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千里不留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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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之前，澹台净已断血为誓，改昀城之规。身为城主，她交出一部分权力，而我们允她暂时的自由。”长老之一，被苏湛点破身份的端敬王苏杭答着他的问题，并无丝毫窘迫。
断血。那是历代城主更改昀城之规必须要付出的代价，用自己的血清洗罪孽，罪轻的不过就几滴血而已，罪重的，流干全身鲜血的也比比皆是。
澹台净表面与平时无异，应当并无大碍，那她所变更、交付出去的权力也不会大。
苏湛心中有了计较，微微安心，一欠身道：“那么，小净交出了什么权力？”他欠身，只为了尊重澹台净的决定，仅此而已。
“对副城主的裁决与任命。”
“如此。”苏湛清冷一笑，回身向宁岚道，“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出去了。”
“苏湛，你以为天闻阁就任你来去自如么？”带着苍老声音的第一位长老长身而去，音色不怒自威，“再无副城主之位的你，对昀城来说，亦是外人。”
苏湛一抬侧脸，霍然拔剑，白色的长袖下丰城剑寒光凛凛，他始终是身处事外的淡然，举手投足间有万事了然的清明。
“即便不是副城主，我也是七杀之主。丰城剑的传承，无论是澹台城主还是三位长老，恐怕都无法干涉罢？”剑身锋锐，在此时安静的天闻阁中有微微的低吟，幽然冷怆。
澹台瑛是唯一一位同时继承丰城与步光的城主，然而他把这两剑分别给了自己仅剩的两个徒弟，固然相信他们彼此之间的深厚情谊，却也给了他们相互牵制的机会。
如果澹台净不再是城主，她还是十二衣之主，如果苏湛不再是副城主，他也还是七杀之主。
那种无可撼动的地位，才是他留给两个爱徒最后的馈赠。
“那么，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回来？”苏杭终于挑开了帘幕，站在了苏湛的面前。
他的脸庞与苏湛有七分相似，明眼人一看就能知晓两人的亲缘关系，然而气质却相去甚远。苏杭淡泊明远，周身宁静温和，而苏湛则更为凌厉清冷，盛气骄傲。
“有区别么？”面对父亲，苏湛还是收剑低首，冷冷地道，“端敬王世子、七杀之主，不都是我么？还是父王您想把这个纠缠了一辈子的问题也延续加诸在我身上？”
“湛儿，你的任性，收敛了不少。”苏杭如是道，容上平静无波，好似古井枯树，再无起伏。他的目光落在苏湛身边的宁岚身上，越加深静，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向着她略略一颔首。
宁岚却微觉不安，如果这样的态度叫做收敛不少的话，那么这父子两人从前会是怎样的剑拔弩张？
“苏杭，身为昀城历来最年轻的长老，你也要袒护你的儿子吗？”另一张苍老威严的面容出现在宁岚的面前，目光阴霾，分外深沉。
苏杭抱袖一退，淡淡道：“董长老，如你亲眼所见，自他八岁开始，我的态度里就没有袒护二字。”
一直保持着安静的少女霍然抬头，目光里的温和一敛，向前踏出一步，声音清越道：“既无袒护，何必为难？如要放手，王爷何不放得彻底一些？”
“放肆。”董长老冲着她的方向喝道，目光严厉，压得宁岚周身寒意四浸。
她不甘示弱地扬起下颚，回道：“难道这位长老只会说‘放肆’二字么？我在与端敬王爷说话，并不是与您，在他人谈话之间插足而入就是您所谓的不放肆么？还有，您从刚才就‘不相干’‘外人’地说着，这等辱人字眼就是昀城‘不放肆’的待客之道么？还有王爷，”宁岚转首面向苏杭，“您一直在质疑我们以何身份而来，那么我就清清楚楚地告诉您。”
清秀安静的少女忽然之间有了某种自信和勇气，眼眸明亮，面庞上绽放出属于皇族血脉的骄傲。
“郁氏第三女，郁宁岚求见三位长老。”
一拂衣袖，她退回苏湛的身边，握住他的手，微微带着笑意，轻快道：“我们的立场是相同的。”
她把意图摆到了最前面来说，郁家派出了一位公主来和谈，已经表达了足够的诚意。不管这个公主有什么样的地位、有多少能力，她姓郁，这一点就够了。
苏杭和董长老的目光都落在了苏湛身上。
白衣如雪，面容静冷，他微微一扬唇角，好似胜券在握一般，云淡风轻地道：“就是这样。”
苏杭蓦然一笑：“那么三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我想也许另外两位长老也有事要与湛儿相谈罢？”
宁岚略一斟酌，道：“好。”她回首向苏湛点了点头，随着苏杭往天闻阁深处走去。
天闻阁的深庭并无方才他们所处之地那般黑暗，那是一个极大的花园，两池碧水睡莲，中间一道石桥，巧夺天工。
水色很清，青莲淡雅，配着天闻阁的黑墙青瓦，分外冷落清寒。
