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纪》青红浅碧

21、一夜三更雪（上）

　　“啪啪啪”三声之后，阴沉年长的男子踏入殿中，似笑非笑道：“长公主好口才。”
　　谢琛长身而入，幽暗阴冷的宣政殿在阳光投入之后又再度陷入半昏半明之中。从他的脸上，不难看出，长相最似他的，依然是他的次子谢绎，只是与父亲的沉冷不同，谢绎优雅而温和，冷清里带着让人心甘情愿的温柔。
　　“父王。”两个少年同时转首行礼，又见谢琛长眉微挑，谢绎已然当先一步踏出，敛衣低首跪下，镇定自若地道：“儿臣叩见父皇。”
　　谢蕴也即刻挽袍一跪：“儿臣叩见父皇。”
　　郁姚岚心气难平，却也只能冷笑一声，别转过头去。一向沉静温婉的长公主也被激出了血性，更不消说一贯心高气傲骄纵跋扈的楚岚了。
　　挣脱开姐姐的手的少女怒道：“你们这些逆臣贼子，真是忒不要脸！”脸颊上的红印依稀可见，然而眼里燃烧起的愤怒与倔强，犹如烈火一般，燎原泛滥。
　　“朔禾公主。”谢琛回首，幽深的眼眸里流露出微微失神的目光，“祸从口出，切记切记。”
　　这是在性格上最酷似年轻时谢黎的少女，刚烈骄傲，如火焰一般耀眼与闪烁。长公主不是谢黎的嫡女，也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郁楚岚是谢黎唯一的女儿，除了郁重华之外的第二个孩子。
　　“楚楚。”郁姚岚目光里流出一丝忧虑与谨慎，“回来。”
　　话未说完，已然不及，谢琛的手抓着少女纤细的手腕，危险地笑了：“二公主，旧臣拜新皇可是历朝历代的规矩，一朝天子一朝臣，聪明如二公主一定不会不知道吧？”
　　郁楚岚仰头看他，目光好似要把他千刀万剐，锋锐如剑。
　　“若要我跪你，那是妄想！”楚岚想要挣脱开他的手，手腕上却被抓住一道红痕来，又疼又痒。
　　谢琛目光一移，侍卫手中的长剑横亘在郁姚岚颈间，反是姚岚神色自若，波澜不兴。
　　“长姐。”宁岚脱口而唤，通红的泪眼盈盈，苍白的少女转眼就要朝长姐奔去。
　　谢绎伸手重新将她拉回，手上一挽，拦腰横抱住她，一手抓她左手按在腰间，一手握住她右手腕，低头侧首贴在她脸颊边，轻轻柔柔地道：“乖，别乱跑。”
　　呼出的热气清新如兰，刹那却让宁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惶遽。那是与苏倦的清冷内敛所不同的感觉，谢绎的温润里带着隐性的张扬与魅惑，清雅外表之下，那颗心比谁都高傲。
　　楚岚却是一咬唇，怒瞪了宁岚一眼，才向谢琛道：“你究竟要如何！”
　　如果得到了前朝皇室的俯首称臣，那么谢家在称帝的道路上才会畅通无阻。这些公主皇子的投诚，才是他们最重要的筹码。
　　“拜天子。”谢琛一松手，负手背身而立，逆光照在他深黑的战袍上，犹沾的血滴已化成了黑色的结痂凝固在袖摆上，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仿佛那是自己的血，自己的泪。
　　楚岚定定看他几秒，又回首看着向她浅浅微笑而决绝隐忍的郁姚岚。
　　清河长公主，秀丽依旧，颈间划出的那一道红线没有丝毫损伤了她的高贵与从容。慢慢流下的血珠触目惊心，沾染在她浅蓝的衣襟上，隐约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长姐……”楚岚低喃，粉衣下的手攥握成拳，唇瓣被贝齿咬着，血丝蔓延在唇齿之间，才十六岁的少女在这一刻蓦然抬头，笑容瞬间绽放。
　　“如果是那样，我宁可去死。”霍然转身的少女直直往一侧奔去。
　　“二姐！”宁岚忽然尖叫，黑白分明的眼眸瞬间睁大，从谢绎怀里软了下来，几欲晕厥的孩子手指冰凉得可怕，满眼满脑都是空白。
　　一头撞在宫柱上的少女满头都是血，顺着发丝与五官流下，笑容却如同千金园中的牡丹花一般，乍然盛放。鲜红色的血液浇灌而下，粉红的衣裙上星星点点，长发之间亦是血红。
　　“楚楚。”郁姚岚怔忡，低低唤了一声，又咬唇屏住了泪水，昂头道，“也好，这样也好。”
　　“二姐……”宁岚掩住唇，泪流满面，跪坐在地上，长裙铺了满地，双手依旧被谢绎抓着，整个人却再没了挣扎的力量。
　　骄纵的楚岚，飞扬的楚岚……就这样在她面前选择了死亡。
　　就算再如何争吵，那是她的姐姐，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二姐。
　　她宁可她的二姐依旧会怒目相视地与她争吵，宁可她的二姐活跃鲜明地指着她劈头就骂，她宁可……
　　“放开我。”宁岚哭着喊，“二表哥你放开我。”凄惶苍白的少女努力伸手向楚岚的方向移着，衣衫凌乱，鬓发散落，没有身为公主的高贵与骄傲，没有身为帝女的谨慎冷清。
　　谢琛的目光移了过来，落在清秀的小公主身上，眼神看在谢绎的手上，变得有些微妙而深郁。
