随便把书翻到一页,装出凝神阅读的样子。周围吵吵嚷嚷着,并没有人被我的沉默影响到,间或有一两句闲言碎语夹杂着女子兴奋的尖叫钻进我耳朵里。
      “喂喂,听说了没?最近的猎奇杀人案已经有四名受害者了!”
      “啊!讨厌!怎么有这么可怕的事。”
      “隔壁班的美惠好几天没来了,不会是被杀了吧?”
      “嘁,那个女人,以为鸟居老师喜欢她就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死了才好……”。
      最后一句话里的自私自利跟冷漠让我忍不住抬头注视发表言论的人,那些围成一圈的女孩子里此刻有一个正倨傲地昂着头,说出尖刻话的同时把几绺发丝撩向耳后。她的手指细长白皙,头发如同一匹黑色丝绸,所以这个普通女孩子的小动作在她做来显得格外妩媚妖娆。
      说起来,我的两个表姐晶和司也是在亲戚间出名的美人,其中司有一头不逊色于她的长发,但司的个性阴沉,跟眼前的女生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千绘子,你可真够恶毒哟……”
      那群女生又唧唧喳喳说了些什么,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以银铃来形容女性笑声的作家想必是没同时听过十个或更多女人的大笑,在足可震碎玻璃的颤音里,有几个女生朝我望来,接着那个叫千绘子的女生仿佛意识到了,矜持地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
      我受了这莫名的攻击,不由得一楞,随即便觉得一片热潮逐渐从耳根蔓延到脸颊,幸好上课钟声及时响起,使我得以从这喧闹的窘迫里解放出来。
      “早上好。”
      站在讲台上的讲师以前没见过,可能是新换的。
      我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以前的讲师年过半百,说话时总是声嘶力竭,常叫人担心他下一口气会接不上来;而眼前的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声音柔和平滑得一如上等的绢丝。
      喜爱美丽事物乃是人类的天性,即使有时候不小心会看到隐藏在美丽躯壳下的丑陋灵魂。女生们无一例外地对偶像明星般英俊的年轻男讲师流露出仰慕的眼神,其中表现得最为热切的是千绘子,她的眼睛宛如追逐太阳的朝颜一样追随着他。
      “这位同学,你不舒服?”
      转悠到我面前的男人突然低下头来问我,全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拖累了一心只想默默无闻的我。我眼角瞥见千绘子又瞪了我一眼。
      “呃——没有…没事。”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
      “可是你的脸很红,是不是发烧了?”他很亲切地把手搭到我额头上。
      他的手放上来的时候,冰凉的手指无意间抚过我的嘴唇,我脸上本已消退了大半的红潮不由得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我没事。”
      我不喜欢他那光闪闪的目光,凑近了看,他的头发泛着火焰般的光泽,红色的头发总是让我想起鬼灯,于是更加心生厌烦。
      我生硬地侧过头去。
      “有病的话可不要硬撑,”我的无礼他好象并不介意,依旧笑得温文而雅,“我叫鸟居,有事的话尽可以来找我。”
      我含含糊糊地谢了他。
      长得象鬼灯的男老师在黑板上拼命地写了又擦,粉笔的字迹象沙滩上海水的痕迹,在新写上去的地方若隐若现。
      我捧着从父亲书房里翻出来的《日本古事纪》,端坐如仪,昏昏欲睡。
      ‘啪嗒’一声,一个小纸团不偏不倚地掉在我面前。我抬头环顾四周,教室里一个个参差的脑袋都端正地朝向黑板方向,惟独坐在我左前方的一个男生转过头来望着我,见我看他,指指我手里的纸团。
      这个少年我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没见过,不过以我的个性,就算见过也未必记得住。我满腹狐疑地展开一看,是叫我放学后去上贺茂神社见面的邀约。
      我皱了皱眉,忍不住又细细打量那人。
      同我一样的黑色制服,面目也稀松平常得很,两颊还微微下陷,带着点破相。此刻他双掌合十,冲着我做了个拜托的手势,一副与我相当熟悉的模样。
      尽管如此,我依旧对他没有丝毫印象。

      这座紧贴着圆照寺建立的神社,据说是自平安朝便遗传下来的古迹,平时香火很盛,但现在时近傍晚,里面空无一人。
      清冷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淡紫色的薄雾,黛色的青石板上交互散落着红白的山茶花瓣。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社务所前的长凳上,等待那个怪人到来。
      或许我并没有指责别人古怪的资格,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是个沉默寡言,个性乖僻的人。从小我就继承了外公的阴阳眼,可以看到一些正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这已经够不幸了,更不幸的是外公驾御妖魔的能力我一点也没有遗传到。也就是说,我看得见妖魔鬼怪,却只能对着它们干瞪眼——这可是件十分危险的事。