“很奇怪为什么贴近西北的地方还有睡莲，对么？”苏杭一身旧得发白的青衫，在日光下愈加倦怠与虚无。
“没有，事实上我甚至不知道睡莲该生长在什么气候里。”宁岚答道，“只是觉得很美丽而已。”
“三公主喜欢兰花对吧？”苏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很娇贵也很高洁的花，却不适合长在这里，而睡莲，有水就基本能活。”
宁岚容上化出清浅的笑意：“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适合？也许千万株之间，就会有一个特例呢？”
苏杭抬头，阳光把他的脸照得极其模糊，让宁岚恍然有一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时光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几乎无所寻觅，看上去似乎还是年轻的样子，俊秀温淡，然而眼神里的透彻和沉敛却透射出多年来积淀下的苍老。
“你很像你的母亲。”苏杭定看了她半晌如是说。
“你是说持盈公主？”宁岚一拂额前碎发，低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她的五官秀丽干净，轮廓不十分漂亮，却清爽柔和。
“持盈爱莲，赞它出淤泥而不染，是因为拿它自比，孤芳自赏。”苏杭目光遥远且平静，“我第一次带她看这一池睡莲的时候，却把她惹得大怒。”
“为什么？”
“因为那一年，陪她看了十二年莲花的人，刚刚去世。”苏杭在石桥边的长亭里坐下，展了袍子坐在檐下，“你该知道顾家吧，被你父皇剿灭了满门的顾家，可你是否知道，那仅仅是因为持盈难以平息的怒火和哀恸？”
“顾西辞。”舌尖冒出了这个名字，这个谢琛曾经提起过的名字，宁岚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苏杭，一字一顿道，“母亲她，是为了顾西辞对么？”
“顾西辞一手妙笔丹青，清誉满朝，他与持盈相伴十二载，于二十三岁那一年开春时节病故，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被顾家活生生逼死的，对持盈来说，顾西辞等同她的半身。”
失去那样的西辞，对郁持盈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然而也是这场变故，把她推上了风口浪尖，因为西辞的死，她认识了朝华，因为西辞的死，她才终于泯灭了心底最后一丝干净与美好。
宁岚有些怔忡，心里有一种满满的共鸣。她能够感同身受持盈当年的绝望和悲凉，正如她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姐妹的死去一样，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并不是岁月可以轻易消弭的。
“王爷与我说这些，于今又有什么意义？”宁岚浅笑，“我不会忘记您说过的一切，但是我会放下，这就是北静王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东西。”
苏杭清癯的眉目异常柔润，隐约有着淡出世外的超脱，但他却又实实在在地牵扯在了昀城纷争之中，无法抽身事外。
“只想瞧瞧未来的儿媳，仅此而已。”苏杭展眉一笑，“当年我欠持盈一份人情，如今算是让湛儿还了罢。”
被他这句“未来儿媳”一提醒，宁岚蓦然想起苏湛方才在阁内自承“我的妻子”，唇角是掩都掩不住的笑意，如同忽然明媚起来的太阳，照亮了整个天空。
那一瞬间，苏杭好像透过了时光的长河，望见了那个站在满池青莲面前向着西辞笑若桃夭的持盈，那是他所见过最动人的笑容，映出少女整个脸庞的温柔光彩，停留在最美好的年华里。
“丫头好不知羞。”苏杭一笑而过，掩去脸上一瞬的惆怅与追忆。
“如果我觉得欢喜，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呢？”宁岚毫不犹豫地答他，眉宇里氤氲出轻柔安静的气息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比被承认、被认可还要高兴的事吗？”
“那就一直坚持下去。”苏杭站起，“不管以后会如何，都不要放弃他。”
宁岚蓦然回首，眼睛里是一览无余的坦荡清澈：“这是我从十三岁起就下定的决心。”
苏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郁宁岚。”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千里不留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