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一九一、生者振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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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恢复的消息迅速引发一股振奋之情。上至曹植，下到前来照顾我日常起居的亲兵，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是雨过天晴、否极泰来，一副未来欣欣向荣的模样。杜敏整天瞪着一双星星眼围着我打转，恨不能在我的卧榻旁再打个地铺，十二个时辰都跟我黏在一起。
这让我内心感到很不是滋味，也愈发地怨恨自己。我何德何能，我的康复就能让他们如此振奋，忘记了那一夜的血腥与残酷，也忘记了他们战死的同袍甚至连尸首都无法从成都城收敛回来。
经过复盘，我终于搞清了那一夜的后续。
那天，在极度亢奋之中，我刀劈诸葛亮，筚红棘随即斩下头颅，高高举起威慑全场。这一幕催化了双方将士的战意，随后的搏杀更加残酷血腥不循章法，每个人都在凭着本能挥动手中的武器。
赵统、马越那些蜀汉将士也红了眼睛。全心全意景仰的诸葛丞相在眼前被杀，他们当然会疯。在短暂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之余，他们心心念念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抢回诸葛亮的首级。
诸葛亮的首级一直在筚红棘手里，他自然成了蜀军的众矢之的。而我当时虽然处于失去理智的状态，内心还是本能地明白这颗首级的重要性。
于是我护着筚红棘，筚红棘带着那颗首级，我们两个犹如绞肉机一般，不要命地往前冲。陈庆比我们俩有理智，他在后面护着星寰、护着司马昭，确保这两位缺乏战力的重要人物安全撤退。
最让我感动的是，陈庆没有丢下夏侯和的遗体。他安排了一队三人，轮流背负遗体，硬是把一具尸体带了出来。
城门是被黄权带人炸掉的。要说星寰算无遗策，确实是名副其实。他从永安带来了火油和□□，在进城之前便交给黄权，让他“见机行事”。黄权也是老将了，见蜀军已有准备、突围不顺，当机立断用了大杀招。
漫天火雨让城墙上的守军战意全无四处逃窜，轰然巨响后炸开的城门洞开了逃生的路。我终于在熊熊烈焰之中，带着弟弟的尸身与宿敌的首级，惨烈地杀出锦官城。
黄权带人上岸接应，再次用火油制造屏障，逼退蜀军追兵。等到战船远离危险，我和筚红棘也终于双双昏迷倒下。
所有从城内生还的人都带着伤，除了星寰。就连无法参加战斗的司马昭，除了原本的断腿重伤之外，也添了两处箭伤。
陈庆受伤比较轻，没有危及生命的重伤，筚红棘和我的情况就比较不妙。尤其是我，货真价实地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
我的胸口中了一箭，据说距离心口只有一寸之遥，差一点就真的跟诸葛亮同归于尽了。我记得自己当时随手折断箭杆继续投入战斗，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我两只手的虎口都裂了，左肩骨折，肋骨也断了两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上船的时候我几乎是一个血人，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据说星寰治了两天两夜才保住我的命。而他也足足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一直守在我身边。当然，也不是说别人他就不管了。筚红棘的伤也仰赖他。除了他，确实没有人能把伤成那样的我们从死亡线上抢回来。
等船队接近巴郡，曹植也依照约定率领水军从永安赶到。两厢汇合之后一齐发难，巴郡守将见了诸葛亮的头颅之后立刻便开城投降了。
在我昏迷期间，曹植已经在星寰的帮助下写好了奏章，准备连同诸葛亮的首级一起快马传送至洛阳，露布天下，彰显大魏国威，威震吴蜀两地。暂时没有送出，是想着问问我的意见。
我听着陈庆娓娓道来，看着身上同样包裹着层层绷带的筚红棘，心里五味杂陈。
假如夏侯和也能活着回来，这该是多么完美的一幕。我会对星寰感恩戴德，会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可是夏侯和死了，这份巨大的悲伤与遗憾甚至冲淡了斩杀诸葛亮带来的无上喜悦。
胜利的喜悦，因为死亡而暗淡。
“辛苦你们了。”我疲惫地对他们二人道，“这一趟九死一生，朝廷定会论功行赏，我个人也会对阵亡将士有所抚恤。尤其是筚帅，你斩杀诸葛亮的功绩，我定会如实上奏朝廷，给予你和你的部族应有的荣耀与赏赐。”
筚红棘并没有马上回应。他静静地看着我，片刻之后低声对我说：“谢谢你，夏侯称。你信守诺言，让我能为妹妹报仇。筚红棘与荆民部落，永远都会追随于你。”
我惨然笑道：“谢谢。抱歉，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不会一直这样，但我还是需要一些时间。”