      十几年的短暂人生里,我无数次地与死神擦肩而过,渐渐养成了离群索居的性格。除了家人和几只妖怪,我几乎没有朋友,所以,在别人看来饭岛律也是个孤僻的‘怪人’。
      就象现在坐在空荡荡的神社里,我的背后却传来被人窥视的感觉。
      律,太敏感也不是一件好事。
      我转身回眸,想起外公的告诫。
      神社的祈愿树后面,似乎有个人正朝我张望着,见我转身,捉迷藏似的赶紧缩回头去。
      鬼鬼祟祟的,该不会是那小子吧?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无奈地站起来,朝那里走去。
      走到一半时,我已确定这并不是约我来的少年,站在那里偷窥我的应该是一个女人,从我位置看过去,流水般的长发一小半露在神木外面。
      你在干嘛?——带着质问,我大踏步地走过去。
      看清楚的瞬间,我象中了定身咒似的僵住了。
      朱红色的木柱后面没有人。
      也不是完全没有。
      我刚才看到的长发孤零零地漂浮在空中。
      只有——头发。
      我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头皮一阵发冷。
      转身逃跑?
      装做根本没看到?
      或者索性晕倒?
      短短的几秒种里,我的心里掠过了无数个念头。眼前甚至浮现出母亲和外婆抱着不肖的我的尸体痛哭流涕的画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心念电转或‘电光影里斩春风’?
      那怪玩意依旧在我面前载沉载浮,鬓角的发束还象乌鸦的翅膀似地用力扑扇着,发出‘啪嗒啪嗒’的诡异声响。
      我深吸口气——摆出架势——扭头就跑。
      跑出没几步,整个世界忽地暗了下来,我只觉得头上微微一沉,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说摔倒并不确切,正确点说应该是:国中学生饭岛律摔趴在上贺茂神社的青石板上。要是再加上那么些个‘头昏眼花’或‘金星乱冒’的形容词就更精确了。
      这回惨了!
      我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等着妖怪把我大卸八块。
      带着丝丝凉意的夜风拂过我的身体,神社的石板冰凉如水。
      半晌,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
      四周里空荡荡的,只有神社前大橡树的叶子在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只妖怪不见了。

      “我回来了!”
      我急急如惊弓之鸟一路由玄关冲向书房。
      书房的壁龛前放着一具围棋盘,棋盘的一边是尾黑,另一边则是青岚,脸上是百年不变的颓怠神情,托着腮斜歪在榻榻米上。也不知道这两个妖怪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从哪个角落里掏出个旧棋盘,正在进行一场使人更加觉得心烦的胡闹。
      “青岚,你的棋下错地方了,怎么能往那个地方放子儿呢。”
      “普通的棋或许没这个下法,不过我这可是本因坊式的棋术哩。”
      “嘿嘿,那我这边放个子,你可就输了。”
      “噢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把那子拿开,让我重新下个子儿。”
      “这一步也要悔棋?”
      “顺便把那个子也拿回去!”
      “你刚才已经悔了六次棋啦!”
      “尾黑你的记忆力还真不差哪。回头我还要加倍的悔棋呢。所以我说,你快把那个子拿掉,否则我吃了你。”
      “你输了还耍赖!”
      “开玩笑!象我这样厉害的大妖怪怎么可能输给你!”
      我拉开纸隔扇的时候,两只妖怪正在壁龛前争输赢争得不可开交。
      “公……公子?是你?”不知怎么,看见我,平时对我恭恭敬敬的尾黑居然有几分慌张,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唔。”精疲力尽的我点点头,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青岚漫不经心地抬头注视我,蓦地皱紧眉头。
      “发生了什么事?脸色这么差。”
      除了撞鬼还能有什么事?!我嘀咕着,你不也脸色发青么?大家都象僵尸一样很好啊!
      青岚的脸色越发不善。
      “你不但碰到了妖怪,”他说:“还把她带回来了。”
      我还没回过神,青岚猛地跳起来抓住我手臂,把我拽到镜子跟前。
      “你自己看。”
      镜子里的我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并没有变成想象中的青面獠牙,黑发笔直地披泻在白骨般发亮的尖下巴两边,衬得我脸色益发苍白。
      跟平时的我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还要俊秀一些,带着点陌生的俊秀。
      等等!
