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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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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山上来了人,这座山已经寂寞很久了,除了我和阿奇,三年里无人再来。
阿奇将那人背到屋里时,我着实吓了一跳,满身是血,皮肉外翻,可见森然白骨。
“是刀伤,身上有十七处。”阿奇只瞥了一眼便知道了大概,“渺儿可以替他止血吗?”
阿奇同我说话时,总是很温柔很小心,他说他怕把我吓到,可是我一点儿都不怕他,在我二十年的光阴中,阿奇是为数不多待我好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人。
我应了下来,正要去收拾草药,却见阿奇翻箱倒柜地再找什么东西。
我停了下来,问道:“找什么?”
“我的刀。”阿奇说话总是很简短,像他的性格,单刀直入从不委曲求全。我还记得初见他的时候,他就像一座沉默的雕像,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你找刀做什么?”
阿奇顿了顿手,仍旧蹲在地上翻着箱子,忽然道:“你的琵琶放哪儿了?”
我一愣:“你找我琵琶做什么?”
“我看你许久未弹了,随便问问。”
地上趟着的人突然有了响声,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手道:“大哥,大姐……你们再聊下去,我,我就要死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应道:“好好好,我马上去给你弄药!”
那人伤得重,好在意志坚定神识清楚没有昏过去,止完血便躺在了榻上等着我们喂饭。
阿奇打了很多野味,我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招待病患也犒劳阿奇。
“在下冯夜。”他说,“二位……是这山上的猎户?”
阿奇只喝酒不答话。
我抹了把嘴,笑嘻嘻道:“是,我们住这儿。”
冯夜吃了口猪腿炙肉:“住这儿?这荒郊野岭的你们也敢住?”
我颇为自豪,昂着头介绍:“你可不知道,如今是好多了,我和阿奇方到此处之时,那才叫渺无人烟寸草不生,前头还有个乱葬岗呢。”
冯夜听见“乱葬岗”三个字一哆嗦问:“那你们还选这地方?”
我笑道:“阿奇说这个地方好,我就听他的。”
“二位是夫妻?”冯夜拿起了新的一块鸡腿。
我有些害羞地点点头:“成亲好久了。”
“来这里多久了?”
我歪头细细想了一会儿:“山中不知岁月,我也不知道多久了。阿奇你知道吗?”
阿奇扒着饭碗,头也不抬:“三年。”
“这都记得……我就说他很聪明吧。”
冯夜看了我们两个一眼,边点头边笑道:“三年了。”
晚上我给冯夜铺了被子安置他歇下,便去找了阿奇。他终于把自己的刀找了出来,拿着我的灶房抹布擦拭。
他的刀真是好看啊,三年弃之不用的东西,即使是珍珠都会蒙尘,为何他的刀就是不会呢?我倚在门外,看着他锋利的侧脸,刀刃的寒光将月华冷辉印在他的面上,带出我浓浓的爱意。
我关了门,掌灯走过去靠在他身上,细语温言:“阿奇你弄什么呢?”
他还是继续擦拭他的刀。
“我问你话呢。”
“你今天和那个冯夜说了几句话?”他回答地牛头不对马嘴,我一头雾水。
“五……五六句?”我有些不确定,掰着手指头翻着眼睛细细算了起来。
阿奇收起了刀,侧头看我,他的气息拂在我的脸上,有些痒痒的:“你还算的那么认真?”
我更加奇怪了:“不是你问我……唔……”
一个绵长的吻,猝不及防到让我心脏骤停。我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语气有些绵软:“你……你干嘛……”
阿奇没有回答,烛火下他的脸庞上还能看见细细的绒毛,长长的翕动的眼睫,一切都带着暧昧温暖的颜色。
他继续吻我,足足七下,吻到我浑身脱力,只能靠在他的怀里喘气。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沉默固执却霸道有力。成亲三年,他的每一举每一动,甚至是每一个吻,我都能辨别出他的情绪。
今天,他不高兴,或者说更多的是烦躁不耐焦急,这一切与冯夜有关,却不是与冯夜和我有关。
我很难解释,可就是这个意思。
夜里折腾到很晚,早晨醒来时全身疲乏,阿奇早已离开,我心中突然一悸,忙翻身下去找他。
我在庭院里发现了冯夜的尸体,阿奇就站在旁边,今日的阳光很烈,我有些晕眩。
“阿奇。”我喊出声,他微微侧了侧头没说话。
“你为什么杀他?”我疑惑,“因为我和他多说了几句话吗?”
