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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一夜三更雪(下) ...

  •   长生殿。
      皇宫中惟一一座祭祖礼佛之地,终年香雾缭绕,清音长鸣,然而名为礼佛,事实上,留在这里的也不过三两个宫女,每日定时焚香敲钟罢了。
      佛堂后有个偏殿,清扫干净之后,也能住下一或两人。
      白色的素衣在晨雾里飘拂,踏着露水与熹微阳光而来的少女轻轻推开长生殿的大门,“吱呀”的轻响,如同叩开时空的大门,满室悠远绵长的古韵意味扑面而来。
      尘封了往事的长生殿,在鲜少有人问津的二十多年后,再度充盈了生气与温暖。
      宁岚已在此住了三日有余,谢琛那日将她带进了长生殿之后,曾说要她好生体会在这里的日子,以便日后有个念想。虽然不解,满身疲惫的少女依旧什么都没说,用静默作为自己最后的抗争,渐渐别过头去,不再答话。
      观澜阁里的一切全部被烧毁,包括一些过去遗留下的杂记和那幅西辞的旧画,苏倦留给她的流采剑,也最终失去了踪影,唯一让她没有遗憾的是,那把剑没有在谢家手里。
      谢黎的死讯是谢琛早就告诉了她的,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低着头,看不见谢琛的表情。她不知道谢琛是否会为亲妹的死而忧伤,哪怕有一丝的惆怅,那也是好的。
      低垂着头的少女站在空荡的长生殿里,大而宽的袖管微微晃动着,纤细的手指紧握成拳。
      他说:“不管你是否相信,偌大郁家皇族,不过只活下来三个而已。”
      足靴上沾上的血迹刺痛了眼睛,却越发睁大着双眸低头看着的少女,忽然转身,道:“我相信他们。”
      “相信?相信能值多少?”那男子冷笑,紫金色的龙袍镌绣出龙飞凤舞的花纹,那曾经是她熟悉的颜色,承欢膝下之时,郁浅的身上,都是这样温暖而美好的颜色。
      “郁家活下来的人,哪一个不比你重要?就算是阿绎,也未必留得下你。”迫使她想起当日那一幕的男子,轻笑着,不屑着,“你看,放手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谢绎当初干净利落地松手,从容笑看着她被带走,那双眼里,没有兴起一丝的波澜,只是眉翼一颤,少年风度依旧翩翩,如兰如麝。
      面对权势与地位,纵使在她记忆里清雅如谢绎,也会低下高傲的头颅。
      然而她的父母,却都是那样值得骄傲的人呢。
      一直到死,都不曾放弃过。即便知道,面前的路是不归路,踏上的那座桥,叫做奈何桥。
      “不要把谢家与郁家相提并论,你们不配!”沙哑着声音,蓦然从口中涌出的话语犹如惊雷,纵使身体单薄得发抖,她依然倔强拉眼神,明亮而骄傲。
      冷哼一声,谢琛拂袖而去。
      然而就在谢琛转身的刹那,宁岚已然跪在佛像前,泪流满面的少女掩面而泣,脑海里的话语却一遍遍地被放大。
      郁浅抓着她的手,说过,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只是,当活着已经成为一种奢求,她还能要求什么?
      在她的心里,郁姚岚柔韧中的锋锐已然露出端倪,郁家独有的自尊与坚持的品性慢慢开始延续。昔日单纯欢愉的小公主,恍惚之间,终于明白,一切已无可挽回。家破人亡、血雨腥风,这些只出现在她的诗书上的词句,变作了眼前的惨烈景象。
      曾经白嫩纤细的双手,握过长剑、爬过泥地,抓过水草,甚至割过草、砍过柴……
      每日的祈祷不曾间断过,日日跪倒祖先灵位前的少女每每泣不成声,越发形销骨立。
      谢琛没有告诉她的是,长生殿,曾经是郁持盈出生以及成长的地方。那个清冷孤高的少女一步步踏遍了长生殿的每一寸土地,用手抚摸过这里的每一样事物。直到母亲景妃去世,郁持盈才走出被称作冷宫的长生殿,与郁浅相识,而这里也莫名地成为了佛堂。
      多少年亲缘的积淀,西辞与持盈最美好的年华仿佛都透过空气遗留下来,如今嗅来,依然若有若无地弥漫着墨香,奇迹般地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一夜之间,什么都失去了的兰亭公主,在这里平复了心情,眼神慢慢变得有如未成形的坚冰那般蒙胧而深远。
      没有苏倦、没有重华、没有谢黎……什么都没有。
      如果想要活下去,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要靠自己支撑起来。
