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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何能两相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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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不上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月、三个月、一年、三年……他一直都站在原地,等着那个蹒跚前行的少女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没有过分的帮助,没有刻意的加快脚步,只是静默地看着。
如果是依靠别人的力量成长,那么郁宁岚也不会是今天这样坚忍与从容。
从一开始的哭泣无措,到现在的直面生死。
郁宁岚究竟成长了多少,也只有她自己才会明白。
苏湛提剑破开面前的一众追兵,清冷的眸里是深雪一样的干净与明澈,素色的宽袖如挽出的剑花,一拢一张之间,就是血花蓬松而开。
旋身飞剑,依旧是流畅如东下之水,而身侧的宁岚,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空有招式而缺乏深厚的内力。
高台上孤独萧瑟的少年,只是安静地看着,任由手下的官员慌乱指挥着,台下的人群纷杂哄乱,犹如一盘散沙。然而目光聚焦的中心,始终是在奋力拼杀的两个白衣之人,即使是相隔如此之遥,他亦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一个是宁岚哪一个是苏湛。
宁岚毕竟是女子,体力不支之下,苏湛当机立断地抓住她的手,抢问道:“会凫水吗?”宁岚颔首,瞬间了悟他的意思,拂袖一划圆弧,收起流采剑,纵身跃入身后相距不远的护城河。
碧绿的河水与当年皇宫里的池塘不同,腻滑而淳厚。
眼见那两个身影没入河水之间,运筹帷幄的少年立即道:“收兵。”谢绎一收手掌,容上含着淡淡冷清的笑意,将目光落在执刑的官员身上,不轻不重地道,“追了也是白追,不过都是一群……”眼神一冷,如刀锋微芒,“废、物。”
气势似是睥睨天下的紫袍少年转身拂袖,稳当地一步步走下高台,背身向慌乱的官员轻笑道:“我自会向父皇禀告事实真相,担心什么?”语气依旧轻柔温和,然而其中的不容质疑亦如悬在众人头顶的一柄剑,虽不锋锐,却足以致人于死地。
眼神最后一次划过涟漪微起的河水,慢慢合眸,谢绎只微微笑着,轻道:“回宫罢。”
河水下,划开深水的两人,一路顺着护城河往城外的方向而去。
一直到苏湛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准备上岸,宁岚才调匀了呼吸,探出水面,一手搭上岸边,静静地平息自己的心绪。
苏湛的手在地上一撑,就翻身跃出水面。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面颊上,看起来颇有些狼狈,眉睫鼻尖上都是细密的水珠,袖子一甩,就是一串水滴落在草地上。
伸手递给宁岚,道:“出来吧,水里凉。”
宁岚攀上岸,顺手拧了拧衣角,从指尖滑出的水珠顺着手指的线条落下,长头发已经完全散乱,披在肩上,衣袖挽到了手腕,就伸手去拂苏湛肩头的水草。
苏湛却是一抬首,目光锐利之余,一手扬起,只听翅膀扑棱之声,就有一只白鸽落在掌心中。
抽出已经松动的纸条,微微皱眉,他一扫而过之后,便向宁岚道:“八殿下,立正妃了。”眉心凝聚起的疑虑清晰可见,纸条捏在手里,慢慢摩挲着。
“八哥立正妃。”宁岚低喃,抬首问他道,“有什么深意么?”
“八殿下迎娶的,是江都第一首富严氏的长女严薏。”苏湛渐渐收敛了淡漠的神色,指尖无意识的拨着纸条,“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恐怕谁都看得出来。”
严薏并不是普通的女子,柔中带刚,英气有余,不输给当年的谢黎,唯一惹人非议的,还是她的家世。
商人始终是被人鄙夷的一行,郁重光在此刻迎娶商人出身的正妃,无疑是要取得江都城内富商的支持,以做到战争足够充足的后援。
只是,夹在那里面的,还有一个不能被忽视的人——澹台净。
虽然一直温柔且强势着的沉静少女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也牢记昀城城规,然而她殚精竭虑地留在郁重光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亦非一岁两载之事。
在苏湛与澹台净分离之前,澹台净就已经出现在郁重光身边。甚至可以说,在苏湛陪伴宁岚成长的同时,澹台净也一直守护在郁重光的身边,红袖添香、青梅煮酒,用她的才华和智谋,保下了江都这一片天地。
苏湛手指微紧,不管澹台净是否对郁重光怀有某种特殊的情感,她都是这场婚事里令人尴尬的存在——横亘在八王与八王妃之间,甚至比八王妃更为了解和贴近八王,这便是最大的隐忧。
宁岚并不知道澹台净的存在,只是静默下来,任苏湛沉吟良久,她自绞着衣袖,等他思虑清楚。
“走吧。”衣衫已经渐干的男子握住她的手,静冷的语气里隐约透出一丝轻缓来。无论什么时候,小净始终是最懂得分寸也最长袖善舞的一个,就算是慧剑斩情丝,她也一样做得到,而且会比一般男子做得更加干净利落。
宁岚微微偏首,只道是他在思考江都之事,并未出声打扰,然而才被救出的喜悦一过去,担忧和沉郁就铺天盖地而来。
她走得干脆,可重华和姚岚毕竟仍在,谢琛会做出什么样的事,谁也不知道。
郁持盈当年究竟做过些什么,才引来了这一场灭顶之灾。
眉睫轻轻颤着的少女抿紧了嘴唇,眼波流转之余,隐晦的暗淡也慢慢流露出来。
前事后事,要牵扯多少时光,才能理清?