阿奇转身看向我,他曲起手肘擦拭刀刃上的血迹,淡淡开口:“他是来探路的,让他走了我们必死无疑。”
“探路?”我蹙眉。
阿奇用刀尖拨开冯夜颈间的衣领,搜出一块摄政王府的令牌——那个死而复生、卷土重来的摄政王。
我一瞬间如坠冰窖,全身的血液凝固,腿脚不听使唤半分动不得。
“我守了他一夜,他寅时想要溜,我就把他杀了。”阿奇还临时找了个布袋装他的刀,“我们得赶紧走,渺儿,他们找上门来了。”阿奇轻轻地拉过我的手,他的手粗粝而又温暖,他总爱双手合掌将我的手裹在掌心,如今也是这样的姿态——他安慰我,从来不是语言。
阿奇搂过我的腰走进屋子:“你的琵琶呢?包裹就不带了,选几件你喜欢的首饰和衣裳,我们这就走,其余的我再给你买。”
我讷讷的,不说话,良久才找回神思:“他们为什么还要来……”阿奇要说话,被我夺去了话头:“就因为我是柳渺?柳相嫡女?”
阿奇望着我:“渺儿,那些事本与你无关。”
我放开阿奇,四下望了眼我们住了整整三年的茅屋,凄楚一笑,道出那段我意欲隐瞒的屈辱的过往。
——“丞相柳毅权倾朝野,协同摄政王谋反废黜幼帝,东窗事发,柳府一百七十二口人,男丁抄斩,女子充妓。”
二、
前朝柳相到底有几个孩子呢?坊间都知道的,六个。
一个嫡女,两个庶女,三个庶子。
对,一个嫡子都没有,大娘子难产,只生下一个嫡女,其他姨娘们有争气的,胎胎都是儿子,可奈何自己命不好,直到柳府被抄都没能被抬为正室,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在午门斩首,是以有的人还没到刑场便一头撞死在路边。
另外一个姨娘,就是生两个庶女的那个,是最小的,进府时间也短,柳府落寞之时也就二十四的年纪,被官兵生拉硬拽拖到教坊司,鸨母第二天便要她挂牌接客,她受不了这等屈辱,带着两个女儿投了河。听说其中一个孩子虽然被救下来了,但没过几天也病死了。
我是柳府嫡女,却不是大家所熟知的那个嫡女柳渺——那是我孪生姐姐。
而我的名字,叫柳潇,潇湘烟柳的潇。
我娘生下我们俩之后就撒手人寰。因为我身体不好,从小就被扔到山上练武修行,那些年年岁岁,与我相伴的只有山间清风林间白露,还有每日打骂我的师父——“小兔崽子”、“贱蹄子”、“小丫头片子”、“你爹不要你了”她什么话都讲。
小时候我不敢反抗,再大些便学会了骂回去,二人往往吵得面红耳赤厮打在一起,任谁见了那景象都不会相信我是柳相府的嫡女。
可也是啊,柳相就一个嫡女,有谁会知道我,在乎我是什么样的呢?
前十七年只有一人在乎过我,那就是我的胞姐,柳渺。
她借着给母亲上香的名义出门,在每年我们俩的生辰时上山。父亲忙朝政,有时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她虽是嫡女,却无任何依仗,姨娘们对她冷嘲热讽,兄弟姐妹更是因着她的身份疏远她。
她说她很寂寞,她说她很羡慕我。
屁嘞,我才羡慕她好不好,天天锦衣玉食的,还不用被那个疯婆子挠得血肉模糊。
她还说,父亲送我上山是有原因的。他要把我们送给摄政王,一起,但却不能让外界知道我们是两个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更能成事。
我问:摄政王是谁,干嘛的?
