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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千里不留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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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露寒重。
整个昀城从沉睡中惊醒过来是在深夜,宁岚睁开眼的时候才看到窗外的灯火憧憧。
披衣而起的少女奔到苏湛房间,推开门却发觉那里是一片漆黑冷清,拉住了一个侍女问清后才知道昀城敲响了告急的大钟,身处高位的各人都已聚齐在天闻阁之中。
绕过走廊的时候,她忽然感到脸颊上的微凉,一抬头,方才望见漆黑夜空里,慢慢飘散开来的雪花。
“三公主,小心着凉。”
宁岚一回头,看到围着朱红大氅的子欺已然立在自己身后,手上拿着一件洁白的披风。
“公子让我拿来的,阁内还在议事,他走不开。”子欺如是说。
宁岚穿好披风,手指已被冻得冰凉,她慢慢走到子欺身边,道:“出了什么事?”
子欺微微低垂下头:“据散布在山下村落里的昀城探子回报,谢家大军正于雪中夜行,清晨就能抵达昀城。”
宁岚神色一凛:“那么郁家兵马呢?”
“江都从昨日就开始暴雪,冰雪封路,故而郁家大军被困在途中。”子欺的眼睛通红,脸色颇为憔悴,显是一夜未眠。
宁岚沉吟片刻,方道:“那谢家有没有可能因风雪而耽搁?”
子欺道:“连昌是否落雪我不知,但连昌多雪,江南少雪,从适应时间来说,谢家也会比郁家快一步。”
江南一带极少会有大雪,所以江南的人根本无法完全应付这样大的风雪,这一次,千算万算,好不容易说服了昀城借道,却还是因为大雪而晚了一步。
宁岚握紧了手,抿唇道:“那昀城预备如何?”
子欺静默半晌,才道:“昀城之人,只可战,不可降,只可死,不可逃。”
“这就是昀城的城规?”宁岚凝望着眼前越来越大的雪,脸上浮现出微微苦涩的笑,“那么,阿湛也会这样遵守的,对么?”
“是。”子欺答得没有任何犹豫,“我们都会这样遵守。”
宁岚忽然回首一笑:“那么,也加上我吧。”
子欺讶然,望着她不语。
“昀城允诺郁家借道之请,那就是视郁家为盟友。”宁岚眉眼里渲染出浅淡的肃冷之意,一字一字地开口,“所以,我会在这里,与你们并肩作战。”
不是苏湛,而是你们。
这就是她面对昀城的姿态,不单因为苏湛而留下,更多的是因为郁家与昀城的盟友关系。
无论她站在哪里,背后都会有一个家族伴随。
“三公主与前些日子相比,好像有些不同了。”子欺一笑,原本就有着惊人美貌的少年愈发醉人,如郡郦山顶的落日一般瑰丽清奇。
宁岚浅笑:“那也要感谢澹台城主。”
不管是当年授予她武功,还是这一次的倾力相助,澹台净于她的恩情,早已数不胜数。
被白色披风包裹着的少女回首蓦然微笑:“那么我们也去瞧瞧,正好这一路,你也将昀城的景况说与我听一听。”
子欺朱红色的大氅在雪地之间分外鲜明,好似一团火焰,灼得人睁不开眼。
“昀城两面为山,谢家占的是时间之利,必定不会让大军翻山越岭来浪费时间,所以他们只可能从昀城的正城门进入。”子欺见宁岚颔首,才接着道,“昀城城门有三道关卡,第一道是毒气,在通往城门的道路上,遍种滴水观音、红雀珊瑚以及麒麟冠,这三种花皆有毒气,混杂在一起,能使人头晕目眩、浑身脱力。”
“那昀城之人怎么进入?”宁岚笑道。
“昀城中人自小就与毒为伴,且随身携带解药,无须担心这些毒花。”子欺挥了挥衣袖,“我们的衣服上都熏有特殊的香气,也能够抵御毒气。”
宁岚抬手嗅了嗅,果然闻到袖上淡淡的香气,闻之让人心神清明,确实像是解毒的香气。
“那么第二道关卡是什么?”
“第二道,是天险,苍枷山上有一天然湖泊,名为望舒,望舒湖四面皆是巨石,一旦有人通过了第一道关卡,昀城的探子就会通风报信,收到信报后,就击碎巨石,令湖水直冲下山,与经由昀城的顺河汇合。”
宁岚抬头透过风雪遥遥望着苍枷山,从陡峭高耸的苍枷山顶冲下来的湖水,那种自然的力量无疑是令人惧怕的。
“那么,如此说来,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有人能够越过第一道关卡?”宁岚拢了拢披风,嘴唇冻得有些发白。
“是。”子欺微微一笑,“至于第三道关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宁岚顿住脚步,抬头瞧了他一眼,慢慢抿住唇,轻声道:“七杀?”