      看着镜子,我慢慢睁大了眼睛。
      镜子里的那个我披散着一头浓密的长发,那光泽和长度并不属于我,而是跟我在神社遇到的怪玩意一模一样。
      我站在镜子前僵直地呆住了。
      小时侯,外公曾救助过一个被附身的人。那人不知被什么妖怪上了身,平日里与常人无异,可在后脑上多出张嘴,无底洞似的一张一合,很是恐怖。
      我颤抖着将右手放在头上,抓住头发轻轻一拉,没有脱落,头发紧紧地粘在头皮上,就象是它天生就该长在那里似的。
      就当我在镜子前忙乱无措的时候,青岚反而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这家伙做人的时间并不长,却已经把人的劣根性学了个十足十,专爱在不必鼓掌的地方热烈鼓掌,看到别人倒霉便立刻精神抖擞起来。
      “小律这个模样也很不错啊,我瞅着可比原来要好多了。”他一面慢条斯理地说着,一面又懒洋洋地躺倒在榻榻米上。
      ‘胡说八道!’我在心里嚷嚷着,嘴里却不敢说出来。
      “青岚,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大概是‘长发女’或者‘发鬼’一类的东西吧,”他带理不理地打了个呵欠,说道:“怎么说都是一样,那种事搞不清楚也没什么关系。来!尾黑,我们继续一决胜负吧。”
      “我可不想跟耍赖的妖怪下棋,你还是快帮公子想办法吧。”
      尾黑的回答简直让我忍不住要为之拍手叫好。
      “哎呀呀,真是难办呀!” 青岚眯细了那双吊梢眼,不断地拿眼角瞄我,分明想要暗暗地勾引出我的恳求。
      “青岚,请帮我一下。”
      我忍气吞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既然是小律的请求,那就没有办法了。”妖怪的自尊得到了满足,青岚做了个‘交给我来办吧’的姿势,接着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补充道:“说起来,我对律也就只有这样的价值吧。”
      我被他的话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回答什么。
      青岚一旦收拾起玩笑的神色,那双眯成一线的眼睛里便流露出一丝嘲弄的冷洌来。他的神情仿佛在等待着我回应或者否定什么。见我憋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的难堪样子,他突然摸着鼻子笑起来。
      “人类全是自讨苦吃的笨蛋!做人做得一久,我竟然也被传染了。”

      第二天一大早,青岚便催促着我去昨天的神社。
      天还只蒙蒙亮,神社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乳白色雾霭。青岚围着神社前的院子前前后后兜了一大圈,忽然抬起头。
      “邪气真重。”他猎犬似地抽动着鼻子,“最近这地方一定死过人。”
      “嗳?”
      生怕我听不明白,他又笑眯眯地解释:“光凭人类的怨念不会有这么强的气,我果然没有猜错。今天有大餐可以吃了。”
      说完,那极度下垂的眼角里放射出兴奋的光芒。
      “所以你一早叫我来这里?”恍然大悟,我的额角青筋隐现。
      “是啊。每天都只吃一些小杂鬼和人类的食物怎么够,饿都饿死我了。”
      青岚一面发牢骚,一面在空气中嗅着。
      “跟我来。”
      我们翻过低矮的围墙,进入神社树林。白天也显得阴暗的高大树林黑沉沉地覆满头顶,年代久远的古树粗粗大大,密密的林木里隐隐透出一股森寒之气,如同山岩中涌出的水一般让人沁心透凉。
      脚下潮湿的水气掺合着地上的草腥味直冲鼻孔。
      “刚才,我们为什么要翻墙?”
      我气喘吁吁地跟着青岚在树木间穿行,汗流浃背的同时冒出这样的疑问。神社修有一条通往树林的小径,虽然长久不用而荒芜了,可也比直接在草丛里穿行要强。
      青岚清了清嗓子,理所当然似地回答:“这样不会吓跑我的食物。”
      我攥着拳头,额角的青筋象小鬼敲着鼓点似地一跳一跳。
      妖怪的逻辑不是人类能够理解的——我竭力这样安慰自己,以免气死或疯掉。
      “律,走快点!”