她神色哀伤,嗫嚅着嘴唇:父亲为了讨好摄政王,从小培养自己的女儿成为别人争权夺势的工具,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我从没见过父亲就问:那父亲应该是什么样的?
她不说话,清丽的脸上是沉默的悲戚。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柳相嫡女身份的她,等我知道柳府落败之时,她已经是京城中惊才绝艳一曲倾城的名妓了。
我十七岁那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多到我如今去想,都觉得是浮生梦一场。
我是从上山的猎户口中知道柳府被抄。可疯婆子从不让我下山,她说山下是非多,我下去肯定惹一身骚回来。
我朝她吼:“我下山是要去救我姐姐!”
疯婆子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我被她吓到,却也不退缩,紧了紧手中的短剑倔强道:“反正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好好过吧!”
疯婆子一脚将我绊倒,我身轻如燕才不着她的道。越女剑剑走轻灵,身法变化多端,练剑的人自然是少女最优,我是,可疯婆子已经不是了,她快六十了。那时的我,拿出了死命的心志搏杀,因我与疯婆子的实力太悬殊了,可也只是我以为的悬殊。
她是自己撞向我的剑的,我那一刺她能挡住,但是她没有。直到剑尖插入她的胸膛,温热的鲜血触碰到我的手指,我才确定那是真的。
疯婆子躺在我怀里,笑看着我:“狼崽子长大了,学会……踹窝子了。”
“我只是想下山……你,你为什么不躲?”我哭得断断续续,只能看着她的生命在我怀里一点点消逝。
“潇儿。”这是这辈子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即使是柳渺也不叫我小名,她只叫我柳潇,柳潇,“你娘她……她是我师姐……我们本说好……要一起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可她……她却嫁了人,她还嫁了那个……那个大奸臣!”
疯婆子声嘶力竭:“我恨她,我恨她无能愚蠢,她竟然还怀了他的孩子!是我在她安胎药里面下的药……她难产……都是,都是因为我……可她是我师姐啊!我怎么能……这么多年,我无时不刻不在后悔。今日能死在你手里,也是死得其所……你,你不必自责……”
我气疯了,吼她:“你们的事与我何干!为什么要我杀你!我不想杀人为什么要我杀你!”
可是她听不见了,她自私地完成了自己夙愿,让我背负了一生的血债。
我终于可以下山了,从未见过山下是何样景致,即使身负武功,仍旧害怕,我甚至不知道曾经的柳府在哪里。
跌跌撞撞,终于打听到姐姐的下落。
——我是在那里遇见阿奇的。
那夜我翻.墙爬窗,把话本子里登徒浪子会做的所有事情都做了一遍,这才找到我姐姐。
她瘦了,不似从前那般好看了,从前我见她,是丰润美人眉目含愁,金尊玉贵的娇艳,如今好似画屏上的剪秋海棠,垂眸顿足,清瘦哀伤。
当时的方奇坐在她身侧,如此高大魁梧的一个人在她身边敛去了全部的锋芒,他微弯着身子和我姐姐说着话:“那我晚些时候再来瞧你,我会把你赎出去的,说到做到。”
那语气坚定的呀,我听着都感动了。
方奇没待多久便走了,我躲在画屏之后,看着姐姐单薄的身影颤颤巍巍地哭泣没敢上前。屋外有人进来,那老女人身姿肥大,足足有两三个柳渺,她走进屋子连忙将门合上,急匆匆行到姐姐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你跟方大侠怎么说?你到底跟不跟他走?”
姐姐拭去眼泪,她端起桌子上的小碗怔怔地看了半晌,一饮而尽,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突然一笑。
“你说话啊姑奶奶!”老女人推了她一把,“你这肚子……真是摄政王的?”
