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十四) ...
-
兰初离开沂州的时候,慕容浅初已派人将他回朝的消息快马递往京城,同一时间递到广陵手中的,还有那颗兰初煞费苦心方才夺回的承天帝的首级。只是没人知道,为了这颗首级,兰初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就连广陵和慕容浅初,也以为那不过是孤鸿奉了兰初之命自北溟军中抢回来的。
三人抵京之时,已是年关将近。甫入城门,便有宫中的内侍牵着车架在一旁等候。兰初交待孤鸿先回宁王府,自己换了马车同沈素一道直奔皇宫而来。
广陵晌午方才散朝。这十几日里,沂州不断有战报传来,西陵与北溟交战数次,各有胜负,战事虽然仍在胶着之中,但西陵士兵在慕容浅初的带领下已一扫先前的颓势,暂时稳住了北方的形势。广陵捏着战报,只觉数日来压在胸口的大石终于都卸了去,而兰初已经入城的消息,更令这位年轻的帝王露出了几分久违的笑意,便是走起路来,都带着些呼呼的风声,看得这些日子跟在他身边胆战心惊度日如年的内侍们也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载着兰初和沈素的车架经朱雀门入宫,过太和殿,穿旌武门,沿着宫墙下的青石小路,一路行到了崇明殿外。这是西陵历代皇帝批阅奏章召见重臣的地方,兰初以前虽然来过几次,但总是趁夜而来,趁夜而去,反倒绝少在白天接近这里。
崇明殿外甫下车,那边接获消息的广陵已经按捺不住迎了出来。兰初看见他便微微一笑,黑湛湛的眼瞳里,冰雪之色尽褪。
“臣弟拜见陛下。”他撩起袍角俯身拜倒,当着众人的面,广陵不好太过随便,只等他行完了君臣之礼,才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小初,你受苦了。”兰初面上的苍白和倦色显而易见,被广陵抓在手中的腕子也是未盈一握,冷如冰雪。广陵心里难过,面色也不由黯淡几分,兰初却只是微微一笑,慢慢将他手掌包在自己掌心,好言安慰道:“皇兄,我没事的。”
沈素跟在兰初后面下车,待广陵情绪稍稍平复了,这才上前来给他见礼。
“少卿,辛苦你了。”广陵唤他平身,温言道:“阿婉知道你回来,高兴得很。你且去见见她,用过午膳再来。”
沈素走后,广陵拉着兰初进殿,走到后面的暖阁。那里面烧着地龙,热气不断从青石板渗上来,兰初这才觉得暖和了一些。广陵拉着他一同坐在软榻上,一面吩咐人传膳,一面道:“‘殊途同归’的解药我已让人备下了,等会儿少卿回来,让他先帮你行针,然后在那药汤里泡上七日,便可痊愈了。这段日子,你且先住在宫里,等毒祛净了再回府不迟。孤鸿那里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着人过去传话了。你要是不惯这些人伺候,我还叫他进来就是。”他自从登基后,便没有一日真正放松过,此时见到兰初,才算是暂时解脱出来,一口一个我说的极顺口,全无平日的威严模样,直听得一旁随侍的宫人都偷偷掩嘴而笑。广陵心里高兴,也不同他们计较,挥手将众人打发出去,回过头来依旧絮絮叨叨个不停。
兰初坐在他身旁,始终很安静,直至广陵说起承天帝,少年才微微皱了皱眉,双目微垂:“皇兄,是我有负你所托……”承天帝的死,于他既是解脱,也是永远无法再挽回的遗憾。因为负了广陵所托,也因为有些疑问,他再也无法找出答案。
然而广陵并不晓得这其中的许多曲折,只当他同自己一般因承天帝的骤逝而黯然神伤,于是忙不迭的打断他,安抚道:“小初,这不怪你。父皇的这笔血债,我自会要北溟来偿还!”
