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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二十九章 往事(中) ...

  •   水寒刺骨,单薄的些微光线穿过池水,隐隐绰绰的打在流川枫因受冻而退却了血色的苍白手背上。
      甫一下水,片刻前束缚在腰际让脱衣变得分外困难的藤蔓,仿佛碰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般,瞬间分离四散,退回不可察见的黑暗之中。这让湘南侯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这真的只是一个水池吗?
      他看向水池幽深的暗处,知道自己已经退无可退,只能向下潜去。
      从水中看那水池,要比在岸上看到的还大些,流川枫沿着水池边缘游过,发现池壁竟然是由数尺长的石条层层垒砌而成,石块之间不知用了什么东西填塞粘合,严丝合缝,密实极了。
      饶是他水性不错,也不得不很快浮上水面换气,然后向着方才发现奇怪刻痕的石壁那儿游了过去,接着顺着那刻痕延伸入水的地方,再次下潜。
      那两道细细的刻痕一路向下延伸,流川枫用手确认着它们的位置,直到那一路陡落的线条,突然变得平缓。流川枫顺着线条延伸的方向向前看去,不禁一愣。
      在光线无法到达之处,那道线条的终点密密匝匝排列着一片黑色的桶,每一个大小都能放进个四五岁孩童,共同组成一片看不清边缘的暗色阴影,犹如一只只人眼,在水下同湘南侯沉默对视。流川枫只觉胸口一阵刺痛,下意识想向上浮去,但在此之前,他还是忍不住伸手去碰触了离自己最近的那只桶。
      触手冰冷,那竟然是个石桶,不知具体用了什么工艺,那桶壁很薄很光滑,在石桶的提手上,固定着一个铜环,而在那铜环中央,一根绷紧的不辨材质的透明细线一穿而过,嵌入流川枫一路追索的两条刻痕之间。
      原来,那两条细细长长的刻痕,竟然是一道极其精巧的石槽。
      石槽的一头,连接自己摸索行进的来处;另一头,则连接这些装配铜环的石桶。
      湘南侯觉得自己知道这些到底是做什么的了。
      不出意外,这应该是为整个九丈龙原供水的机关。在某个未知的地方,应该可以操纵这些石桶,将盛入的池水运向九丈龙原的高处,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这些物件的第二种用途。
      震撼于这些不明来历的器具,流川枫将脑袋冒出水面来,浑然不知片刻前,有人在这方黑暗的空间中呼唤了他的名字。
      入过水之后的寒冷令人难以忍受,冰冷异常的池水贴着薄薄的单衣,犹如一张布满利齿的大网,紧密地包裹周身,切割每一寸能够感知温度的肌肤。流川枫强忍着周身颤栗,紧咬牙关,却没有选择出水。
      因为方才他发现,在那一片黑色的石桶附近,分明是最幽暗深邃的地方,竟然透着几分淡淡的光。
      不,与其说是他发现的,不如说是他感觉到的。
      就好像那个异样之处发出了声音,在呼唤他一样。
      思及自己在穿越魑魅滩时的种种遭遇,湘南侯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和什么呼之欲出的答案只有一线之隔。那月夜之下挺拔高大的樟树,化为飞灰的护身符,自己看不到但仙道彰却能看得清楚的母亲的坟茔,想要与魑魅滩融为一体的无力感,穿越千眼窟时转瞬便可愈合的伤口——
      对,还有伤口!
      流川枫猛地将手翻了过来,去看片刻前被石壁刻痕划伤的手指,然后心陡然一沉。
      果然,手指上的伤口,也不见了。
      我到底是谁?
      亦或者,我到底,是什么?