      这只我行我素的妖怪犹如寻找归宿的急匆匆的灵魂一样朝着前方快速移动,不时还回头看看我是否尾随其后。
      “喂喂,还很远吗?”
      面前的树林仿佛没有尽头,我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朝着他的后背发问。
      “瞧你说的什么?这么几步路就受不了了?”
      “我不象你,我是人类!”
      “这样的话,我们回去也无所谓娄?”
      青岚猛地停住。
      我猝不及防,一头撞上他的背。
      痛!我捂着鼻子团团转,逋一抬首,便见青岚正不怀好意地冲我贼笑。
      “算了。”
      摸摸仅一夜时间便已长到肩下的华丽长发,我忿忿道。
      又朝前走了约莫七八条街的距离,树林豁然开朗。
      不远处的空地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破旧的佛龛。那佛龛没有供品没有饰物,扔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看来已被所有人遗忘。
      “有妖怪吗?”我抓住青岚衣袖,悄声问。
      “要看了才知道。”
      说罢,青岚便大大咧咧地走了过去。
      我看着青岚走到那佛龛前,东张西望地搜索了半天,然后叫我:“小律,过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见佛龛前横卧一块刻满密密麻麻文字,长满古老青苔的石碑,那石碑坍了一半,只余半截自郁郁葱葱的长草间探出身子。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大概是个封印妖怪的结界,全要怪这个破玩意儿太不结实才会让那只妖怪跑掉,害得我饿肚子。”青岚原本怀着对食物的无比热忱,现在眼见愿望落空,便皱着两道八字眉抱怨起来。
      “你怎么知道?”
      我对青岚的那番说话将信将疑。上贺茂神社是公认的有强大神灵守护的古老神社。我不认为有哪只胆大包天的妖怪会选在这里作祟。
      “这儿有阴阳师留下的五星封印。”见我质疑,青岚指着石碑摆出一副‘你要不信尽可自己来看’的架势。
      我凑上前去,果然看见破损的石碑上有个类似图章似的圆圆刻印。圆圈里套着个五角星,四周环绕着一圈蝌蚪般歪歪扭扭的古老文字。
      “把妖怪或者怨灵关起来,然后对其加以利用,这才是神社的真正用途呀。以前蜗牛也常常从冥界召唤妖魔供其差遣,那些送不回去的就用结界封印在你家后院的那片林子里,这个你总还记得吧?所以,没有妖魔的神社才不正常。”
      真是感谢你的恐怖解说。我暗自嘀咕。“那神社里供奉岂非都是凶神和妖怪?!”
      “正是这样没错,”青岚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越凶的妖怪法力越大,向它祈愿也越灵验。特别是象我这样的大妖怪,人类都恭恭谨谨地称我为‘龙神’,有我做你的保护神,你真该好好感谢我才是!”
      这家伙说了一大通,最后还没忘记把自己好好吹捧一番,真是厚脸皮。再联想到日本全国大大小小几千个神社居然都是妖怪的巢穴,我不禁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
      脑袋沉甸甸的,可能是头发又长了的关系。
      静止的林中中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膨胀开来了。
      我头重脚轻,不由得晃悠了一下。
      几缕长长的黑发搭在我苍白瘦弱的手臂上,带着不可思议的重量。
      异质的什么正在一点一点扰乱着我的神经系统。我听到自己的呼吸急促地在耳朵里回响,血管中流淌的血液似乎变成了无数的黑色纤维,黏糊糊的,厚重的。
      我抬起头。
      不远处,青岚懒洋洋地倚在树干上。
      ‘青岚,救我!’
      我翕动着嘴唇发出求救的呼喊,却听不见一点声音。
      乌黑的发在我头上疯长着,越过腰,漫过脚踝,宛如蜿蜒的黑蛇在草丛里蔓延。
      照这个趋势长下去,明天我就得跟紫式部时代的女性一样拖着满地的头发。眼前的景象突然晃动着转换成我想象中的滑稽场面。
      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朦胧中似乎看到青岚大惊失色地扑过来。
      有长长的指甲掐进了我的胳膊。
      ‘青岚!你这个笨蛋!’
