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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二十一章 心绪(上) ...

  •   如果要对眼力见儿论资排辈,靖海侯世子怕是瞎的。酒醉一夜睡到日上三竿方醒,醒了之后便极其不见外地拉着藤真健司要去湘南侯府打牙祭。藤真健司面带笑意,却是极干脆地拒绝了他:
      “世子,我觉得昨晚给侯爷添了麻烦之后,今天最好是乖一点,不要出现在他面前讨嫌比较好。”
      清田信长:“……”
      于是,靖海侯世子忍受了极度无聊的一下午,在驿馆中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转圈圈。终于,当天色快要黑下来的时候,收拾停当的藤真大人前来拎世子出门:
      “侯爷邀我们前往西街盛茂酒楼用饭,”他无视清田信长极度怨念的眼神,道:“世子收拾一下,我们便准备出发吧。”
      他看清田信长房间空荡荡,有些意外:
      “世子,阿神呢?”
      清田信长随手扯了大氅就出门,嘴上道:
      “他去找那个仙道彰了,走走走,赶快走。今天可是正月十五,这半天圈得我好无聊,我要去看灯!”
      藤真健司皱着眉跟了出去,对他这种随便很是犹豫:
      “世子,今夜城中太过热闹,行人鱼龙混杂,没有阿神护你周全,我很担心。”
      清田信长猝然回头,勾手揽了藤真肩膀往门外带,拍着胸脯道:
      “唉,藤真大人,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本世子可以担保,大人的安危绝对没问题!”
      开玩笑,这西行一路上,皇帝的暗卫紧缀不放,藤真健司能有什么三长两短,清田信长打死都不信。
      两人刚出了驿馆,却见门口正停着辆宽大马车,三井寿站在马车旁,正在等他们。
      “哎哟喂,流川枫真是周到,连车夫都配的是大将军,我可真有面子!”
      清田信长三两步便跳上了马车,笑眯眯地讨嫌:“三井将军,辛苦咯!”
      三井将军明目张胆地对靖海侯世子翻了个大白眼,回敬一句:“我们侯爷向来以德报怨,赶快进去别堵着门。”
      清田信长伸手扶了藤真上车,却硬挤着要同三井一起当车夫:
      “哎我说小寿寿,你看你鼎鼎有名的京城花花公子,跑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人都变糙了。要不要去我们靖海府呀,我们那边的姑娘一个赛一个地好看,你去一定三十妻五十妾,转年就能抱儿砸!”
      三井冷哼一声:“消受不起,没兴趣。您还是进去吧,夜里风大。”
      清田信长:“……”
      正月十五是年节的最后一天,这一日州府不设宵禁,全城同欢,还未入夜,街面上家家户户便纷纷开始点亮彩灯笼。因着昨天从京城来了大官,这次元宵的热闹似乎无形之中翻了倍,大家都满心满意地希望千里之外的皇帝知道,朔州挺好的。城中几条主街上,亮如白昼,各色彩灯高高悬起,精巧又别致。孩童们嬉笑打闹,家人亲朋相携,人们徜徉在这灯海之中,很是热闹温馨。
      “嘿,这里的灯不错啊,”清田信长坐在马车中,伸手撩起旁边的帘子向外瞧,不由啧啧赞叹:“和京城差不了多少呢,真是没想到。”
      藤真淡淡道:“朔州是朝廷和山王进行边境贸易的主要市场,而且,这里还是西南、还有你们东南商人西向贩货的中继之地,人员构成复杂,流动极快,若说到见识,可不见得比其他地方少。否则,这样一处物产贫瘠之地,山王为何如此执着要掌握在手?”
      “大人说的是,”清田信长点点头,抻直了脖子张望,看似无意,却轻轻接了句很令人可以有所遐想的话——
      “不过,现在可是湘南军掌握在手呢。”
      藤真健司闻言,看着紧闭的马车门,极轻微地一笑,应道:“陛下与湘南侯一道长大,形同兄弟,只有交给湘南侯,他才放心。”
      马车经过了街口,在那里,摆放着一座两人高的彩灯,竟是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奋蹄向空,马尾和鬃毛都飞扬起来,十分潇洒,明烁的红色灯光映在清田信长的侧脸上,竟像浴血一般:
      “可不是,”他的视线追逐着那骏马,接话道:“我看湘南军中整肃有序,将士意气奋发,还别说,这种治军的手段,我爹比不过老侯爷,我更是连流川枫的半分都赶不上。”
      说者无心似有心,听者有意似无意。藤真健司抛出了他最擅长的技能之一,用非常亲切自然的方式无比生硬地转换了话题:
      “这似乎是东街了。世子不若寻一寻仙道先生的医馆,据说好认得很,牌匾正是侯爷写的。”
      清田信长:“……”
      三人到达目的地时,发现神宗一郎和仙道竟然在,确切地说,是只有他们俩在。两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正在无比和谐地下棋。清田“嘿”了一声,有些意外:
      “小神神我还以为你在仙道彰医馆里呢!”