一个惊雷仿佛在我耳边炸响,震得我三魂七魄尽失。
柳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难堪:“是他的。”
“你……你这才进教坊司就出了这岔子,让我们整楼的姑娘给你陪葬吗?摄政王刚死,你说你肚子里就有他的遗腹子,不行不行,你我是不能留了,你就跟方大侠走吧!”
“不行!”柳渺斩钉截铁,“我不能跟方奇走!”
“为什么啊小姑奶奶!那个方奇武功高强,人又喜欢你,还愣愣的,你跟他走再好不过!”
“不行……”柳渺摇头,眼泪簌簌落下,“我不能害了阿奇。”
“都这节骨眼上了你还想着别人呐?方奇这几日在凑钱,等他钱凑够了,我就给你去拿刑部的文书,你们俩赶紧给我走。”老女人没给柳渺说话的机会,合上门离开。
我隐在黑暗处良久才转出身去,柳渺抚着肚子,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
“姐姐。”
柳渺吓了一跳,看清是我才稍稍放松,一会儿又紧张起来,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就往窗边走:“你怎么来了?快走!”
“你为什么会怀着摄政王的孩子?”我开门见山,一只手就捏紧了柳渺的两只手腕,她太瘦了,“就是因为他我们柳家才会被抄!你为什么……”
柳渺掩眸抽泣,她摇着头:“你不会懂的……”
“你告诉我我就懂了呀!为什么你们所有人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
“柳潇,即使我们是孪生姐妹,有同样的面容同样的家世,可我们也不可能代替另一人去尝她的痛苦和命运!”柳渺眼里是莹莹泪光,却比任何时候更加坚定,“我的命我认,我也有胆子去承担。”
我深吸了口气,咬牙道:“我可以救你出去,不需要赎身,也不需要什么刑部的文书,我的功夫足以救你出去!”
柳渺凄楚一笑:“别傻了,你个从未下过山的小姑娘加上我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孕妇,能逃到哪里去?”
我难受、愧疚、负气、恨铁不成钢,我狠下决心:“好,柳渺走不了,但是柳潇总是能走的吧?反正世人也不知道我们是两个人,大不了从今往后你是柳潇,我做柳渺得了。”
柳渺甩手:“你疯了!”
“我没有!我徒有柳家之姓,却从未尽过柳家子孙的责任,我自愿的。”
“柳家从未厚待过你,你又作何愧疚?”
“可你对我好啊!”我强忍着眼泪,“每年看见你,我才会觉得自己还是有人疼爱的,我没有被人抛弃,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爱我的!”害怕被外面的人听见,我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如同深夜里孤狼的幽咽。
柳渺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抹去脸上的泪,身子有些颤颤,我以为她松口了,可她还是说:“你走吧……”
“我不!”
柳渺有些支撑不住,虚走了几步在榻边蹲下,我这才感觉不对,忙迎上去扶住她:“姐姐?”
柳渺躺在我怀里,七窍流血。
“你……”我想起她方才喝的那小碗,“你喝了毒酒?你……柳渺,柳渺?姐姐……”
柳渺眼神涣散,她伸手抚上我的面颊,一如从前。
那双温暖纤细的手啊,如今怎么那么凉?
“潇潇……”
“我在,姐姐,我在……”我泣不成声。
“是我……我去告发的……”
“什么?”