      在最后的意识里,我咕哝了一句。

      我的身体仿佛沉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沼底,没有光亮的世界里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抽泣,凄迷幽怨如同月夜下的洞箫。
      ‘怎么了?’我被那哭声里隐含的悲切打动,忍不住开口问。
      我并未睁开眼睛,却可以透过闭合着的眼睑看到贴近了地面翻滚的雾气浮现出各种奇妙的图案,浮现又消失,反复不止,最后渐渐凝成一个雪白的人影。
      ‘你怎么了?’我又问。
      那个剪纸般的年轻女子身形,清晰而遥远,散发着丝丝清冽的冷意。我看不见她的眼角眉梢,也看不清她的五官轮廓,只有那仿佛发自内心的悲鸣一声声传进我的耳朵。
      又是不甘心离开人世的怨灵。我暗暗叹气。
      虽然从小到大被这种东西缠了无数次,可我仍无法习惯,只能说勉强做到镇定自若。
      ‘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我问。
      那影子轻轻一动,接着宛如呓语般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
      ‘帮我去找他——我最喜欢的那个人。那天我们约在神社见面。我站在神社的祈愿板前一直等……可是一直等到我死,他都没有出现。我没有办法离开那里,等我意识到时,我已经只剩下一堆白骨和头发。成了地缚灵的我没有办法离开,只好在那里等待着,直到那天你出现在神社。’
      ‘你就是缠着我的那团头发?!’我蓦地回过味来,大叫。
      ‘他常说我的头发最美。’影子悠悠地叹了口气。
      ‘喂喂,这不是重点吧!’
      ‘你可以看到我吧?所以我可以拜托的人只有你了。请你帮我找到他,我的愿望实现了以后,我自然会消失。不过在这之前我会一直跟着你。’
      这个女性的怨灵居然是个出乎意料的强硬派,大有点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意思。我猜她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个蛮不讲理的刁蛮女子,所以变成幽灵后才会这么变本加厉的难缠。
      ‘好吧。’我只得乖乖妥协,‘不过事先声明,杀人之类的事情我是不会帮你干的。’
      影子似乎愣了一下,接着肩膀轻轻抖动起来。
      ‘我怎么会想杀他?’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拼命忍着笑,‘我只想要你代替我吻他一下。’
      ‘什么?!’
      我一时傻了眼,随即大声反对。
      “这个我可干不了,你找别人吧!”
      我跟她的对话本来一直都象一部无声的电影,可这一回我却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亮地在空气中回荡,感觉到了声音透过声带时发出的轻微颤动,嘴唇的相互碰撞,以及手臂上火辣辣的痛。
      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满壁的书架与涂鸦,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耀眼地投射在地板上,分割出一个个整齐的小方格。
      “你醒了?”
      青岚拿着支笔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地在画着什么。
      “唔,”我挣扎着坐起身,伸手抓抓头。头发并没有象我梦里那样长得足可拖到地面,倒是手臂上,清晰地印着三道鲜明的红色伤痕。
      “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在神社你晕过去了。所以我就把你扛回来。”青岚头也不抬地答道。
      我看看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迟到已是不争的事实,再想到我居然答应那个怨灵要去吻一个男人,我不由得又发出一声呻吟。
      “青岚,你这家伙!干嘛不早点叫醒我!”我一边抱怨一边手忙脚乱地套衣服。
      “反正你又不喜欢去,还叫醒你做什么。”他吊儿郎当地说完,斜眼看看我,得意洋洋地把手里的纸凑到我跟前。“看!这是我刚画的。”
      好端端的一张荻野纸上乱七八糟地画满了无数个圆圈,密密层层地一个套一个,连绵不绝。
      “这是神社里的那个封印?”我翻出顶棒球帽,顺手戴在头上。
      “不对!”青岚皱着眉否定,“这是律的脸。”
      我的脸要是蚊香,那你的脸岂不成了土星?我很想这么驳斥他。只是以往无数次的经验告诉我:就算跟他理论也是白费力气,还不如不加理会来得有效。
      “这次的圈画得可真叫圆啊。”我胡乱敷衍了几句,匆匆朝门外冲去。
      母亲正站在玄关跟什么人聊天。话题好象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连环杀人案。
      “如今的世道真是越来越不象话。居然有人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杀人。”一个柔和的声音啧啧感叹着。也不知道是感叹凶手残忍还是在感叹世道败坏。
      接着母亲便礼貌地附和说既然世道这么坏以后就该叫孝弘接我们家小律回家才是。