回到暂居地之后,宁岚回屋休憩,一夜都在与郁姚岚倾心长谈的少女,在经历了火刑与水路逃生之后,早已疲惫已极,是以苏湛也并未再带她去见苏九词,然那巧笑嫣然的女子撑了骨柄的稠伞,站在了苏湛之前,眉目清朗,锐利依旧。
“重华还是在东宫。”他知道她要问什么,所以径直回答了出来,容色淡淡,并不见过多波澜。
苏九词笑得明媚而温婉,只手指一转稠伞,轻道:“既然是三公主逃出宫来,那另一个就必定危险了。”
苏湛长袖被风吹得猎猎,负手立在苏九词的面前,也只说了一句话:“他是太子。”
苏九词的笑容意外变得略带苦涩和凝滞,轻轻弯起的唇角:“我知道。”仰起头,却只看到稠伞的一小圆弧,看不见头顶湛蓝的天空和顷刻流泻的阳光,“除了太子重华,没有人的死会比他更有冲击力,你我都明白,只是八殿下,也终究是太过狠心了一些。”
成大事者,无一比狠辣断绝。
郁重华是甘愿,郁姚岚是无奈,而郁重光,也真真切切地是遗憾。
苏湛沉默下去,缓慢且一字一字地说:“小净选择的道路,即使残酷无情,却也是最直接的道路。”
不会过多夹杂个人感情在内,澹台净做出的选择,始终都如快刀斩乱麻般凌厉且直接。
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只走那条最接近成功的路。
这就是昀城培养出来的女子,薄情不足,冷情过多。
然而亲手选择了童年伙伴的结局,苏九词、苏湛,都能切身体会出那种决断和惨烈。郁家重归战场,必须要一个契机,而这个契机,却是那样的鲜血淋漓。
走在阳光满院的园子之中,苏湛终于停驻了步伐,远望皇宫,那一刻,灯火阑珊。
只是瞬间,心里翻滚出的情绪,却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犹如被刀锋磨过一样的疼痛,侵进骨髓,顺着血液流淌进心中。
夜深。东宫。
琴声微撩,绰约地响了一宫,伴随着零星的镣铐声,分外坦澈和平静。
郁重华一身浅灰麻布衣衫,端坐琴前,手指按抚在琴弦上,保养甚好,骨节分明。
室内的地面上流淌着月光,薄如纱,却冷似霜。纱帘轻轻飘着,屋里的香炉内,沉香的余屑仍在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五弟。”沉缓温雅的声音响起,郁重华一抬首,便是面对着跪在殿内的便服男子淡淡地唤了一声。
他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郁家那位投敌的五王郁重遥,当初才十九岁的内向少年,而今已是二十二岁的沉默男子。
琴弦一拨,几个单音滑过,温润的太子此刻高高在上地向下俯视,平静地问着:“你如今来找我,却是为何?”
郁重遥抬头,低声道:“皇兄难道不想知道臣弟投敌的缘由么?”
“我白当你这一声皇兄。”郁重华无谓一笑,“现在这个时候,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区别?”
郁重遥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昀城城主曾预言过,郁氏必灭。”
眼神霍然一凉,郁重华的手指一挑琴弦,流水般的乐曲畅流而出,虽无苏湛的清净平和,却也别有一番气韵。
“所以,你就放弃了?”他翻指挑音,冷道,“可是重遥,你可曾想过,究竟是那个预言,覆灭了郁家,还是你的放弃,让那个语言最终成真?“
哑然无声的男子,也只能避开兄长的视线,慢慢低垂下头。
重华再度弹指重一按弦,琴弦“嘣”地一声断裂,他长身而起,拂袖道:“明日就替我备这一琴罢。”
“我郁家的人,就算是背叛,也不允许回头!”
傲立霜天月色中的男子,即使是灰衣布袍,也依然风姿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