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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0 ...

  •   未料及的是,这场雪携着机变来得比预想中快了些,父王差人来传时,我还在同鬟婢论及桃树的长势。

      菁华那头在俸土施肥,还有几位年龄大些的,只在院儿里各处洒扫,拿着麻布帕子、鸭羽掸子四处扫。

      “这株桃树看来不像凡品,挪运来也不见水土不服,反而生机充盈。”我由衷赞叹,想起那天章邯监设桃木时行止挥洒的样子,不时会同我对视两眼,心照不宣。

      菁华松松上边的土,盖过一层混了腐草的软泥,一边收拾妥当:“是呢,奴婢拙见,这样粗枝叶茂的桃树,非三五十年不得成行,虽是不结果了,但留得一日生机,也长长与人作伴观赏,是极妙的,连从前奴婢所在的御书房大院也没有这样上佳的木株,寻来之人有心了。”

      有心?

      我想起羲和宫伐倒的那一棵桃树,才十年之久,也是岁岁不结果,只不过它是因着营养不良善,积攒了三季的精力,也只空空耗在打苞开花上,也许这正是它早在昭示,万般守望皆无果,又何至今日才读得分明呢。

      绽过几场,想是它也没有怨悔了,竟作诸多不圆满中,又事事自圆满。
      各自圆各自的生死因缘场,谁道不好?

      “菁华,你从前在御书房候奉?”我听得明白。

      她是个掌事的大丫头,过了成婚的年段,不知什么原因没能发配出去,又留在宫中,预备留至老罢,我也不便深究。

      “是呢,后宫寝殿原是与前殿有些不同,菁华也惧怕出了岔子恐主子怪罪,所幸殿下仁义谦和,从不苛责小处,方留得婢子们安妥。”菁华接答,些许天来与我也熟络不少。

      她的一颦一笑和锦鹊的烂漫皆是不同,和粉喜的天真可爱又是不同,可惜错蛰在我这儿。她哪里知道我一院萧条,没什么可拘泥严苛的,并非各宫就皆如此了

      我多少不好意思:“本在御书房奉养的人才,你跟着我实是屈委埋没了。”

      她用丝瓤沾了一瓢生石灰水涂在树干,以防接后的寒冬腊月。

      “殿下不知,在御书房时,奴不过是在外门口看庭的下侍,从来近不得主身,也说不上话,日里尽做一些旁人不做的活儿,反是来了这儿,竟破格升为阁中掌事,能为主上效尽气力,菁华是打心眼儿里愿意的。”

      菁华说着,眉目间已有哀婉明动,不知是在慨叹,还是高兴。

      我还闻所未闻旁人要争着赶着要来这僻静院子,竟不知是该安慰她,还是感谢她。

      见我不语,她还以为是我不喜这话,后头还跟句解释来:“奴婢不怕清苦,只唯恐主子生厌,还请殿下宽心赐予我等机会,能每日随殿下身后侍奉出行的机会。”

      见她如此言表决心,我不由发笑:“何必如此紧张,我是怕烦了你们。再者我也不便日日出门耍玩,不过是趁着匈奴来使在京,没人约着束着,再好不过。”

      她也笑起来,罢了又想起一事:“可说来现下,匈奴使团昨日已经辞行返程去了,今日还不曾出城关。”

      “是么?”我眉心一跳,亏在消息闭塞不灵通了。

      匈奴,草原游牧之族,饲出来的马野性难驯,千里疾行不在话下,怎会从皇宫驶离,经过一夜还不曾出城,莫说烈马,便是骑着骡子也没这样缓慢的脚程,只能是刻意为之了。

      可大邦使团,为何故意放慢行进速度,逗留异国他乡而不前?人生地不熟的,除非……是在等什么么人。

      正思索到这儿,匆匆闯进位一等宫人形状的老奴,脸陈沟壑,黄皮褶面,三角眼倒勾勾地盯着院里:
      “陛下口谕,传花阴公主即刻觐见——”