      母亲口中的孝弘就是我的父亲,或者该解释成是占据着我父亲身体的妖怪——青岚。
      我正疑心这个声音为何会如此耳熟,就听到那个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饭岛夫人,或许不应该这么说,不过我今天早晨确实看见您丈夫抱着一个少女从上贺茂神社的树林里走出来呢。”
      我呆住了,旋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哗啦!”两人被我用力拉开纸门的声响吓了一跳,全部睁大眼睛直直地瞪着我。
      “事情不是这样的!”跳出来的我急于澄清真相,没注意到那个跟母亲聊天的人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微笑。
      “父亲抱的那个人是我,我…呃…被……”看看母亲疑惑不解的眼神,我赶快把话头转移到她也能够理解的方面去,“我是说学校正在排‘金色夜叉’,我演被附身的角色。”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我伸手捋掉头上的帽子,长发倾泻而下,“这也是排练用的假发。”
      “饭岛夫人,正是这样没错。看来是我看错了,真是抱歉。”
      那人立即笑着说。
      站在我面前的人果然是鸟居,只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家的这个人真的是老师吗?我的目光一定透露了这样的怀疑。
      “小弟你一直都没来学校,所以我特意来看看。”
      “多承费心。”我冷淡地回答。不过听到他说‘小弟’时,我的心头微微一震,仿佛闷热夏夜里一缕凉风突然钻进袖子似的感觉。
      “我说,老师你怎么会见过我父亲?”我直截了当地问。
      “这么嘛…怎么说呢….我跟他不是见过好几次了吗?”鸟居勾起一边的嘴角露出个精明的浅笑,眉眼里尽是若有若无的狡黠。
      我凝视着眼前的神秘男子,属于鸟居的五官逐渐模糊在墙角的阴影里,鬼灯的轮廓渐渐从糊成一团的氤氲里凸显出来。
      “鬼灯!”我叫道。
      “小律!怎么可以给老师起绰号!”母亲喝止我。
      “没有关系,这样才显得亲切。”鬼灯微笑着凑上前来,在我耳边低声呢喃,“真是怀念啊!听见我的名字被你这样呼唤着。”

      悠哉游哉地漫步在林荫道上的鬼灯,其包裹在深灰色西装内的高大身躯吸引了无数女性倾慕的目光。
      “小律,走得慢些也无妨啊。”跟在我身后的鬼灯,高兴地眯起覆盖在金丝边眼镜下的眼镜微笑着,本来就显得狭长的眼睛一笑起来更是细得象一条线一样。
      “不要几次三番地直接叫我的名字!” 绷着脸一路疾走的我冷冷回应。
      “别这样嘛,我会很寂寞的。”远比普通妖怪危险得多的妖魔兴致勃勃地追上我的脚步,亲密地伸过一只手来搭住我的肩膀。“这次我们来玩个更有趣的游戏好不好?”
      “不好!”
      光是用想象就可以知道妖怪们所谓的游戏是多么凶险的玩意儿,何况眼前的这只还有玩弄人命取乐的恶劣趣味。我立刻摆出个‘敬谢不敏’的架势。
      “拒绝得真干脆哇。”
      即使以刻意作出的惋惜语调感慨着,鬼灯脸上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暧昧表情,“不过我的人类朋友很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陪我一起玩,如果只是因为被你拒绝就放弃那岂不是太乏味了?”
      停顿一下,他微笑着用手指顶了顶眼镜桥,歪过头笑眯眯地说:“难道说,你希望我找其他人代替?”话语内隐含的威胁意味直白得一如时代剧里的强盗台词。
      被这样明显的挑衅若不好好回应是不成的——我一面默念饭岛家妖怪手册第四条,一面硬着头皮瞪回去。
      “我警告你,不准对我的家人出手!”
      以几乎是鼻尖顶鼻尖的姿态与我对视着的鬼灯,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就连蜗牛活着时都不曾这样对我说过话呢。你还真是够胆量呐!”
      “连名字都没有的妖怪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
      鬼灯隐藏在镜片后的玻璃珠子似的眼珠里闪过一道冷冽的光。
      “我活得比你们人类还要长久,名字对我没有意义。当然也有人根据自己的喜好给我取了名字,不过我早就忘掉了。”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初次见面时你介绍说叫鬼灯,因为你有一头红发,所以外公才替你取了这个名字吧。”我平静地揭破他的谎言。
      听了我的话,本已露出一脸冰冷凶相的妖怪忽然赌气似地别过头去。
      “人类真是生命短暂的生物,跟他玩很有趣啊,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他独自个垂着头低声喃喃着,线条清晰的侧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犹如悬浮飘荡在夜空的云朵一样变化莫测,叫人摸不着边,忽而恼怒,忽而阴郁,忽而落寞,最后带着令我不寒而栗的奇妙笑容缓缓抬起头来,“幸好,他留下了一个很不错的玩具给我呢。”
      “说的什么蠢话!”我斥责道。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玩?你不是很想去掉附在你身上的那个东西嘛,你赢了的话我就告诉你除掉她的方法如何?”
