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木有冬春》不静川

32、第十三章 交易（下）

　　仙道跟在流川枫身后，一路进了后堂，心里有些打鼓。
　　那个弥生，想来是已经和湘南侯绑成一伙儿了。至于三井寿，更是侯爷心腹。自己头发那点儿皮毛事情，怕是早就在流川枫面前敞得亮堂。此番登门，虽说是“瞧病”，其实仙道自己也是不信的。
　　自己费了那么大半天功夫，就是为了去他额角那一块疤，现在人活奔乱跳完完整整，哪来的病？
　　流川枫四处打量一圈，坐了下来。旁边的桌上摆着两碗粥，他探手一摸，微微皱了眉头。
　　“就吃这些？”
　　仙道跨前两步，将碗接了过来：“没没没，今儿早点铺搬了，临时的，临时的。”
　　流川枫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一缕白发，也觉得扎眼得紧。但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那碗粥，示意仙道先用。
　　相田彦一此刻也进来添茶，被仙道捉了，师叔侄二人狼吞虎咽地消灭了半热不冷的清粥，期间湘南侯一手支颊，不知在想些什么，像坨亘古不化的大冰块，让这间秋日里的大空堂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最后让喝粥的两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然而粥毕竟是要见底的，彦一极有眼力见地拿过了仙道的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独独留了他一人去面对大冰块。仙道心知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怎么也躲不过，于是也只能认命，开口问：
　　“侯爷……不是来瞧病的吧？”
　　流川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一口气讲出一大篇话来——
　　“我知道，陵南阁的修士但凡下山，都要过洗髓水，洗去身上绝大多数修为，只能留存一种修习最为娴熟、与身体状况最为相契的灵术。彩子的龟息之术能够假死，弥生能够操纵火，相田彦一虽然是半吊子，但能制五行符篆。我见你娴于感知和调动灵力，以灵驭物，似乎不似寻常散修一般灵力受限。我无意追究你为何与他们不同，但是——”
　　他转向仙道，目光审慎：
　　“我不希望这能力的释放是以你性命为代价。”
　　仙道：“……”
　　他有些张口结舌了。
　　湘南侯带他来朔州，本身就是一场交易。湘南侯已助陵南阁脱困；那么，他仙道彰来朔州鞍前马后，便是报酬。
　　今天，就算湘南侯来是要索取报酬，提醒他仙道彰哪怕头发全变白了也要全力襄助湘南军，他也没有二话。
　　或者，流川枫刨根究底要知道他这异状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他交待还有哪些瞒着众人的事情，他恐怕也不能全然避而不答。
　　但都不是。
　　或者说，他心里知道，流川枫不是这样的人。
　　他张口结舌的讶异，不是因为流川枫说了与上不同的话；而是惊讶，自己竟然猜到了他不会说哪些话。
　　湘南侯看他一副接不上嘴的样子，微微蹙起眉：
　　“怎么？”
　　仙道回过神来，忙摇了摇头：“没……侯爷放心，我不会的。我会好好帮你，也会注意自己身体。”
　　说到最后，他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大清早那和煦的金灿灿的阳光照了进来，被他这捧在流川枫看来莫名其妙的笑意点燃，燃出了暖烘烘的温度。
　　修士脑袋里想些什么，多半是不能猜透的，这个仙道彰尤其是。湘南侯也不想再探这一惊一笑背后的意思，得了仙道承诺之后，他开始说第二件事：
　　“你也看到了，神奈川在朔望落脚，将来一旦此地开战，他们便需与湘南军福祸与共。”
　　仙道：“……所以，为什么要落在医馆对面……”
　　流川枫到此时，眼中才显出淡淡三分笑意来：
　　“因为需要你管着他们。”
　　“我？”
　　仙道指着自己：“管着他们？”
　　他与流川枫对视片刻，自己才慢慢反应过来。
　　是了，朔望是朔州州府，湘南军主营所在地，在这偌大的朔望城里，除了自己和相田彦一，湘南侯手里，再没有别的修士。神奈川的人进来之后，能应付这么一大帮修士的人，还真是屈指可数。
　　想到这儿，他不由有些紧张：“侯爷，神奈川的人不是真心来帮你的？”
　　流川枫摇摇头：“神奈川对外打的招牌是商会，若无利，他们来此作甚，不过是交易。”
　　“交易？”
　　“此事复杂，三井会详与你说。”流川枫叮嘱他：“冬春之交，往往边境不稳，湘南军对修士知之甚少，他们的底细黑白，还需你多留神。”
　　仙道点头：“好，我来留神。”
　　流川枫：“可有为难？”
　　仙道摇头：“没啊？”
　　流川枫：“可是你的脸，明明白白写着‘我很为难’。”
　　仙道：“……”
　　他苦笑：“其实还好，只是我不太会和女孩子打交道。她们太热情，我有些吃不消。”
　　流川枫抬手端起茶，抿了一口。他直视着堂屋外那片灿然阳光，似乎在考量什么。半晌，方将手中托着的茶盏转腕放在桌上，侧脸看向仙道：
　　“有姑娘能关照一二，也是好的。”
　　仙道：“啊？”
　　岂料湘南侯在说完那句话后，便单方面截断了仙道问询的视线，他别开了两人的对视目光，站起身来，轻轻一抖袍角，恢复了平素惜字如金的状态：
　　“就这样。给我包两副药来。”
　　仙道更加疑惑：“包什么药？侯爷你哪里不舒服？”
　　流川枫：“随便。”
　　仙道：“……”
　　哦，这个懂了。敢情湘南侯此番来，是要当医馆的活招牌么？

