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翛然

1、（一）

　　兰初静静伏在满是积雪的树丛中。长时间的潜伏，使他身上也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淡淡青衣尽数隐于其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从枝桠的缝隙中望着不远处寂静无声的北溟军营。

　　他已在雪地里潜伏了两个多时辰，身上的衣服早被寒风吹透，雪水浸透，就连乌黑的眉毛和发丝上，都挂着一层薄薄的冰霜。雪一直没有停歇，风声在山谷中不停的呜咽，掀起的雪片打在脸上如同霜刃划过一般。但兰初始终没有移动过一下，此刻的他仿佛已经成了这山谷中恒久不变的雪雕，只有冻得发白的面容上的一双眼睛，偶尔滑过些许摄人的精芒。

　　他已经等了很久，不停在心中演算着最佳的潜入途径。这一夜虽然没有月光，但那一望无际的雪原，极难隐藏住他的行踪。他趴在原地再度四下望了一周，最终，选择自东北方往军营奔去。

　　那边临近渭水，岸边是一大片幽暗阴森的树林，零乱的倒影远远望去仿佛远古洪荒的巨兽正张着大口等人自投罗网。兰初飞身窜入林中，借着这些或密或疏的树影掩护，一点点向大营方向靠近。他的动作很快，总是一闪即逝，北溟军营四角哨塔上的士兵，根本不曾发现有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潜到了自己附近。

　　他一直潜到距离北溟军营还有大约二十丈的地方，才又停了下来。最后的这段距离，再没有可以借以遮掩的屏障，而这段路程的尽头，便是丈余高的木栏。他抬头看了看哨塔，上面有两名兵卒，不断变换着巡视的角度，交叉戒备。要想不惊动这两人，唯一的可趁之机，就是在他们错身的那一瞬。

　　兰初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调匀了呼吸，待那上面两条人影即将重合之时，身形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北溟大军驻扎在兰古关口已有半月，虽说大战在即，却未曾想到会有人敢单枪匹马闯到军营里来，尤其又是在这样的风雪夜。哨塔上的一名士兵只觉眼角余光中仿佛有个淡似轻烟的影子一掠而过，待到定睛细看之时，却只见闪烁着点点寒光的雪原上寂静如常。他站得太高，自然也看不到雪地上那几枚轻而又轻的脚印，于是慢慢收回了目光，重又看向了别处。

　　此时的兰初，正在二人脚下，一动不动的贴在木桩旁。北溟军营素以铜墙铁壁著称，只外围这一根木桩，便有一人合抱之粗，足以隐藏住他的身形。他在这木桩旁略站了站，确定上面的两人未被惊动，这才轻轻一纵身，灵猿一般攀了上去。

　　哨塔上的士兵浑然不知有人已经潜到了他们脚下，巡视的间隙，还说笑两句借以打发漫长的冬夜。兰初攀在那哨塔底部，仔细辨认着或轻或重的脚步声，约莫到了二人再度错身之际，忽然一个倒卷珠帘便翻了上去。他的动作迅如闪电，落地却似一片轻羽悄无声息，那两个人只觉背后忽然一阵寒风掠起，随即便被他同时掐碎了喉骨。

　　他一出手连取两人性命，脸上神色依旧冷漠如常，只小心又迅速地将这二人的尸体分别靠在哨塔两边，使他们看起来仿佛还如生前一般，自己便径自跳进了北溟军的大营。

　　夜沉如水，高低起伏的鼾声自一个个军帐中传将出来。兰初伏在一处帐外侧耳细听了片刻，这才压低了身形，急速往军营深处探去。

　　北溟军营的防范极为森严。虽是雪夜，却仍有六支卫队交叉巡守。兰初此前已将中军大帐的位置探查得一清二楚，此时虽然轻车熟路，却也不敢轻忽大意，每次一起一落，都利用帷帐的阴影作掩护，耐着性子一点点往赫连冀的营帐靠近。

　　震远将军赫连冀，是此次北溟远征西陵的统帅，同时亦是兰初此行的目标人物。

　　此刻虽已时近三更，赫连冀帐中灯火却还未熄。火光透过厚重的帷幕，将那道正在伏案疾书的身影清晰的映照出来。而他帐外，有八名卫兵分列两侧。兰初躲在暗处观察了片刻，发现每隔半盏茶的工夫，还会有一支巡逻队自他帐前走过。也就是说，留给自己动手的时间，只有短短半盏茶不到的时间。

　　他将情势探查清楚，同时看好了进攻的角度，便将身子微微弓了起来，仿佛一只进入攻击状态的猎豹，等待着发动最后的致命一击。

　　又是一队巡逻兵走过，兰初目送他们渐行渐远，这才脚下一点，噌得跃了出去。

　　帐外那八名守兵是赫连冀自军中千挑万选而来，多年来跟着他出生入死，对于突袭刺杀早有一套应对之法。但是兰初动作实在太快，待那些人发现异样时，他已经掠到了近前。他现身之时双手同时打出四把飞刀，离他最近的那四人未及反应之际，已被飞刀深深扎入了喉咙。鲜红的血珠喷洒而出，溅在雪地之上，那四个人也随即软倒下去，至死，连突袭者的容貌都未曾看的分明。这四人倒地之时，兰初已掠至帐前，袖中银芒破衣而出，仿佛横空而过的一道惊雷，那两名刚要出声示警的守兵便被他一招割断了喉咙；而他的双腿几乎在同时使了个鸳鸯连环踢，一举踢碎了另外两名护卫的喉骨。