“妾弄青梅凭……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她在吟诗,可我一点也听不懂。
“我听不懂姐姐,我听不懂……”我抱着她,不能喊不能叫,只能将所有的眼泪宣泄咽回肚子里。
“他错了,我便要替他赎罪……他死了,我也……不独活……”柳渺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好活下去,替我……方奇……”
我还在等她的下句话,她却突然没了声音。我颤抖着双手,不敢看她满是鲜血的面颊死气沉沉。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她背出教坊司的,我在城外后山顶立了芳塚,无字碑未着一字却也是写尽了她的十七年。天边朝霞滚烫,我立于山顶,狂风猎猎吹散我的束发。
——从此世间,当真是只有一个柳渺了。
四、
方奇又来找柳渺了,每次都是看一眼就走,不说话也不听曲,就喝酒,喝到了时辰便走。我一度怀疑他就是钱太多没地方花。
日子久了,我发现他对于柳渺的话什么都答应,我支使他每次来的时候给我带一样礼物,并且不许重样,他还真的照做了,一会儿是从东市买来的万花筒,一会儿是从西市买来的昆仑奴面具,还有玉梳,发簪等等。从来没有男子送过我这些东西,我常常看见隔壁花姐拿着恩客给的打赏来我屋前招摇显摆,那屁股能翘到天上去,还说自己生得美貌,许许多多的男人都爱她,都愿意为她花钱,不像我就只有一个粗人方奇。
我本是为了好玩儿才逗得方奇,不承想如今却使他遭了话柄,一时生气,便大半夜的扮鬼去花姐的屋子里吓她。我轻功了得,两个房间里窜来窜去可不是什么大问题。
花姐被吓得不轻,好几天没能接客。
我幸灾乐祸,躲在屋子里一个人偷偷地笑,可笑着笑着心里却生出一股浓浓的凄苦——花姐这话,确实没错,从小到大,就方奇这么一个男子对我好,又或者说……是对柳渺好。
姐姐也似花姐这般,方奇爱她,摄政王喜她,或许又还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人爱慕眷恋关心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呢?我本以为疯婆子即使不喜欢我,但我们之间总有一些师徒情,可她还是算计我;我以为父亲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才将我送上山的,可他到底还是为了他的仕途;姐姐本可以陪着我走完这一辈子,但她还是选择去陪那个我连面也没见过的仇人姐夫。我本拥有这世间所有人都艳羡的身世,可一转身这时间,还是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我。
方奇在一个冬夜又来了,我连日来都没有接客,鸨母撤了我的炭火惩罚我。我刚要睡下,窗户被撞开,有人滚了进来,带着细微的雪子和扑鼻的血腥。
长年习武练就了我的机警,我连忙翻身下榻将窗户合严实,低头一看才知是方奇,忙将他扶上我的床榻,他的身体如同三九的天一般冷,失血过多早已昏迷,可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一袋银子。
我想拿下来,却不敌他力大。
是柳渺的赎身钱吧?所以才拼了命地要保住。
我凑近他的耳朵,低低道:“我是渺儿,阿奇,我是渺儿。”
他眉头松动,渐渐脱力,我拿过那袋银子随意披了衣裳便翻.墙奔进了雪夜。我虽然曾经梦想着做江洋大盗,但是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第一桩生意竟然是为了一个男人半夜去偷偷地换药材衣服和炭火。
我都觉得自己疯了。
我只知道方奇武功高强,却不知他到底在江湖上混什么,我给他上药手上没有轻重,他却一声没吭。
我怀疑是刺客,就是那种行事败露受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烧了炭火的屋子暖融融的,我的床榻被他占了,就只能蹲在榻边小憩,火烤得我脑袋发晕,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觉踏实,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发现自己安安稳稳地躺在榻上,被角被掖地严丝合缝。方奇已经走了,屋里干干净净的,什么痕迹都没有,连炭灰都倒了。
我要下床,忽然看见枕边多了一张字条,上头的字潦草遒劲——多谢,今夜再逢。
我看了半晌,脸颊竟有些热。
方奇真的来了,又带来了好多东西,鸨母看在他的面子上给我的房里添了炭火和香薰,我突然有点不想见他,昨日夜里自己肯定邋遢落魄,怎么就被他看去了呢?
今日的他束袖长袍,干练洒脱,自带一股逼人的锐气,看得我有些惶神。
他将礼物一件件摆在桌上,还是那样的语气,不咸不淡道:“都是给你的,你若还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给你买。”
大哥你钱那么多倒不如早点攒下来赎我出去!
我望着那些林林总总开口:“给谁的?”
“给你的。”
“我是谁?”
方奇勾了勾嘴角,只是一个小小的弧度,但我却看得真切,他说:“柳渺。”
我笑了笑继续道:“那你还答应过柳渺什么呀?”