      满庭子都怔愕一时,想不到我这破落地界儿也值陛下传见。

      我掐指一算,正是时候到了,恰在松开指腹时,天地悠悠然飘零而下几瓣晶莹剔透的雪种,零碎松散,还没落到地上,便化在头上肩上,无影无踪。

      “花阴领旨,走罢。”我朝菁华安抚笑了一下,忽忆及从前也是这样安抚锦鹊。

      不知现在的锦鹊,看到这场蓄势倾倒的雪了吗。

      老人的拂尘在手中翻转,搭甩在臂弯,浮银的毛色在寂静方道里,印漾出天上的青黛色。

      这是大雪降临的征兆啊。

      — — — —

      靠近章台宫时,我远远瞧见,章邯就在台下候着,身后数十丈长阶绵延铺展,雪还在纷纷朔朔,穿风而过扬起他猩色发带。

      与初见不同,他没有了曲高和寡的距离感,没有了扬眉吐气的倨傲色,只有眼尾温柔,站定阶前。

      这是我第一遭光明正大地,被允许上章台奏见,恐怕也只能是最后一次。

      一场攻心的硬仗,该如何打,才得漂亮之胜。

      我细想胸中谋定,并未在他面前停留,伴着鲜活回雪,一同静默擦与他身侧,然后错身而过。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在行过而去时,身侧突然传来他低喑的嗓音,一句作一顿,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我年幼至今无多读诗书礼仪,只把四书五经、大道论同摸得半透,因此他突然与我吟来一首词赋,还不甚理解是何用意。

      稍稍偏头去,余光里是他背影了:“多谢将军褒奖。”

      总不见得这时候,他还有心思夸我漂亮么,说来笑人,我举步将再去了——

      “这四句诗经小令,是你画像卷中戳旁所提,竟是毫无印象么。”他在控制自己的声音趋向平静,却还是被我找出澜波。

      我根本没有关心过自己的画像,以至于时机一到便命人将它丢了,怎会在意上面还提了何方诗文?唯无言相候尔。

      可他接下来一一道破的事,才是最叫我无可辩白反应的。

      “殿下在庭阳殿下的画卷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究竟是何居心?”他问我。

      可这般话,我怎样回答才算呢?是何用意居心,他大抵今日已经知晓了吧。

      “你怎知就是出自我手?”我还有心思同他探寻推断过程。

      他嗤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我,还是笑别的什么:“不知殿下画技精湛,模仿御画师手笔竟有十二分,全然看不出端倪。若不是臣暗中托人鉴别,倒发现不得笔墨用料上的差别。”

      确实因为我手中没有那样绝佳的矿粉涂料,否则还可以更像,于此,我无话可说。不过只要这幅卷轴顺利抵达匈奴王子手中,一切就都掌中在握了。

      章邯转身绕过来看我,眼里满是不甘愤恨的通红:“庭阳的画只完成了一半,是你私自完成了另一半,是吗?”

      “是。”到此关节,我不得不坦言。

      “是你在她的图像上署了自己的名,还将其充作自己的画像,递给收画人,传到匈奴人手中,是吗?”

      “不错。”

      “为什么!!”他震怒了,与他长久相处以来,我从未见识他这样的火气。

      怎么这是,突然的。

      我知自己不应同他争,绕过他欲再行。

      “就是为了让他指名道姓地在陛下面前,请恩……求娶公主赢嗣音么?”他的话没来由地滞顿了一下。

      没错,我心说。匈奴来的那人对庭阳的想法昭然若揭,但只知其人,不知其名,听闻匈奴人向来直爽豪放,中意之人之事,定是直言不讳的。
      可若要求人,而庭阳又定不愿,所以这空子自是好钻。

      “殿下知不知道这是欺君罔上……”

      “那便请将军忠于职守,在陛下面前告我一本杀头的欺君之罪,岂不是大功一件?”我笑道。

      他还能与我在此争口角,正说明陛下还不知道其中原委,只知匈奴王子求娶于我。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我欺君罔上的事,何止这一件?

      他忽然像是落了下风,不知该如何言语,愣愣地看着我,缓慢的解释显得格外苍白:“殿下……你、你知道末将不是这个意思,末将只是不想你……”

      帝国名将,何时轮到他来说抱歉,诸般杀人诛心之言,皆只作筹谋算计之谈,而今看他瘦削的脸,竟泛滥出几丝难忍哀愁。

      不应如此,也只能如此。

      不愿再见旁人无奈的眼,我推开他,疾步向上离开。

      不知多久才跨完百级的台阶,在父亲处理政务的宫门前稍稍站定,平复了气息,才迈步进入。

      “孽障!!”

      未等我施礼去拜,迎面砸来一只硕大的铜樽,我没有躲让,垂眸让它打在我额上脸上。

      胡亥说的没有错,父皇从心底里是看不起匈奴的,他这样高傲冷峻,怎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出塞和亲,这与拉下脸倒贴求和无异。即便这个人是他从未重视过的小女儿。

      父王脸色铁青,终是平息着沉下声来:“朕问你,你可是愿意远出北关,去嫁与匈奴,受一生的严寒孤苦?”

      他霜棱般的视线射来,狠狠将我盯穿。我知道父亲是要我一个绝对而干脆的、否定的答案,他骄傲若此,在一致对外这件事上,他自然希望每个子民都和他统一战线。

      可是,不行。

      我俯首,放低姿态:“儿臣愿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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