      流川枫将双臂撑在池畔,虽然视线搁在眼前那一片无风自动的草木上,却无暇去思考它们的异状,命运与世事交织纠葛的经纬线段,此刻在他心中脑海搅成一团乱麻。虽然从小到大,流川枫早已学会去适应“湘南侯”那吉凶难料、坎坷横生的命途,但他从来不曾想过,这磋磨人生的命运,竟然可能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他几乎是无意识的,再次滑入了水中,向那召唤他的地方游去。他游过那一片黑色的石桶,慢慢看清了那光线传来的地方,一道石壁横亘在水中,迫使他又下潜了几分,才发现那竟然是个洞口。
      憋气带来的不适感越发明显了,流川枫再无细想,便向那洞中钻进,不管转瞬,他便来到了那石壁的另一面,发白的天光陡然穿透水面直直打进水里,与一壁之隔的光影交错形成鲜明对比。流川枫迅速上浮出水,发现自己进入的这个崭新空间,竟然像是有人居住的处所一般,目之所及之处,有一张石榻,石榻一旁,放着一个巨大的石匣,最令人震惊的是那石匣上,竟然覆盖着一张印有陵南阁标识的符篆!
      周身的刺骨寒冷似乎瞬间消失不见,一切外界的声响都无法进入耳道,重新踩上粗粝土地的双脚仿佛行进在空气上,流川枫不错眼地盯着那张陈年褪色的符篆,一步一步,向它走近。
      没有错,是这东西,在呼唤他。
      流川枫站在长逾八尺,高逾五尺的石匣前,大脑一片空白。
      那石匣算不得什么精致物件,其上石纹沟壑纵横遍布,尽是成年累月所遗留的痕迹。陵南阁的符篆封着石匣开合的缝隙,靛蓝色的笔画线条流畅而复杂,一气呵成。
      流川枫已无法感知自己被那寒彻骨髓的池水冻到周身僵冷,他打着哆嗦,发抖的双手缓缓伸出,按在了那石匣之上。
      手掌触及石匣的瞬间,他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通过掌心一路捣入自己心口,胸口的震荡如此真切,好似石子投入水池一般,激起周身血脉一层层涌动的涟漪。与此同时,符篆上的纹路闪过一道耀眼光芒,随即色彩迅速灰败下去,竟然脱离了石匣,轻飘飘地掉到了地上。
      流川枫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揭开这石匣的。事实上,如果泽北荣治在这里,他一定会吃惊到无以复加。这么多年,他曾经尝试过无数种方法,想要把仙道彰当年留在这里的唯一物件打看来,瞧瞧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竟然需要动用如此强大的力量来进行封印,令外人不得碰触。然而此刻,让他穷尽各种手段而不得的石匣,竟然被流川枫一掀而开,所用的力道甚至还不如端起一只茶盏。
      因为那巨大的匣子,是自行敞开来的。
      严丝合缝的尘封,等到它长久期待的人。
      石匣中非常干燥,入目清爽整洁,里面并排放着两截木料,皆有一人合围粗细,另外还有一只四尺见方的木盒。
      流川枫第一眼便立刻辨认出,其中一段木头是樟木。因为他曾无数次倚坐在樟树下,那是陪伴他幼年的缄默依靠,他无比熟悉它的纹路、它的枝叶、它的身形,不会有错。
      另一段木料,则很像枫树。但他尚未见过这么粗的枫木,因而也算不上笃定。
      他伸手拂过这两段木料,那震荡周身的涟漪开始掀起浪头。
      是你们在呼唤我吗?为什么呢?