      谁稀罕你告诉我——我真是想这样大声回答的。可惜嘴唇刚动了动,那个地缚灵提出的叫人郁闷的条件立刻重播似地回响起来,‘我只想要你代替我吻他一下。’于是所有的话语顿时都化作了一声疲软无力的叹息。
      “那个要怎么破解?”
      “我怎么可能教你?”化身为美男子的妖魔英俊非凡,从我所处之处看去,嘴角仰起的弧度也刚刚好地暴露出其个性的卑劣,“不过你若是答出我的问题的话,我就给你个提示。”
      我终于察觉到在吵嘴上不是这个做人做得‘比人类还要长久’的妖怪的对手,不得不暂时沉默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发问。
      “什么问题?”
      “除了鬼灯,我为什么会叫鸟居,赤间,你可能说给我听听?”鬼灯带着‘你一定答不出’的神气问道。
      切,果然是个气量狭窄的小器妖怪。我暗自嘀咕。
      “赤不就是红的意思么?至于鸟居——”我偷偷看一眼鬼灯由得意转而失望的表情,故意慢吞吞地说:“寺庙的鸟居不全是红色的嘛。”
      “唔,果然很行嘛。”虽然因为没难倒我而显得有点失望,不过鬼灯毕竟是鬼灯,依旧好象深为赞叹地说了一句。“好吧!反正玩游戏时都一边倒也很没意思,我就给你点提示吧。”
      他大踏一步朝前,双手抓住我的肩岬骨。
      “那个女鬼向你索取的——是不是这个?”
      我愕然地抬起头,仰脸望他,他突然伏下脸在我的唇上碰了一下。
      这算是哪门子的提示!
      我象被狐狸迷住了一样呆立在路中央,潮答答的冷汗从后脑勺上缓缓淌落下来。
      “真期待你的表现,我先走啦!”在光天化日下对我做出如此惊世骇俗行径的鬼灯恍若不觉路人诧异的目光,还一股劲地朝我挥手作别。
      这究竟该算是厚颜无耻还是天真无邪呢?单凭这个举动,就可以判断这家伙是只实实足足的妖怪,真正的人类哪会在人前正正堂堂的做出这样的事来!由此可见,妖怪总归是妖怪,不管活了五百年,还是一千年也好,就算表面上看去跟人类浑没两样,但骨子里的妖怪习气还是改不了的。人类的道德规矩更是与他们全不相关。所以对妖怪绝不可以寻常的人类标准去衡量,否则便是自讨苦吃。
      就在我木立街中,苦苦琢磨‘妖怪经’的当口,忽然有人大声叫我的名字。
      我转头一看,正是昨天约我去神社见面的少年。
      或许该称呼他为厄运的起源才是。
      “昨天你怎么没来?!”
      不等他站定,我就直直质问道。
      可能是被我单刀直入的态度吓了一跳,他楞了下神,随即露出尴尬的笑。
      “不好意思,我昨天被鸟居老师留下补习了。”
      一提到鸟居这个名字,我就不由得拧紧了眉。这家伙果然就象是传说里的‘偶然童子’,专爱横插一杠,把世界搅个天翻地覆方才心满意足。
      眼前的少年误解了我皱眉的含意,以为我还在为昨日失约的事耿耿于怀,满脸诚恳地不停道歉。
      昨天在课堂上匆匆一瞥,尚未觉得。现在面对面仔细看来,他虽然长相普通,一双眼睛却意外地有神,黑嗔嗔地仿佛一眼看不到底,看多了象要把人的魂儿吸进去一样。
      胸中突然没来由涌起一阵不安,我侧转头,避开他的直视。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唔,是这样的。”他挠了挠头,欲言又止,“是有关神社的怪谈……”
      “我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
      我冷淡地打断他。
      或许是我那不知好歹的冷漠态度激怒了他,他微微涨红了脸,愤然嚷道:“可是人人都说饭岛同学你是灵异少年,不是吗?”