两人对视一眼，陈庆沉声道：“我等痛恨不能为将军分忧。将军有什么吩咐，不必对我等客气。”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酝酿片刻才说出那句残忍的话：“陈庆你帮我……筹备一下义权的葬仪。从此间到洛阳，路途遥远，遗体运输多有不便，必须……必须火化之后，将骨灰送回洛阳家中才行……”
等到说完，我已黯然垂泪。屋内一片死寂，陈庆和筚红棘犹如两尊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地跪坐在我身前。
我深深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制泪意，闷声道：“你们谁能带我去见见司马昭？我两次醒来，没有一个人跟我说司马昭怎么样了。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陈庆躬身对我行了一礼：“属下不敢欺瞒，司马公子确实情况不妙，还望将军尽早想个法子。”
简单来说，司马昭陷入了自我封闭之中。
陈庆带着我来到司马昭的住处，房门打开，一股沉沉的死气扑面而来。其实房间干净整洁，亲兵每天都会打扫、通风，只有些许药味残留，但那种沉郁的死气就是挥之不去，那是一个人完全没有求生意志时所散发出的独特气息。
我摆了摆手，让陈庆先回去，独自走进了房间。
“子上。”我轻手轻脚地走近卧榻，轻轻呼唤。司马昭仰面朝天躺在卧榻上，身上盖着被子，断了的那条腿露在被子外面，两只手搭在丹田的位置，一动不动。
走近了我才看清，司马昭是睁着眼睛的。那双总是亮晶晶地充满了活力，永远不知疲惫、充满好奇和冲劲的一双眼睛，此刻是如同冬日阴霾的天空一般黯淡无光。他连眨眼的频率都很低，那双眼睛笔直望向虚空，其实眼中空无一物。
我的心狠狠地钝痛。眼前这个死气沉沉的人令我感到痛心，也在瞬间明白了其他人看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逝者已矣，生者仍需振作——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我在司马昭的卧榻前慢慢坐了下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司马昭的眼珠动了动，缓缓地转向我。
“子上，我听闻你一直没有进食，仅靠药物维持。你是打算一直这样到什么时候？”我不紧不慢地低声对他说。
司马昭看着我，没有反应。
我叹了一口气：“我没有什么资格安慰你、叫你振作。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我有什么资格振作起来继续活下去？为什么我没有跟他一起战死？为什么我没能救下他，代替他去死？子上，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司马昭的身体开始颤抖。他有反应了。
我又叹了一口气。从前我以为司马昭和夏侯和之间只是少年人的头脑发热一时新鲜，以他们这个时代的人普遍的观念，以后终究是会各自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这份年少荒唐的情谊也会一并消退，变成记忆中一段美好的青春过往。
可是此刻，我觉得我错了。戛然而止的感情才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这份感情在最美好、最纯粹、最灿烂的时候永远地定格，没有来得及腐烂、没有机会变质，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干扰，司马昭一生都将走不出去。
何其幸运，又是何其不幸啊。
“阿昭，活下去吧。”我摸着司马昭的脑袋，一字一顿地说，“你活下去，夏侯和才能一直活在你的心里。他会永远是你记忆中的那个模样，不会老，也不会死，与你白首同归、不离不弃。”
司马昭呜咽起来，抬起双手遮住眼睛，哭声从抽泣逐渐变成嚎啕。
我也默默地流出了眼泪，双手穿过司马昭的腋下，用尽全力将他从榻上生生拖了起来。
很疼。我的伤毕竟没有好全，尤其是左肩的骨折伤没有那么容易痊愈，这样用力确实负担很大。但令我意外的是，司马昭竟然虚弱到残血状态的我也能把他抱起来的程度。原本那么高大结实的一个人，虽说还没到皮包骨头的程度，肌肉的流失也让我触目惊心，就连手腕的皮肤都变松了。
我像抱小孩一样迎面把司马昭抱在怀里，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轻轻拍着他的背。我不说什么，他也不说话，一味只是哭。而我在听着他哭的过程中，也跟着一起肆意流泪。
过了许久，司马昭终于发出了沙哑粗糙的声音：“叔权哥……叔权哥……我好没用……我怎么、怎么这么没用……”
我拍着他的背，轻声说：“我也恨自己无用，害兄弟战死，自己却活了下来。”
司马昭紧紧抱住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慢慢在我怀中失去意识。
他本就太过虚弱，哭泣耗费了太多的能量导致晕厥。不过我知道，他已经没事了。
我把守在外面的亲兵叫进来，帮我一起安顿好失去意识的司马昭，又让他们去准备米粥，等司马昭醒来之后一定用得上。
义权，你的在天之灵，一定也希望我们都能振作起来吧。
作者有话说
第193章 一九一、生者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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