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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今夕复何夕(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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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已沉,连昌城外僵持了一日一夜的战争却还未休止。
楼毓一身银白战甲血迹斑驳,骑在马上,手中长枪横握,红缨飞舞,却已是力竭。
谢蕴于他对面,黑马红盔,长剑折了一半,双手挽弓,拇指也被箭尾磨出了血痕。
然而两人谁都不肯认输,两相僵持,身后的军队亦疲惫不堪,只剩一口气在坚持着。
楼毓自小在昀城长大,内力深厚,在粗粗估量了四周情况后,才撑着心神清明不倒。只要他一旦输了,他身后的楼家亲兵也会随之心神崩塌,溃不成军。相对的,谢蕴也深知这一点,纵使手上鲜血如泉涌,也只能抹去血汗,严阵以对。
月光照在盔甲上,折射出极其轻微的光芒,楼毓目色一抬,大喝一声,手中红缨枪就往谢蕴面门直冲而去。
谢蕴手指一绷,弓弦峥然一响,箭如奔马,离弦飞出。
楼毓矮身一踢,黄沙飞扬而起,迷了谢蕴一眼,那箭正堪堪从楼毓额顶擦过,淡淡血痕却刺得他更清醒,一弯鲜血流下来,从额头一直顺到下颚,好似将他的一张脸分成了两半,然则不见鬼魅之气,反是有一种严肃的英俊隐隐透了出来。
谢蕴容色微变,楼毓这一枪几乎是拼了剩下的全部力气,他一手执箭,一手握住断刃,交错于面前,硬生生抗下了楼毓的红缨枪。
那是楼家历代相传的枪,古旧却锋利着,红缨一代代地换,鲜艳如初。楼毓少时遍习无数兵器,最后练得最勤的终究还是楼家枪法。
“昀城剑法,我已在苏湛和澹台净手中见过数遍,也早已洞悉其间奥妙,若想以之赢我,简直可笑!”谢蕴如是嗤笑。
楼毓死死咬牙,血丝顺着牙间迸出,手上用力将枪尖一寸寸地往下压,口中却不应谢蕴之言。
此时还要花费力气说话,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谢蕴瞬间了然地住嘴,冷笑三声,翻身滚下马来,断刃刺进楼毓身下骏马之上。
嘶叫之后,马背剧烈地颠簸,楼毓一个不稳,手上力道一松,枪尖顿时偏出半分。
谢蕴横身于马腹之下,唇上勾一笑,拉弓一射,长箭从马腹之中穿过,借着余劲竟从楼毓抓着马绳的手心内直穿出去。
整个手掌血流如注,疼到耳边轰响,厮杀声、叫喊声好似完全寂静下来。
他却清晰地知道,他背后有着他的军队,那一双双眼都在盯着他。已经不能数清这一日一夜损失了多少伙伴,也不敢去回头去看。
出征前夕,楼毓曾握着长枪立在大军之前,意气风发地说:“把你们的性命都托付给我一次吧,能杀敌的就是好男儿。”
所以他不能输,绝对不能输。
松开染血的马绳,星眸里一瞬爆发出了明亮的光彩,好似回到了当初与苏湛日夜拼斗的岁月。没有郁家,没有谢家,没有战争牵绊,没有利益重重,只有输与赢。
长啸一声,他踏上马身,隔着已经被谢蕴射得支离破碎的马腹,重重踢下,听得谢蕴闷哼一声,他复又双手握枪,一步不停地往地上一路顺着谢蕴翻滚的轨迹刺下去。
两人同时顿在一处,重重的喘着气。
楼毓霍然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这头颅,该不会像当初在千辞一般,是个假的吧?”
“你疯了。”谢蕴盯他一眼,“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楼毓枪尖一抵,摆开姿势,一瞬枪尖如雨,既快且准地对着谢蕴一枪□□下去。
谢蕴被他迫得无法起身,只能凭借一弦一箭,挡开楼毓的红缨枪。
谢家之军见主帅被逼至如此境地,两个副将率先骑马冲来,楼毓一足踏在谢蕴胸口,手心长枪一转,枪尖枪尾将那两个副将齐齐打落。
楼毓一口气还未歇下,谢蕴抬手扣住他的脚腕,一口咬上去,霎时鲜血直冒。手和脚踝是盔甲所不能覆盖之地,谢蕴专挑如此弱点,楼毓被他激得怒气直蹿,脚上又吃疼,当下狠劲踏下去,堪堪碰到之时,谢蕴却突然松手,一个翻身,手一撑地,复又立在了楼毓面前。
原本两军之间,主帅互斗,士卒相拼,已是一种平衡,谢家两个副将冲上来插手谢蕴与楼毓的打斗,致使这个平衡瞬间被打破,楼毓手底下的副将也纷纷冲上前来,追着谢蕴就是一阵穷追猛打。
楼毓见势欺身而上,一枪直挑谢蕴的两个副将,飞身踏步、旋枪扬刺,几乎已经成了机械的习惯,眼前一片如落花般的飞红,他一瞬有些微妙的恍惚,好似看到了昔时澹台瑛追着他打手心、打得手心里鲜血横流,如今一低头,就能看到洞穿手心的箭头,箭身已被拗断,箭头却横亘在那里,一阵一阵地发疼。
六个将领已然打做一片,身后的大军也蓦然乱了起来,失去了原有的秩序,横冲直撞起来。
事已至此,经过一天一夜的拼杀,局势早已不在控制之中,楼毓也只得投身于混战,执枪横扫竖撞。
月凉如水,眼前几近黑暗,亦无法完全分辨出敌友,好像刹那之间,所有人都发了疯似的,见人就杀,不管是敌是友。
“谢琛已死,降者不杀!”
