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虚妄取异相（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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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天闻阁内，灯火通明。
宁岚推门而入之时，里面的争论声戛然而止，回转过来的脸庞或熟悉或陌生，却都不约而同地带着探究的目光。
挺直了腰，宁岚从容自若地走了进去。
听从了念衣的忠告，宁岚回房将自己梳整之后才来的天闻阁。是以她换了一身蓝黑锦缎褥裙，这是她离宫以后最好的一套衣裙，上褥重缎，下褥双重雪纺，裙摆上的蓝黑花纹还烫了金，简约大方却又不失庄重，以足够应对昀城这样的场合。
“三公主。”念衣率先开口，微微俯身，“请进。”
其他人亦纷纷醒悟过来，侧身为她让开一条道，让她能够走到帘幕前。
“到我身边来。”一贯熟悉的声音如是说道，并从幕后伸出一只细长洁白的手来。
宁岚眉尖微敛，迟疑了一瞬，还是就着那只手走到了幕后。
如念衣所料，面前用苏湛的声音在说话的，赫然就是段嫣，而非苏湛本人。
瞳孔蓦地紧缩，宁岚走至她身侧，见段嫣向她横眉冷对，不由淡淡一笑，软声轻唤道：“阿湛。”
她身处帘幕侧边，能够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神情的变化，念衣与子欺面不改色，一脸从容，身后一列属下则神色各异，目光迥变。
之所以这么轻易放她进来，不过是为了确定帘幕后的是否是苏湛本人而已，而除了宁岚，谁敢这样站在苏湛身侧来一窥真相？
宁岚素来得到的是单纯天真的名声，可并不代表她就愚昧痴傻，更遑论，现今的她早已不是众人印象中那个娇柔而不谙人情世故的孩子了，否则，恐怕她早就没有命再站在这里了。
段嫣抬眸扫她一眼，径自压低了声音道：“可有伤到？”
宁岚虽担忧苏湛的安危，但听段嫣惟妙惟肖的模仿，依旧忍不住展颜笑道：“不曾。”
“副城主既已归城，可否将丰城剑示于我等一看？”十二衣中的络衣出列，十指拢在袖中，面容平和。
段嫣沉吟片刻，冷道：“丰城剑何等之尊，岂可轻易示人？”她声音一压，“但凡见过丰城出鞘之人，皆为昀城之敌，难道十二衣在此时刻不助昀城度过危机，却反要做昀城之敌？”
剑气从帘中霍然倾出，络衣纹丝不动，耳侧青丝倏地落下一缕，飘落在地。
段嫣挥手将剑掷给宁岚，宁岚抱在怀里，粗粗一看不由一惊：这的的确确是丰城剑的样子，她自己也使过这把剑，是决不会认错的。然而没有丰城剑在手，苏湛的安危又当如何？
段嫣用眼角余光示意她将剑展示给众人一一看过，方才沉声道：“如此可放心？”声音霍然提高，“络衣，我命你带领弓箭手驻守郡骊山顶，你为何擅离职守，出现在天闻阁？”
络绎蓦然单膝叩地：“属下知错，属下立刻返回，还望副城主海涵。”
段嫣怒道：“我再说一次，十二衣、七杀各司其职，管好你们的手下，昀城并不仅仅是你们的战场而已！”她手指一动，劲风蓦然弹出，将天闻阁的廊柱上生生迫出一个小洞来，“各位可曾听清了我的命令？”
整个天闻阁内的人齐刷刷地单膝下跪：“属下谨遵副城主之命。”
“退下罢。”段嫣又道，目光示意宁岚走到她身边来。
待所有人都鱼贯而出之后，宁岚方开口道：“阿湛去了哪里？”
段嫣淡道：“我不知道。”
“他将昀城托付于你，你竟不知？”宁岚眉间一紧，看向手中的丰城，道，“丰城剑为何会在你手上？”
段嫣冷笑道：“你拔出来瞧瞧。”
宁岚握住剑柄，将丰城抽了出来，细细查看后，才抒了口气，轻道：“多谢段夫人。”
那不是丰城，剑鞘是真，剑柄仿制，剑锋却决不是丰城。段嫣出剑极快，又刻意将丰城丢给宁岚让众人看到剑鞘，安抚昀城人心，不失为一策。
段嫣收回剑，背身向宁岚道，“苏湛自小就不喜欢依靠他人，他总是认为他一个人能够处理好所有的事，并游刃有余。其实不然，若非他人帮助，他连你都保护不了，谈何庇护天下？真真可笑。”
宁岚抿唇，静默良久才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
“你就这样相信他？”段嫣一笑，“事事皆可成他羁绊，多情对他来说不是好事。”