　　“三公主。”他笑，“还真是个孩子。”走至她面前，轻抬起她下颚，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含了怨愤与伤痛，不由玩味一笑，“比了你的母亲，你真是一无是处。”
　　持盈不会这样软弱，不会这样稚嫩。她永远居高临下地看着你，哪怕你正踏着她的鲜血前行。那个女子永远不会失态，一直冷凝了目光注视着你所做的一切，就算是当初接受郁浅令她远嫁的圣旨，她也不过是冷然一笑，俯身接旨。
　　持盈没有荣辱之观，如果是她，会毫不犹豫地低头称臣。对她来说，郁之一姓算什么？郁家的血脉又算什么？她所在乎的，不过是顾西辞一人而已。
　　然而这就是区别。持盈的冷清与孤僻，恰恰是宁岚的反面，宁岚单纯而执着，永远不会以恶心去揣度他人，而这，却也是她最致命的错误。
　　“父皇。”谢绎含笑将宁岚拉回自己怀里，低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回视谢琛的目光，静道，“儿臣还请父皇不要为难宁儿。”
　　谢绎有谢绎的坚持，谢琛有谢琛的强势，同是父子，却在目光交错的瞬间，了然了对方的想法。
　　“呵。阿绎，你却是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谢琛意味深长地一笑，才转首面向郁姚岚道，“长公主，郁家可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郁姚岚霍然抬首，冷眉一挑，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道：“就算重华在你手里又怎么样？就算宁岚也在你手里又怎么样？”满目苍凉却柔缓沉静的长公主拂袖微笑，“就算只有一个人活下去，江山就还是郁家的。”
　　“我郁氏，终有一日，会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郁姚岚不待谢琛回话，就已面向自己的三妹，冷了语气道：“宁儿，选择了什么道路就不要再后退，你若投敌，就去寻五弟吧。”拂袖转身，长袍一撩，温婉的女子最终只道，“谢琛，要杀要剐，任君处置。”
　　谢琛只做了一个手势，郁姚岚就弯腰抱起楚岚，轻轻道：“楚楚，长姐带你回去。”说罢随谢家的侍卫推门而出，裙摆摇曳，鲜血拖了一地，那背影消瘦而孤高，犹如月下凤竹，长立风中。
　　“长姐……”宁岚抬首，满面泪痕，“你要把我长姐带到哪里去？”
　　勉力站起的少女一伸手抓住谢琛的衣袖，站在庭中，眼里是清楚的憎恶与仇怨，一字一句地认真问着：“你要把我的长姐带到哪里去？”
　　在她将近十七年的人生之中，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没有这样心冷如死灰过，仿佛是有一盆冰水从头淋下，全身的血液都冷凝成冰，一寸寸的愤怒吞噬着她那颗干净而善良的心。
　　夺走她一生之中曾经最为珍惜的东西。她所最喜欢的观澜阁、陪伴她整个成长过程的止柔、总是与她针锋相对的楚岚……
　　手上的无力与战栗越加沉重，这是她血与火成长的开始，是她离开苏倦之后第二道荆棘。
　　而她面前，是毁灭了她的家族夺走了她的幸福的男子，或许从亲缘上来说，那个人也能称作是她的舅舅。
　　可是，她所谓的舅舅、所谓的表哥，都在做些什么？都在杀什么人？都在踏着谁的鲜血前进？
　　我所相信着的你们，却对我做了怎样残酷的事实！
　　宁岚甩掉谢绎的手，回首含泪而视：“不要碰我！”
　　“三公主。”谢琛忽地将她转回身，一手卡住她纤细的脖子，慢慢俯身，森然道，“一个已经输了的家族凭借什么在对赢家大呼小叫？”面目与谢黎有些许的想像，而那性格却迥然相异，“若要做我谢家的媳妇，你怎么配？”
　　“谁要做……”宁岚红了眼眶，呼吸微微加重，手指一瞬间紧握成拳，“谁要做谢家的……”
　　谢绎伸手捂住她的嘴唇，定定看着谢琛，微笑道：“父皇，您已经应了儿臣的。”他想要保护这个女孩儿，这个他生命里唯一的温暖颜色。
　　那个会站在面前仰望着他，笑盈盈地说“喏，还不快说。”的少女，眉眼之间的纯粹与赧然描绘了她内心的澄澈与透明。
　　那个会低头认真学着琵琶的少女，一比一划之间，会笑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脆生生地唤一声“二表哥”。
　　那些她走在人生道路上的深深浅浅的步子里，充斥了他幼年所没有过的东西，包括亲情、友情，以及那种明亮到让人不敢直视的干净。
　　一直到最后，满身褴褛的站在原地呆愣着的孩子，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上，眼眸大而无神，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光芒寂灭，蓦然掩面低头。
　　她说，连你，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