　　仙道尽心尽力包了药，送流川枫出门。两人还没跨出医馆门槛，抬眼便瞧到正和弥生聊得开心的三井寿。
　　平心而论，三井寿的确算得上湘南军中少有的英俊公子，相貌堂堂有担当，还很体贴，撩姑娘的成功率自然要比某些人高（宫城良田：……），只是，这位公子多少年来一直秉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原则，尽管年岁不小，却抵死不成家，终于将自己活成了个标致的光棍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不，“身携全家”的三井公子，竟然已经在弥生那未开张的酒馆里混来了一瓶酒，正靠在门口一边喝一边瞧美人。湘南侯略顿脚步，在跨出门槛的瞬间，打定了一个主意。
　　他决定把三井寿连人带铺盖卷儿一起从侯府清走。
　　得把三井寿放这儿来，再合适不过了。
　　完全不晓得将要被赶出侯府的三井寿，还扬着那副欠揍讨打专门招姑娘喜欢的笑脸，对流川枫抱拳道：“侯爷，来瞧病啊？”
　　流川枫：“……嗯。”
　　候在门外的仆从极有眼力见地接过了仙道手中的药包，流川枫转身对仙道丢了一句：
　　“改天来府里，替本侯施针。”
　　仙道：“……嗯。”
　　他瞅着流川枫那正经无比的脸，突然有些想笑。只能微微低了头作行礼，道：
　　“侯爷，夜间风凉起霜，若在军帐，要添衣裳。还有……嗯……酒要少喝。”
　　他听见流川枫说了一句“知道了”，人便转了身，上马车去了。
　　不料那边弥生也是动作快，疾步到了马车边，奉上两坛酒，对流川枫道：
　　“侯爷，这是我们神奈川兄弟自己酿的花雕酒，也是有名的珍品。虽然仙道先生的嘱咐有理——”
　　她笑吟吟地瞥了仙道一眼，继续道：“但这花雕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万望侯爷笑纳。”
　　“多谢。”
　　流川枫略一点头，身边的侍从便将酒一并接了过来。
　　仙道：“……”
　　打脸这么快？
　　打脸这么快！
　　他怔怔地看着马车远去，忍不住腹诽：自己刚才那话算医嘱吧？就是医嘱吧！假装瞧病给医馆招揽生意的头是侯爷挑起来的，做戏好歹也应该做全套不是么？！
　　三井寿瞧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由打趣道：
　　“嘿，怎么魂不守舍的？”
　　仙道被他身上的酒味熏得退后一步，叹道：
　　“看来你每天过来蹭饭还是有好处的。”
　　三井不解：“什么好处？”
　　仙道看了看对面正在忙里忙外的弥生和彩子，道：“帮忙聊天。这个我应付不来。”
　　三井将半瓶酒塞进仙道手里，哼笑道：“那不成。我吃亏了。我帮你去和对面聊天不假，可我蹭的饭是小眼镜儿他布庄里的，不是你这医馆里的。按道理，你该给我好处。”
　　仙道：“……”
　　三井这话倒是没说错。事实上，自从来到朔望扎根，仙道的饭十之八九都是木暮带来的厨子一道包圆的。这个文文弱弱的男子很是体贴人，从樱木那里听说了“仙道师父”不会生火烧饭，他便邀请仙道和彦一每天过去布庄后宅一并用饭。后来干脆在两家后宅间开了一道门，仙道和彦一正式登堂入室，成为木暮除小女儿之外新增的两个人形拖油瓶。
　　只是彼时，谁也没想到，还会有第四个拖油瓶出现。
　　这第四个拖油瓶便是三井寿。
　　仙道其实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去蹭饭的时候，三井寿也便在了。只不过，大家同是蹭饭的，谁也不好意思揭谁的短。没想到此时，倒是三井极脸厚地先挑了开来。但他说得很在理，仙道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怼回去，正准备认真想想怎么给好处这件事，隔壁布庄的跑腿孩子过来了。
　　“仙道先生，我家掌柜说中午他做东，请您、彦一还有对面神奈川的两位大姐一起吃饭。”
　　仙道：“……哦，好，谢谢你家掌柜。”
　　三井：“……没了？没我？”
　　那半大孩子抿嘴一笑，眼里闪着促狭之色：“我家掌柜说，将军这一瓶酒下肚，想必也饱了，便替他省一次饭钱罢。”
　　三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