现在的七杀,都还是一群年龄比她尚小的孩子,而就是他们,竟然被昀城视为第三道关卡?
所以子欺才会说,苏湛一定会遵守那样的规则。
丰城与步光,带来的不仅仅是荣耀,还有责任与负担。
子欺却笑得十分灿烂:“对我们来说,能够做到这样,已是圆满。”
宁岚默然不语,足尖踏在雪地上,湿滑且松软,雪下得越来越大,一回头,方才的脚印就已然被遮挡住了。
天际已经微微发白,曙光就在眼前,然而越是如此,谢家大军就离昀城越近一步。
宁岚蓦然拉住子欺的衣袖,肃然道:“带我去第三道关卡,立刻。”
子欺一怔,才反手一抓她的手腕,足下运力,风驰电掣一般地往昀城城门而去。
到达第三关的时候,雪地上六个人影已然清晰可见,令人惊奇的是,七杀的每个人衣裳都如子欺一般鲜艳夺目,格外醒目。
唯有她自己,一身白衣,几乎要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宁岚猛然顿足。
白色披风是苏湛命子欺带来的,而七杀的服色全是自身本来着装,那么……
子欺正往剩下六人那里走去,宁岚快步赶了上去,抓住子欺的手臂,深吸一口气道:“为什么,你们的衣着……”
子欺安静一笑,挪下她的手,答道:“因为,七杀里的每一个人,想要让敌人能够第一眼就看到自己。”他神色平静,眼神里蓦然浮现出极暖的笑意。
对他们来说,七杀就是他们的家,七杀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是他们的兄弟。
他们每一个人都希望第一个被看到的是自己,那么,其他的人就能够有更多的生机和时间。
宁岚看到眼前的人影,绛紫、碧绿、深蓝、鹅黄……还有朱红,无论是她所见过的子欺、非柳、肆水,还是其他陌生的脸庞,都让她有了一种格外的复杂心情。
如果当年连昌能够有这样的士兵,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亲人的背叛反目,挚友的针锋相对,百姓的盲目麻木。
假使这些都不存在的话,那么,结果只会是旗开得胜,或是全军覆没。
昀城自古以来就抱有这样的信念:相信身边的每一个同伴,如同相信自己。
“阿湛一定很为你们骄傲。”宁岚喃喃,看着子欺快步跑进了七杀的队伍里,看到他脸上单纯明净的光芒,最后连她自己,也感觉到内心膨胀起来的勇气与信心。
我相信你们,也相信自己。
夜晚的路面因为风雪而结冰,使得步行中的军旅时时有人跌倒掉队。
在临近昀城之时,领兵的谢聿就已命大军安营扎寨,蓄势待发。
帐篷外面风雪交加,帐篷内烧起了炉火,红彤彤的分外暖和。
连夜行军,再加上沿途充实进来的农兵,令这支大军良莠不齐,谢聿不得不重新将大军划分。路上接到的飞鸽传书里说明了昀城的大概情况。
为了应付那些毒气,就足够让谢聿焦头烂额了。
他确实不明白为何谢琛执意要让他来打这一仗,而且冒着风雪紧赶慢赶,就是为了抢在郁家到达昀城之前攻破昀城。将士们都已经疲惫不堪,更何况这么多年来,自大败郁家之后,这些将士早已滋生出了骄纵之心,若让他们现在开战,怎么可能有当年的背水一战、拼死上前?
他想起出征前在皇宫中与谢绎的秉烛夜谈。
谢绎靠着暖炉坐着,雪白狐裘,锦衣为衬,好不悠闲自得。
“二殿下。”谢聿欲言又止。
“怎么?”谢绎一抬眼,眸光潋滟,温润清秀的少年此刻的瞳孔竟诡谲似妖,“你在担心明日的出征?”
“臣以为,二殿下若为谢家江山着想,定要劝皇上收回成命。”
“哦?”谢绎温温柔柔一笑,“你何时见我为谢家江山着想过?”
谢聿登时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低首道:“臣知错。”
“皇兄想打这一仗,我为何要拦着?”轻描淡写,到底也带着不屑。
谢蕴成竹在胸,可谢绎从一开始就没有认为他能够攻破昀城。
“骄兵必败,更何况昀城毫无退路,不战则死,你说哪一方更能拼尽全力?”
谢绎拂衣立起,白色的狐裘大衣衬出他肤色如玉,皎皎清洁,然而这一瞬间,他捻起谢聿草拟的奏折,慢慢在手心中将它揉成一团。
云淡风轻地一笑:“若是昀城就这么轻易败了,也只能说明,苏湛此人,根本不配作我的对手。”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