      神宗一郎与诸人见了礼,才答道:“侯爷宽仁,三井将军去医馆寻到我们,言说侯爷一并邀了我们过节,我俩便过来了。”
      “哟,周到周到。”清田信长啧啧赞叹:“流川枫果然是个会做事的。”
      他寻了个位子坐下来,又来来回回打量这两人许久,最终撑了胳臂在桌上,极八婆地问:
      “嘿,你们俩有没有打一架看看?到底谁比较厉害?”
      仙道同藤真三井见了礼,又替众人一一斟茶。藤真有心想从仙道的表情中查探几分他和神宗一郎之间的关系,便插了一句嘴道:
      “仙道与阿神都是不世出的奇才,惺惺相惜才对,作何要打架?”
      清田信长闻言垮了脸:“小神神,你们没有打啊?”
      “没有,”这次接话的是仙道彰,他在棋枰旁坐了下来,笑容和煦地对清田信长道:
      “世子,修士不打架的,因为一旦打起架,后果会很严重。”
      藤真健司眉头一挑。
      仙道的这个笑容,他很熟悉。
      记得第一次在太庙前见他时,这个不知底细的修士就对他摆出了这么一副很妥帖又很疏离的笑脸来,仿若带了一张严丝合缝的面具。
      而事实证明,这个仙道彰,在认真的时候,并不爱笑。
      清田信长还要接口说一句,却被神宗一郎及时堵住了话头:
      “仙道先生,落子吧,让我死得痛快些。”
      仙道低头抓出了一枚白子,唇角弯起的弧度在阴影中慢慢落了下去。
      如果自己能选择,这场宴席,他是不愿来的。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在与神宗一郎对谈两个时辰之后,自己是否还能冷静自持地与流川枫相处。
      他原本以为,自己最大的苦恼,不过是无法、也不忍向湘南侯言明心迹的那份退缩;然而不过短短一个下午过后,他竟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天地翻覆,命途无常,他不得不承认,直到今天,才是自己“最像人”的时候——
      他头一回有了“无助”的感觉。
      偌大天下,就算他身怀强大异能,能令风云翻覆,王朝动荡,竟仍是没有一个能同他一起分担,让他得以倾诉的人:神宗一郎和泽北荣治最与他肖似,但他不敢信;流川枫于他已然是极重要的人,但他不忍言。
      不知如何进,不知何处退。
      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从外间骤然卷入一股寒风来,贴着他的后颈刮了过去。
      他终于在棋盘上按下了手中白子。
      流川枫来了。

      这一场饭吃得倒是比昨晚舒坦,因为清田信长的话比较少,他的大部分兴趣,都在面前这一桌菜上。盛茂酒楼是朔望城中的老馆子,现任掌柜的爷爷辈原是京城的大厨,不知因个什么缘由,举家迁到了这边关之地。酒楼的菜谱是不传之秘,这大几十年来,硬是征服了来来往往所有客人的胃,并且也毫无悬念地,征服了清田信长。
      仙道同流川枫在这酒楼中吃过,他知道流川枫喜欢其中一道蒸牛肉,而自己喜欢套四宝。
      此刻,他正看着对面的清田信长一边惊呼“哦哟厉害”,一边将那盘套四宝拆了个乱七八糟。
      套四宝,简单来讲,就是一只完好的鸭子,内里里套着一只完好的鸡,鸡的肚子里又套着一只完好鸽子,而鸽子的肚子里又藏着一只完好的小鹌鹑。手法巧妙又好吃,难得的是一根骨头都没有。
      记得当时自己第一次吃的时候,也差不多和清田一个反应吧。然后流川枫——
      然后流川枫就笑了。
      他忍不住看向湘南侯,不料后者的视线正越了桌子,看着他。
      仙道:“……”
      他慌忙别开视线,专心吃饭。
      只听流川枫吩咐:“再来一份。”
      不多时,一份新的套四宝,端端正正摆在了靠近仙道这半边桌。
      清田扭头看流川:“你什么意思?”
      湘南侯伸筷夹向蒸牛肉:“你拆得乱七八糟谁要吃。”
      清田冷哼一声:“切,穷讲究!”
      仙道看着桌上那道新菜,不知为何,突然便想到了腰间的不戒。
      不戒,一根樟木条,竟然也套着两层壳。若不是自己冲破洗髓水的压制,他会一直以为它只是个挠痒耙,说不准哪天真的会用它填了灶膛;若不是神宗一郎在自己面前演示,他也会一直以为它原应就是这么体面温润的玉棍子,毕竟这才与“至宝”的名头相配。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他既不是天纵奇才的修士仙道彰,也不是得陵南阁看顾七百年的灵物仙道彰,他是……他是不知道活了多久,不知道去过哪里,不知道做过些什么的,仙道彰。
      这挺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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