城楼上蓦然响起了这样惊天霹雳的话语,用内力发出的声响振聋发聩,几乎每一个人随之抬头。
楼毓手中长枪不停,抬首却见城墙之上,白衣飞扬,衣角翩然。
然而最先进入视线的并不是那人的容颜,而是他手上的一颗人头。怒目向下俯瞰众人的、谢琛的头颅,正被他高高举起,鲜血未干,还在顺着衣袖落下,然而却真真切切的落在所有人眼前。
“父皇!”谢蕴悲声长啸。
随着他这一声悲呼,谢家之军仿佛被惊醒了一般,痛呼“皇上”之声此起彼伏。
楼毓一刻也不停,长枪往前一送,正正刺透谢蕴的胸膛。
还在哀戚之中的谢蕴,已经忘记了他的战场,可是楼毓还未忘记。
手起刀落,他从旁抢过长刀一瞬砍下谢蕴的头颅,快得谢蕴连一声惊叫也无,悲愤的脸孔就随着血气翻飞在空中。
楼毓飞身接在手中,亦高高举起,与苏湛相呼应。
白衣清冷,银盔斑驳,乱军之间,相视一笑之下,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脸颊上混杂了血与汗,狼狈却骄傲。
“郁家天下,谁人可夺?”
死寂之后,骤然响起的悲哭和欢呼,瞬间冲上云霄。
一夜之内,连昌易主。
当九词风尘仆仆地赶回昀城向众人回报这个消息之时,宁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这样死了?
那个几乎屠尽她全家、将她在血池里折磨得求死不能的谢琛就这样死了?
那个攻下了郁家大半江山、辱她长姐的谢蕴就这样死了?
悲喜交加,手几乎都握不住茶杯,怔在当场的宁岚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望着苏九词的脸、听她眉飞色舞的描述,簌簌地流下眼泪来。
“九词姐。”宁岚上前抱住她的肩膀,哭着笑着道,“长姐可好?庞诜可好?”
“都好。”苏九词含笑拍着她的背,“只要一回连昌,你就能见到他们了。”
宁岚霎时喜极而泣。
“不是该笑么,为什么要流泪呢?”地牢里的蓝衫少年听闻转述后,微微笑着如是说,他的手中正捏着一片碧叶,对着地牢栏杆里透下的日光发怔。
“你准备怎么办?”对面黑暗里有个女声这样问他。
谢绎缓缓回首,将手中碧叶捻碎,浅浅一笑:“自然是离开这里。”
“你想舍弃谢家?”那人步步紧逼,似是飞要问出些什么。
“你不也要舍弃昀城么?”谢绎含笑。
那声音疲倦道:“我从未舍弃,只想创造一个崭新的昀城。”
谢绎若有所思:“崭新的……”
“你又要去哪里?”
“去哪里?”谢绎笑如春山,“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他手指一点,唇畔笑意温润,“不过,我还想邀请一个人与我同行,有劳段夫人将她带来吧。”
段嫣神色阴晴不定:“谁?”
“兰亭公主。”
段嫣紧眉,不悦道:“你还未放下。”
“错。”谢绎目光一绽,眸色深黑,却如新雪之后一般清冷透亮起来,带着一种不一样的锋芒和光华,宛如重生。
“正是因为放下了,我才会这样做。”牢门豁然打开,谢绎慢慢走出来,弯腰一探,长身回首,“段夫人,望你记着这一点,我可是非常不喜欢旁人来猜测我的用心呢。”
青衫湿遍,今已非昨。
同一个晚上,子欺与念衣又接到一个回报,澹台净协助郁重光大破南宁,谢聿投降,交出南宁兵权。
南宁历来是谢家世袭的封地,南宁一破,就意味着谢家这一次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念衣捏着信纸,一瞬笑颜绽开:“这个消息若是宁岚知道了,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呢。”
子欺正给清衣换药,只静静一笑,问:“城主可有提到她何时回城?”
念衣的笑容有些凝固,再低头看了一遍,才复又笑道:“没有,当是快了罢。”
“那就好。”子欺轻轻为清衣重新包扎好伤口,起身向念衣道,“我先回房。”
念衣微怔,良久才回神道:“好。”
子欺眉头轻皱,信里定然还有事念衣未曾告知他,否则,一贯从容平静的念衣,怎会如此失态?
念衣将信纸捏进手心,目送子欺离开后,方缓缓坐下。
“城主不愿再回来是么?”清衣一双静冷的瞳注视着念衣,开口问道。
“不。”念衣怅然一笑,“她说,八殿下有意……让她……今后统率后宫。”念衣这话说得万分艰难,说完自己亦觉理亏。
“城主既提了,虽不明说,多半会答应。”清衣依旧容色淡淡,“继任城主的时候,她曾说过,会让自己的名字记入昀城的历史,如今算是实现了。”
“不过是以第一个背弃了昀城的城主之名而载入史册,悔与不悔,任她去罢。”清衣丢下此言,转身推着木轮椅往门口而去。
“清衣。”念衣起身,正色道,“对我来说,澹台净永远是昀城城主。”
清衣沉默半晌,才道:“我亦如是。”
“念衣姐,念衣姐。”
非柳像风一样冲进来,直叫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念衣正为澹台净之事忧心,见非柳如此言行,心有不悦,沉声道:“你慢慢说。”
“谢绎和三公主不见了,还挟持走了段长老!”非柳一跺脚,一气不停地说完。
清衣顿了一顿,方抬头瞥了非柳一言:“恐怕你说的,要倒一倒。”
念衣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房内。
“你是说段长老她……?”非柳一双眼瞪圆,看向清衣。
“我乏了,送我回去。”清衣冷冷抛下一句话,再不理会非柳的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