宁岚失笑：“段夫人所言，竟如此矛盾。您责他刚愎自用，又怪他事事顾虑。可做人必定不能做到两全，这样的苏湛才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工具，不是木偶，不是躯壳。若说要做到段夫人所说的那样，宁岚却也识得一人。”
段嫣慢慢回首，锐利的目光落在宁岚身上，鲜红的菱唇开合：“你是在说谢家那个小子？”
“夫人知道谢绎？”宁岚反问。
“怎会不知。”段嫣勾唇一笑，“年纪轻轻、心计了得，我险些听了他的话灭尽七杀。”
“七杀来刺杀阿湛是谢绎的主意？”宁岚抬头，容上神色清淡，眸光静好，转瞬黯然，“是了，我原就该想到的。”
翩翩俊秀少年，曾是她童年温暖而干净的色彩之一。
那双纤细漂亮的手指，一弹一拨琵琶弦，音如流水，面容如画。
那个人，她曾温软地唤他“二表哥”，也曾与他一墙之隔，生死永别，却在无数人口中听闻到另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谢绎。
段嫣静静看她神情变化，道：“世事原就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不过自寻烦恼。”转身拂袖而去的女子只留下一句话，“若有难处，就去找苏杭，他定会帮你。”
“不需要。”宁岚倔强着神色，断然回绝，“我不可能一直依靠别人的帮助，若是那样，恐怕我永不知道要如何狠下心来斩断过去的一切。”
蓝黑衣裙的少女霍然回身，从与段嫣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走出去，目光隐忍，光华流转，如游龙腾跃，自信而崭新。
宁岚出了天闻阁，就寻人问了清衣的住处，摸索着过去。她方才瞧见子欺衣衫未换，就猜到他定是衣不解带地照顾清衣至今。
托着手里洁净的衣物，宁岚立在院落外有些踌躇。
“为何不进去？”
沙哑的声音在身畔响起，宁岚陡然一惊，回转过身，道：“子欺。”
子欺面容极倦，脸色有些青白，让宁岚心底的愧疚之意更甚，她将手里的衣裳递过去，轻道：“这是我替你取的干净衣裳，你换了罢。”
子欺看着她，不多作言语，也不伸手去接，姣好的一双眼平静地注视着宁岚，只道：“你不必做到这样，三公主。”
没有初见时的锐气和稚嫩，子欺也俨然成熟内敛不少。
宁岚一怔，随之将衣物塞进子欺手里，道：“我只是来看清衣的。”说罢就要从子欺身侧过去，却被那少年一把拉住了臂膀。
“她还没醒。”子欺心平气和，“不过三公主请放心，她的情况已经稳定了，至多……”他深吸一口气，“至多失了这一双腿而已。”
宁岚心里有些难过，却无法安慰他，只能张着口道：“我……”
“没有关系。”子欺轻笑，仿若昔时的绝代风华重又归到了身上，“从今往后，我就是她的腿。我会好好学医，有朝一日，定叫她能够重新行走。”
心头苦涩，宁岚微微笑着，低首轻道：“对不起，子欺，你帮我了我这么多，我却……”
“不用再说了。”子欺打断了她的话，唇畔浮现出淡淡的笑，“白日里是我急疯了，才让你看了笑话。和姐姐原本说好的，就是进了昀城，就不再顾念姐弟之谊，只以姓名相称，如今，是我先坏了规矩。”
姐弟之情，又怎么是说断就断的？
她自小就拥有众多兄弟姐妹，无一不是相亲相爱、彼此关照的，然而与念衣的十多年别后重逢，又让她重新看到了亲情的可贵，心怀感恩。
子欺与清衣相伴多年，却无法以姐弟相称，瞒了整个昀城，那必是极为艰辛的过程，而这又需要两人割舍下多少的心酸血泪？
虽然语气平淡，宁岚依旧能从子欺脸上看到隐藏在眸光深处的惆怅与眷恋。即使相隔千里，即使相见亦不能失态，血缘的羁绊是无法改变的，这是她所见证、也唯一坚信的事实。
“帮我向她说一声抱歉。”宁岚抬起眼帘，微微一笑，“郁宁岚欠清衣的这一双腿，如有一日她要我归还，我决不迟疑。”
子欺深深看她一眼，收好他手里的衣服，道：“夜已深，三公主回去歇息吧。”
宁岚疲惫一笑：“告辞。”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子欺才回身踱进了院落，房门已开，清衣坐在床边，一双湛蓝的眼正凝视着他。
子欺回以微笑，快步赶了进去，只欣喜道：“你醒了。”
清衣深冷的眼眸里忽然绽出了微薄的暖光，恍如桌上昏黄的灯火。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虚妄取异相（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