兰初闻言,微微愣了愣,耳畔响起的,隐约是那一日自己抢夺首级之时赫连战的一声嘶吼。他也许淡漠,却并非无情,那一声里包含的惊讶与伤痛,无一不深刻在心头。只是这些事情,如今已容不得他再想,他只能迅速闭了闭眼,希望能将自己从那样的记忆中剥离出来。
广陵时时注意着他的气色,见他脸色蓦的一白,还当是毒伤发作,立刻命人在延熙殿备好药汤,同时传了沈素过去。
“殊途同归”本是宫中秘药,后来不知怎的竟也流传到了江湖上去。只是江湖中人,虽知世上有“殊途同归”此毒,却从未能成功制出解药。而“殊途同归”的解法,便只有西陵皇帝方才代代相传。
广陵不知道兰初身上“殊途同归”的由来,兰初自然也不会告诉他,又怕他看到自己身上的旧伤横生事端,于是好说歹说把他劝了出去,只留下沈素为自己行针。
他一共在药桶里浸了七日,平时只有沈素陪着,广陵每日下了朝才能赶过来。每每此时,兰初便把自己身子完全没入到药汤下。好在那汤色如墨,广陵倒也没瞧出端倪,只是看着他脸色一日好过一日,心里便觉得无限欢喜。
他从来不问前线战事,广陵知他脾性,也绝口不提庙堂琐事,兄弟两个镇日相处,便只闲话家常,说些小时的趣事,看得沈素颇为嫉妒。兰初平日里沉默寡言,却不知为何竟对了沈素的脾气,借着为他行针疗毒的机会日日守在延熙殿,竟连太师府都不曾回过。他性子原是最洒脱不羁,兰初嘴上不说,心却羡之,加上一路与他相处,早已十分熟捻,待他便比旁人温和许多,一口一个沈大哥,叫得沈素心花怒放。
“少卿,你是不是也该回一趟太师府了?怎么,难不成在我这皇宫里呆得乐不思蜀了。”广陵看着沈素开心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有点酸。本来么,这弟弟只是自己一个人的,虽然兰初上面一共八位兄长,但从来都只和自己亲近。如今冷不丁儿冒出个沈素来,广陵顿时有了些紧迫感。
“草民这就走。”沈素很知道广陵的心思,却也不肯示弱,神气地瞥了他一眼,广陵眉峰一挑刚要发作,他已经机灵地告退了,临走还抛下话来:“小初你好好歇着,改日养足了精神我带你上栖凤坡打猎去。”
他这话是故意说给广陵听得,谁都知道如今这位皇帝勤政的很,也就是每日午后能勉强抽出点时间来探望一下兰初,其他的别说打猎,就是吃饭,七日里头兄弟两个也不过同桌过一两次。
不过广陵这次听了却不动气,望着沈素志得意满的背影冷笑道:“小初,正月初八你随朕去南山狩猎。”
他这么一说,兰初才恍然忆起,今儿个,竟已是除夕了。而明日,便是广陵登基后改元的第一日。
“皇兄今晚不宴百官么?”按宫例,往年除夕,百官都要入宫朝见谢恩的。兰初见广陵今日坐在这一下午不见动静,便提醒道。
“父皇新丧,战事吃紧,今年宫中罢宴。”广陵见他要起身,便自觉走到了外殿去,等兰初换好了衣服出来,才将桌上的参汤递过去给他:“小初,你今日就不要回府了。皇后今日亲自备膳,你同朕一起去,吃完了年饭,朕再带你看样东西。”
广陵和兰初,从未一起过过除夕。广陵出生便受封为太子,记事起便岁岁跟在承天帝身边出席各种宫宴;而兰初,五岁之后,年年除夕,便只得他一人度过。别的兄弟尚有母妃可以撒娇,他却守着冷冷清清的宫宇,独自过了一年又一年。
“我有些乏,皇嫂那里就不去了,劳烦皇兄代我问候一声。”自回京后,兰初的性情似乎也开朗了一些,只是仍旧不大愿意在众人面前露面,于是婉言拒绝了广陵的好意:“皇兄要给我看什么,我在这里等着可好?”
“那也好。”广陵知他毒伤初愈,也怕他累着,并不勉强,吩咐宫人依旧把晚膳摆到延熙殿,便匆匆去了。
他再回来的时候,已近子时,因赶的有些急,脸上覆着些薄汗。兰初忙递了杯茶水给他,他咕咕咚咚一仰而尽,然后拉起兰初的手就往殿外跑:“小初,走。”
外面是准备好的御辇,兰初微微犹豫了一下,才在广陵不断的催促声中登了上去。广陵身边有无数的大内好手,孤鸿便没有跟来,只将二人送至殿门外,看着御辇离去,便安心的回到了内室。
兰初和广陵一同坐在辇中,透过薄薄的纱帘,看着外面不断变换的景色。处处都张灯结彩,红绸高挂,把素来庄严辉煌的禁宫大内,都装点的喜气洋洋。
御辇一直过了定川桥,才慢慢停下。广陵显得很兴奋,不等人放好脚凳,已经率先跳了下来。“小初,快些。”
宫人们都停在了后面没有跟来,只有几名大内侍卫,始终伴随二人左右。
广陵拉着兰初一路冲到了懿德楼上。
“皇兄带我来这里要看什么?”兰初话音刚落,不远处砰的炸起一声巨响。寂静的夜色在这一刻被打破,一片灿烂的花火陡然绽放在幽暗的天宇,璀璨的光芒在爆发出瞬间的美丽后,拖曳着散落在半空,而城楼下的玉川河,则承载了最后的一点星星之火。兰初来不及感叹,已被接二连三升上夜空的烟火摄去了全部心神。燕京的夜空,被无数的烟花占据。那些绚丽夺目,动人心魄的光芒,在这一夜之后,又停驻在了兰初心里许多年。
“小初,来许个愿吧。”广陵在他耳边这样轻柔的说着。
“皇兄的愿望是什么?”兰初却没有许愿,只是慢慢转回头,望着广陵深邃的双眼。年轻的帝王眼底映出的,亦是那满天灿烂到极致的花火。广陵笑着将双手放在城墙上,他脚下,是被这漫天烟花照亮了的燕京城。
“这就是朕的愿望。” 广陵指着城下安静流淌着的玉川河,那河的两岸,是在这隆冬之夜依旧未曾熄灭的万家灯火:“朕有生之年,愿西陵百姓享一个盛世太平!”
西陵皇佑三十年,西陵承天帝遇刺于临江,太子广陵即位,隔年,改元熙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