      即使我有灵力,却苦于没有使用它的能力啊。与普通人相比,我这个灵力者充其量不过是妖怪们你抢我夺的一块好肥肉罢了。我暗想,只是这却没有告诉他的必要。
      “想要说怪谈的话,我建议你还是去找别人吧。”我伸手想要推开他,没想到他居然揪住我的制服领口。
      “没想到你是这么冷血的人!那个从上贺茂神社里跑出来的家伙已经害了不少人了!自己的同学被杀也没有关系吗?”
      他滔滔不绝地以‘大义’的名分谴责我。
      我对这种死皮赖脸,纠缠不休的热血之辈素无好感,可他的话却触动了我敏感的神经,我一时倒忘记了他抓着我领口不放的无礼举动。
      “你说的事与上贺茂神社又有什么关系?”
      “据说最近的猎奇杀人案就是从那跑出来的妖怪干的。”
      我微微一惊。
      “你怎么知道?”
      “是我几个一起研究阴阳术的朋友说的哇。”见我对他的话题起了兴趣,少年黑得过分的眼睛里闪烁着喜不自胜的光芒。
      “怎样?我们一起抓住那只妖怪可好?”他期盼地盯住我,语调由于期待变得异常高亢。
      果然是无知者无畏——我苦笑着想,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就是因为半吊子,所以才危险。’然而无论人生如何灰暗,哪怕要重考一百年,我也没有把妖怪的胃袋当作我人生归宿的打算。
      “承蒙你邀请,我倒是很乐意的,只是我们上哪去找那只妖怪呢?”
      我不动声色地朝兀自兴高采烈着的少年猛泼冷水。
      “这个不用你担心,饭岛同学。其实……”他故作神秘地凑到我耳边,用低声沉稳地说道:“那只妖怪就在我们学校里。”
      闻言,原本还盘算着要让他放弃计划的我,顿时睁大了眼睛。
      “在这里?!”
      “嘘——”少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略带几分自得地悄声道:“根据我的观察,那只妖怪就附身在鸟居老师身上。实际上我跟律一样,也是有点灵力的。我从鸟居老师那里可以感应到有不洁净的气;被分尸的那些人里头,有两个就是我们学校的女生。”
      我眼睛睁得更大了,那双目圆睁的模样在旁人看来一定活似寺院门口的狛犬。
      而毫无察觉的少年兀自喋喋不休着,还自说自话地把称呼改成了律,我的头不由得隐隐抽痛起来。

      晚饭时分,新闻里依旧播放着最近连续发生的猎奇杀人案。真不知道电视台方面是怎么想的,居然在用餐时间播放叫人倒胃口的节目。
      “青岚。”
      我轻声叫着青岚的名字,看到这只食欲旺盛的妖怪两腮鼓胀着转过身来。
      “你觉得这会是妖怪干的吗?”
      青岚歪着头思考了一下。
      “唔,说不清楚。律觉得这事跟妖怪有关?”
      我抿了抿嘴唇,寻思着若是把鬼灯的事告诉他,必定又会招来青岚一顿埋怨,所以便把下午的事尽拣着重要的说了。
      “这么说来,是那个人告诉你这是妖怪干的娄?”青岚无谓地耸耸肩,口吻中充满了不屑。“那人叫什么来着?”
      “八歧那智。”
      “真是个叫人讨厌的名字。”青岚毫不客气地批评完别人的名字,又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食物上。“比起妖怪来,更可怕的是你们人类。”
      “那对妖怪来说,人类到底是什么?”我对青岚的论调并不以为然。
      “对于妖怪来说,对付人类的唯一方法就是把他骗过来,然后吸取精气啊。”青岚有点坏心眼地调侃着,又加上一句,“不过有我当你的守护神,你大可放心。”
      “我看最危险的就是你和他才是。”我小声嘀咕着,如同噩梦般缠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鬼灯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冷静想一想,鬼灯才不象那种光是把人杀掉就能获得满足的简单妖怪。就象人类有各种不同爱好一样,妖怪对人类的解决方式也一定有许多不同的方式。既然有象青岚这种只要得到食物就心满意足的单纯家伙,一定也有象鬼灯这样只想玩弄人命并取得心理满足感的类型。
      目前看来,在我身边出没的妖怪似乎有日渐增加的趋势。
      “搞不好我真的有吸引妖怪的长相或特质?”这样一想,我不禁觉得毛骨悚然,赶紧用巴掌用力拍打自己的脸颊。“明天得撒些盐巴驱邪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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