　　他出手全是杀招，动作干净利落，竟是一点还手机会都未留给对方。那八名护卫，不过眨眼工夫，已全不横死当场，兰初却停也未停，立刻窜入了帐中。

　　赫连冀听得外面轻微异动，已然有所警觉，方才抄剑在手，问了句什么事，抬眼却见一道淡似轻烟的身影挟著风雪袭来。那人来势迅疾，他未及看清对方面目，便觉一道寒光直奔自己心口而来。赫连冀驰骋沙场多年，处变不惊，紧要关头硬生生将身形往后一仰，不但避过那人当胸一剑，还顺势飞起一脚踢向来人手腕。

　　兰初见他反应如此迅速，虽有些意外却不见慌乱之色，手腕一斜，错过那一脚，左掌随即探出，倏得抓向他脚踝。他出手时五指如勾，带起无形的尖锐劲气。赫连冀心知自己脚踝若被他抓上，只怕顷刻间便要骨骼碎裂，因此不敢轻敌，急忙收腿，左手猛地一撑，斜刺里翻了出去。

　　兰初哪容得他一再闪避，将剑一抖，复又跟了过去。他手中短剑只得尺许来长，剑身狭窄如同柳叶，锋芒却是无出其右，随手撩起的剑气，已迫得赫连冀连一句来人都喊不出，无奈之下只得全力躲闪，惟盼自己能撑到外面巡守的士兵发现异状之时。

　　但来人武功实在太高。赫连冀与他交手三两回合，已是震惊不已。他此时方看清这刺客居然只是个半大的少年，一张脸斯文白净，秀绝尘烟，偏偏出手异常狠辣，功力之深更是前所未见。赫连冀被他渐渐逼入绝境，望著那清冷的面容，轻烟般的身影，忽然想到这两年西陵国中声名鹊起的那个人来，震惊之余终于在对方长剑贯入自己心口之际脱口惊呼：“你是浮影！”少年听见这名号，双眉一沉，目中寒光闪烁，也不答话，只将腕子一沉，雪亮的剑尖嗤的一声自他背后贯出，淋漓血珠纷纷而下。

　　赫连冀胸口剧痛，心知自己已是难逃一死，哪肯就此放过这少年，重伤之下居然还挣扎着以左掌牢牢钳住少年剑锋，右掌随即便拍了过去。

　　兰初在他起掌之时已有所警觉，当即回撤兵器。不料赫连冀垂死之时力气竟然极大，他虽勉强将剑锋抽出，动作却难免被拖得迟缓了一些，却被赫连冀一掌拍在肋下，一口鲜血当下喷了出来，身形连晃，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赫连冀全力击出这一掌，再无多余力气，在那少年一面后退一面抽出剑锋之时，同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随后身子猛地一阵抽搐，慢慢委顿于地。少年退在一旁，低咳一声，紧抿的嘴角噙着一丝血痕，显然也受伤不轻，原本雪白的脸色愈发显得惨淡，只有那一双黑得望不见底的眼睛，依旧看不出一丝任何情绪，只是冷冷的，看着赫连冀的脸色逐渐变成象征着死亡的灰败。

　　赫连冀躺在地上，身下的血水慢慢积成了小小的一滩。他费力的抬起带血的手指指向少年，最终却只道了一个你字，便无力的垂落。

　　兰初一直站在原地，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才谨慎的靠近，探了他鼻息脉搏，确认赫连冀死亡之后方才站起身来。他受伤不轻，稍微动作便觉出钻心的疼痛。但此时北溟军中已有人听得异动，发觉不对，纷纷吆喝着赶了过来。他身在敌营正中，自然不敢耽搁，强忍着剧痛纵身出了大帐。

　　帐外有两队巡逻的士兵刚奔到近前，忽见一条身影自帐中窜出，立刻大声喝道：“什么人！”

　　兰初却连头也不回，全力自来路回奔。那边士兵较少，阻滞自然也少些，偶尔遇到一两个跑上来拦阻的，他短剑过处，那些人便纷纷倒伏于地。这些士兵见他出手狠绝，又不知道中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一时也不敢过于靠近，只敢在他后面跟着。可是兰初虽然伤重，身法却丝毫不见凝滞，一会儿功夫，已将大队人马都甩在了十丈之后。他奔到方才那哨塔近前，猛地一提气，身形拔地而起，半空中脚尖微微一触木桩，随即翻身落在了营外。

　　那些士兵没有他这样的轻功，只得纷纷转向往辕门奔去，待到大队人马潮水般涌出辕门时，那青色的人影，已然消失在河畔树林深处。

　　西陵历皇佑三十年冬，震远将军赫连冀被人刺杀于兰古关口北溟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