      那两段木头似乎并不能回答他的问题,于是他伸手将那个木盒从石匣中捧了出来。
      木盒不算很沉,但不知为什么,将这盒子捧在怀里之后,全身上下突然便脱力了,以至于流川枫向后踉跄了两步,终于支撑不住,他抱着盒子,倚靠着一旁的石榻借力,缓缓坐了下来。
      木盒有着明显的手作痕迹,但上了漆,被保护得很好。它似乎曾经经常被人打开过,因为盒盖一角摸上去显得异常光滑温润。流川枫捧抱着它,任凭四肢百骸中渐渐掀涌的浪头推动他的手腕,牵动他的手指,将盒子打了开来。
      事已至此,他觉得无论木盒中有什么,应该都不会让自己更惊讶了。
      事实似乎的确是这样,因为木盒中的东西很普通,非常非常普通。
      一只小拨浪鼓,缀着两个褪了色的小瓷珠,鼓面上画着梅兰竹菊,手柄上刷了红色,也已经有些黯淡了。
      一个巴掌大小的褚色布袋,里面有三枚铜钱。流川枫穷搜记忆,却无法辨认那钱币是何朝代的。
      一段编织的绳子,似乎是一条手链,末端坠着两个拇指大小的木环,上面用古篆刻了一个非常非常丑的“枫”字。
      一双筷子,其中一根已经有些变形弯曲了。
      一个皮质的水囊,表面已经有了细细的龟裂纹路。
      一只发黑的银质长命锁,正面刻着“长命百岁”,背面刻着“福寿恒昌”。
      长命百岁。
      福寿恒昌。
      当年的幼小湘南侯世子,从他缠绵病榻的母亲那里获得的第一个礼物,也是一个银色长命锁。
      正面刻着“长命百岁”,背面刻着“福寿恒昌”。
      是巧合吗?
      空旷的石室迎来它暌违百年的主人,然而它的主人,已经完全不记得它了。不记得自己曾在这里住过很久,在此刻倚靠的那张石榻上休息;不记得自己曾在这里削留本体的一部分,然后将其余所有送给九丈龙原的第一批住民造帐篷;不记得自己带来了一个同伴,在这里教他如何使用钱,如何用筷子吃饭;不记得他此生收到的第一个礼物,是他的同伴被商贩蒙骗,用十倍的价格买下的一只拨浪鼓;不记得他和他的同伴一起做了一只新的水囊,带着它结伴远行,去那些他曾应允带他去的地方;不记得他送给他的同伴一只银锁,声称这是“迟到的成人礼”;不记得他的同伴亲手做了手绳送给他,当他抚摸着上面的刻痕,把它系在手腕上,在这个简简单单又很温暖的石室里,第一次无师自通地知道了什么叫作“喜欢”。
      ——他不记得。
      他趟过死亡河流,神魂几乎尽数湮灭于天地间。他数百年化灵成人的记忆、他未及言表的心动,都随之一并消散不见,如同时间洪流能够翻覆涤荡的一切生灵的命途一般,没什么不同。除了一直记得他、把他放在心上的那个人,还在小心翼翼护佑他神魂孱弱的火焰,那是挽留他于在这世上的唯一牵绊,在去势汹汹的洪流中,他紧紧拽留他,为了给他的神魂一具可以栖息的身体,不惜悖逆天道,献祭了他所能献祭的一切。
      ——他不知道。
      所有关乎往事的真相,都前所未有地离当事者如此之近,环绕着他,编织与他新的交集,然而他既不记得,也不知道。只能任凭目之所及的每一个物件,尽数停留在空旷的记忆荒原上漫无目的地逡巡游走,无以指明来处,也不知何方才是归宿,只能不停地磨蚀“流川枫”之名所原本承载的一切,让原本笃定的横生枝节,让原本确然的茫然无措,最后破碎为一个不可拼凑、不可追溯的“自己”。
      流川枫不知道自己在这种茫然的状态下坐了多久,直到他听到水面出现了动静。一圈圈波纹从那开辟了洞口的石壁处层层漾开,虽然头脑尽职尽责地发出了“戒备”的指示,但事实上,也不知是动不了还是不想动,他只是将抱着木盒的胳臂紧了一紧。
      “哗啦”一声,有人破水而出,四目相交的同时,来人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手脚并用地爬出水面,向流川枫冲了过来——
      然后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哦,是仙道。
      惶急如擂鼓的心跳在耳边炸开,响得要命;胳臂横亘肩背,格开冷硬无比的石块。湘南侯将全身的重量压在那紧密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拥抱中,那拥抱给了他气力,也给了他一个答案:
      你到底是谁呢?
      你是仙道彰在乎的流川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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