方奇说得颇为郑重:“我一定赎你出去的,再接几个任务我就把钱凑齐了。”
我想起昨晚的情形,不禁开口道:“你接了什么任务?”
方奇拿出银袋子递给我,安慰道:“小事情。”
“会不会……还像昨天那样……”
方奇一愣,看了我一眼有些欣喜地低下头,淡淡道:“没事,有你。”
他还真是相信柳渺啊。
他又喝了口酒,脸上微醺:“渺儿你琵琶呢?他们都说你琵琶弹得好,可我却从未听过。”
我有些讶异,方奇这般待姐姐,应当与姐姐相识良久,怎会没听过姐姐弹琵琶?
方奇醉了盯着我的脸看。
我多希望他每次都是真的在看我,可我知道,他看的都是我这幅皮囊之下那个柳渺的幻影。他们爱的都是柳渺啊,而我只是仗着和她有一样的躯壳,鸠占鹊巢罢了。
我命人拿来琵琶,随意拨弄。待在欢楼几月习了一些技艺,别人可能糊弄不过去,但是方奇就说不准了,谁让他从来没听过呢。
他就一直看着我,我怕露出破绽心虚地没敢看他,又听见他轻轻一笑。方奇看着沉默冷淡,他其实会笑,只是笑得不明显,却每次都能笑到我的心坎儿里。
一曲毕了,他夸我弹得好,我腹诽他不识调。
他支着头对我说:“我一定赎你出去。”
我“好好好”敷衍他。
这是他第一次宿在我房间里,可把我吓得不轻,鸨母推我去沐浴,我差点想把自己淹死在浴桶里。但我还是回房了,轻纱薄透,烛火融融,我躲在画屏之后,从未想过自己会成这样。
不行不行,方奇喜欢的是柳渺,我不能骗他,我想了千百种理由推辞,没想到他一个都没让我用上。我仍旧睡在我的榻上,他却睡在了我对面的靠椅上,只要我一转身,就是他的睡颜。
冬夜的雪啊纷纷扬扬,可我却一点儿也不冷。
五、
摄政王的人杀了上来,阿奇下山抵挡了一阵,满身鲜血地回家。他提着刀冲进屋子,急急忙忙地找我:“渺儿你在哪里?”
我趴在榻下找我的小箱子——他将我从欢楼赎出来的前夜,我偷偷溜回了山上将疯婆子的越女剑拿了来。
当时的我们才知道摄政王未死,并且要找柳渺的下落,方奇将我偷出欢楼,留下了一大叠的银票,看得我好生肉疼。
越女剑尘封多年,出鞘时的寒芒却是半分未减。我听见方奇在厅里喊我,赶忙将剑藏在袖中爬出床榻,朝外喊到:“阿奇,我在这里。”
阿奇冲进卧房将我一把捞起抱在怀里,我不顾他浑身的鲜血拥住安抚他:“别怕,我没丢。我……我在找我的琵琶……”
阿奇拉过我就要往外冲,边走边说:“我们不找了,等到了下一个地方,我给你买新的。”
“不行!”我挣脱他的手,那是姐姐的遗物绝对不能丢,“再找找或许就找到了。”
阿奇箍着我的腰,看进我的眸子:“渺儿,别找了。”
摄政王杀了上来,他一脚踹开房门,提着长剑血气翻涌,阿奇一个闪身将我护在身后。
“方奇,你将我的王妃藏得可真好。”
阿奇将我整个人挡在身后,冷眼看着摄政王:“她不是你的王妃,她是我的妻子。”
摄政王仰天大笑:“你的妻子?她早在入教坊司之前就怀了我的骨肉,你养了我的儿子三年你自己怕还是不知道吧!”
阿奇听了这话微微侧头看向我,我有些坐立难安。
这三年,别说孩子了,我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当初在欢楼里知道柳渺怀孕的人几乎没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我索性没同阿奇讲,原以为这样可以瞒一辈子,不承想却被摄政王自己道破。
阿奇回过头去与摄政王对峙:“没有孩子。”
“不可能!来人,把这个畜生给本王杀了!带王妃回宫!”