      这一刻,她的一无所有,成全了她的坚强。

      江都城。
      一骑奔马悄然入城,夹杂了卷起的烟尘,在江南风雨之中,分外扰人多愁。
      书房里清静冷凝的男子背手而立,风轻轻打着衣袖,冷寂而干净的气息充斥了整个房间。
      时值深夜,细雨已下,绵绵落了一整天,搅得人心湿闷而焦躁。
      “八殿下。”身后温婉的少女静静奉上一盏热茶,俯首道,“休息片刻吧。”
      多日来,江都城内各大富商皆闹腾不休,不是怂恿郁重光出战连昌,就是主张器械投降,好好一个物华丰美的城池,生生搞得乌烟瘴气。
      一边要安抚躁动的民心,一边仍在忧虑连昌的现状,孤身处在封地的年轻王爷,此刻也颇觉心力交瘁。
      “小净,你这些天,离开的时间或许太久了一点吧。”轻轻转着手里温热的茶杯,他略紧了眉,低声问着。
      他从不过问澹台净的行踪,甚至默许了她偶尔的突然消失。这个跟随自己长达七年的少女,始终静默而安然地存在着,犹如墙边缓缓生长出的蔓草,柔韧而强硬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一点点积蓄出自己的力量。
      她从不把自己的才华展现于外,即便是行色匆匆来往于各个城市之间,也依旧会在归来时面对着他淡定而安顺地微笑,会轻轻地说一句:“八殿下,我回来了。”
      澹台净深黑的眼里,没有宁岚的那种干净与清澈,而是透彻和清朗,积淀出了人世里的浮沉。相同年龄的女子,甚少能够做到如她一般冷静和顺。
      尤其钟爱墨绿色衣衫的少女,才从洛淼赶回,湿淋淋的头发缱绻在肩上,衬着温婉而姣好的容颜,含笑望着窗前的男子,轻启唇齿道:“八殿下是在忧心连昌城里的太子殿下与两位公主吗?”
      “谢琛曾对外宣称说朔禾公主病故。”郁重光的手上用力,“楚楚那么健康的身体,怎么可能一朝猝死。有楚楚前车之鉴,长姐与三妹,容不得我不担心。”
      澹台净一笑,还真是与苏湛担心得一样。浅浅含笑的少女抬头望着窗外夜雨,道:“正是因为有二公主在前,长公主与三公主才能平安无事,只是……”手指一顿,“太子殿下却是真正危险了。”
      作为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就算公众前不能对他做什么,只是暗地里什么手脚没有?想要一个失去反抗能力的人消失在宫廷里,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太子重华的才智,才是谢家最该担心的事情。
      只是师傅……沉思中的少女一按眉角,略有些神思散乱。
      师傅病故前曾赶赴连昌,说的那条命定预言,究竟说的是郁姚岚还是郁宁岚?
      浴火之凤,必死而复生,重啸于九天之上。
      写在红笺上的缭乱笔迹,昀城之巅上前任城主的最后预言,她始终都记得自己拿起那张纸时的呆怔。
      那时候,苏湛尚在宫中,独自料理着八王与昀城两边事务的少女,留在昀城的时间越来越长,目光长远而清静。
      交接着所有讯息与属下的昀城城主,行踪缥缈在连昌、洛淼、江都、昀城四地之间。
      用苏湛的话来说,澹台净,实在是一个奇迹一样的女子。
      郁重光终于回首,清冷的目光慢慢垂下,不再言语。
      他所有的亲人都在连昌,都在沦陷了的皇都内,朝不虑夕,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持冷静,也没有人能够无动于衷。
      放下了茶杯的男子眸光浅淡,映在水中的瞳孔深远而秀丽。
      “叩叩叩”的敲门声之后,澹台净去应门,门外蓑衣沾湿,一张硬朗的脸映入眼帘。
      “宁公子。”澹台净侧很让他入内,合门沏茶。
      宁舜直拜在郁重光面前,谨声道:“拜见八殿下。”
      风尘仆仆乔装打扮而来的宁家长子,生死一线的边缘从连昌赶来,面色凝重。
      “连昌……”郁重光长身玉立,手上一握紧,背身问,“又有何事?”
      “三公主……”宁舜蓦然长跪下去,“八殿下,请发兵连昌。”
      郁重光眸光一盛,瞬如冰雪,握紧的手慢慢松开,合眸道:“还未到时机。”江都城内尚未安定,贸然出兵必然引起争端。
      宁舜霍然抬起的脸庞充斥了晦明不定的阴影,曾经在宁岚面前赧然而憨厚的少年骤然惊觉,面对这个年轻却冷清的男子,自己已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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