说实话,我从未见过阿奇杀人的样子,他留给我的总是一个宽大的背影或是一个笃定的眼神,然后带着满身的伤痕来找我。三年了,我做着柳渺躲在他身后,藏在他为我敞开的一处荫蔽之下苟且偷生,可我到底是柳渺还是柳潇?今日这一战若是避不过去,没了阿奇,我这一柳渺的名字,又有何意?刀口饮血,不该他一人承担。
我从袖中抽出越女剑,上前与阿奇站在一起,褪下面具重回自己躯壳的感觉,好似如鱼入水,游刃有余,刀剑翻飞,热血溅在我的脸上好似一场淋漓的瓢泼大雨,给我重生的洗礼。
阿奇的刀没有犹豫,在我冲入人网时予以我最默契的配合,就好似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的刀是为了弥补我的力量,而我的剑则是为了蓄造他的轻灵。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一直想找一个能和我一起做雌雄双煞江洋大盗的人,可因为阿奇不得不改变了志向,如今一看,我这个愿望或许实现得比我想象中还要早。
摄政王死在我们的刃下,一剑封喉,当他的鲜血喷涌而出时,我好像又看见了那天晚上柳渺躺在我怀里慢慢消逝的样子。
都结束了吧?我和阿奇,也结束了吧?
长年不练武,我累得脱力倒在地上,阿奇想要走过来扶我,我本能地一躲。他的手停顿了一瞬忽然强硬地将我抱起来伏在他背上,我挣扎着要跳下去,却被他箍住了双腿。
我眼泪止不住地落下,狠狠地拍打着他的肩膀:“我不是柳渺!我不是柳渺!你放我下来!”
阿奇不为所动,仍旧背着我慢慢地往前走,他忽然说起很久以前的故事:“我师父曾有两个师妹,他练的是青崖刀,两个师妹练得是越女剑。三年前,我收到了师姑写给师父的信,说要师父去救柳家嫡女,那个柳家嫡女是师姑唯一的弟子。可在很久以前,我师父就与师姑决裂了……那封信寄到的时候我师父坟头草都没过他的碑了,所以是我去的京城。”
我静静地听他说话。
“我去了那座山,可那山上没人。只有一处荒塚,我便下山打听,才知道柳家的嫡女被送进了教坊司。我当时心中疑虑,越女剑的传人如何会束手就擒?但还是想着故人所托便一定要兑现,去了教坊司打算赎出柳渺。”
“柳渺太过柔弱,我和她说话总是小心翼翼浑身不自在,只盼自己早点凑够钱能把人赎出来就好。直到有一日……”阿奇的语气里有种回忆的笑意,“她说要我带礼物去看她,没带就不要去了。我很讶异但还是照办了,自那后柳渺的神色里总是带着淡淡的喜色,有时看着我还会露出……我看不懂的神情,我心中烦闷,以为是赎金的缘故,便接了一单大单子,哪知事成之后买家要杀我灭口,我逼不得已藏进一间屋子,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是到了你的屋里。那么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拿着我拼了命抢来的银子去换了药材炭火,差点没把我气出病来。”
“可我看着你睡觉的样子,忽然有些舍不得,我忽然想时时刻刻都看见你。”阿奇不知道该叫我什么名字,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他们说你弹琵琶好听,我虽不懂可就是想听;他们说小姑娘都喜欢小玩意儿,我不知道什么东西合你胃口,便将我看上的尽数买来给你。我想把你留在我身边。”
我伏在他肩上,泪如雨下。
阿奇背着我走出茅屋,蹚过河水,走过石桥,眼前是茫茫无边的山野,他停下脚步轻轻问我:“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我额头抵着他的后颈,哽咽道:“柳潇……我叫柳潇。”
阿奇笑了,我在背后甚至能想象出他现在脸上的神情。
“潇潇啊。”
我边哭边笑着应答:“哎。”
“潇潇。”
“哎!”
“潇潇!”
“哎——”
山野间吹着柔软的风,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