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舞曲》陌北

9、离开

　　他的目光定定看着她，即使不看，她也能感觉到。
　　一步一步，她走下台阶，每一步像是童话里的人鱼，走在刀尖上；如果可能，她绝对会拔腿就跑，从他的目光里消失，偏偏，她还得微笑，再微笑，优雅，再优雅。同亚伯特站在一起的正是洛法•沙恩，一个同样出色而且看起来很和善的皇帝，可是西德尼走下台阶，正面对上他的一瞬，心头的恐惧却又加深一层。
　　洛法的水晶蓝眸子和金发，跟亚伯特根本完全不同。
　　亚伯特的眼睛是同雷娅夫人很相似，但绝不完全一样。虽然相处时间不算太长，但她看他看的最多的，就是那双眼睛，而且，她曾距离那么近的观察过他的眼睛，那么狭长深邃，乍看是褐色，但是感觉起来却是比褐色更深的颜色。
　　尤其此刻，他穿着黑色礼服，随意却挺拔的姿态，不经意间在神态上流露出的深沉淡漠，实在像极了她印象中的一个人。
　　流言，都是流言。
　　“陛下。”
　　亚伯特微笑，点头，向她伸出右手，手心向上。
　　她暗暗默念，继续微笑着向亚伯特伸出戴着蕾丝手套的手，微笑着看他一边轻轻握住她的手，一边极其缓慢的微微弯下腰，略冷的唇轻轻在她戴着手套的手背上触了一下。
　　自始至终，他的动作优雅至极，那双眸子却一直抬着，看着她的表情。
　　她的手臂微微一颤。
　　木偶一样撑完开始的仪式，西德尼便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站住。亚伯特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西德尼似乎能感觉到，可是当她的目光似不经意一般扫过他时，偏偏每次他都举着酒杯在同别人聊天。直到舞曲响起，她才将手中的酒杯递给身边的人，看向径直走过来的亚伯特。
　　无论如何，是躲不过这支舞的。
　　轻快的舞曲越来越响，周围的目光越来越多。
　　西德尼提起裙裾同亚伯特走近舞池，随他的动作轻滑出第一步，紧张和防备渐渐融化在他深沉的注视中。温柔的紫色裙裾轻盈的旋转起来，露出西德尼半截线条优美肤色白皙的小腿，和极高的香槟色高跟鞋，她轻轻握着亚伯特的手，想起几天前，在伊苏里尔河两畔温柔的灯光中，他带着她在沉醉中飞翔的夜晚。
　　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她忘记一切，只记得他。
　　舞曲快结束，两人旋至舞池边缘,更多的人加入进来。西德尼试着收回手，却听到他微微靠近她，压低了声音：
　　“西德尼，我需要跟你谈一下。”
　　西德尼直觉要拒绝，却犹豫了一下，顺从的随着他走向大厅一旁。
　　西德尼避开目光，随意转身，从经过身旁的侍者托盘上端过一杯酒，然后看向大厅中央的人群。
　　迷离的灯光落在她的侧脸上，在黑色的发卷中落下深浅的影子，幽幽浅浅的紫裙落到她脚踝，露出一抹纤细的曲线。她的神情略带着紧张，却强作镇定，亚伯特看着她，有种要吻她的冲动，最终却只是伸出手指，轻轻触了她的发卷一下，随即收回。
　　“你要谈什么？”
　　西德尼语气戒备，脸上却仍带着微笑。
　　亚伯特语气相当平静：
　　“联姻。”
　　她怔住。
　　亚伯特继续：
　　“你跟我的，联姻。”
　　西德尼脸上的微笑终于破碎：
　　“绝不可能！”
　　细微的声音，绝然的态度。亚伯特看着她，表情不变，声音低柔：
　　“不要意气用事，西德尼。你爱我。”
　　西德尼顿时满心气恼，猛地抬起酒杯想将酒泼到他身上，动作却在半截刹住，深红的液体从酒杯里泼洒出来，溅到她的鞋尖上。
　　有人把目光转向他们。
　　亚伯特凝视她片刻，垂下眼，慢慢弯下腰，抽出胸前白色的手帕，缓缓为她拭去鞋尖的酒液。西德尼看到他优雅的动作和修长的手指，白色的手帕轻轻压在她的鞋尖；她看到四周有女人妒忌的目光，几乎把她灼穿。但她看不到，他眼里幽深的怜惜，此时全落在她紫色的裙裾上。
　　直到他起身，西德尼才反应过来，猛地退了一步，愕然看着他。
　　“我这样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太年轻。”亚伯特勾起唇角，表情耐心无比，“很多事或者人，如果错过可能就是一辈子。现在冲动的拒绝，或者你将来会后悔。”
　　顿一顿，他微垂下脸：“你跟我，你需要认真考虑这个可能性。”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很明显，他说话时间太久。周围有目光聚集过来，西德尼缓缓深呼吸几次，重新挂上微笑：
　　“你难道要当真？”
　　亚伯特看着她，目光依然柔和平静，但浓褐的深处，有根细细的弦慢慢收紧。
　　“你也说了，我才十八岁。”西德尼看着他，一脸高傲的扬起头弯起嘴角，将神情放松，压低了声音，却缓下语调，慢慢说清楚每一个字，“所以，我上了你的床，但是，也仅仅是上床而已。将来我会爱上另外一个男人，不论他是我必须嫁的，还是我亲自挑选的，我跟他都要过完一辈子，努力去爱他，但是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你。”
　　她转过身走远，整个晚上都站在乔克身边，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乔克偶尔会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若有所思，但西德尼却一径避开，脸上一直保持着常年练就的高贵优雅的笑容，没有一丝破绽。
　　直到晚会结束，乔克送她回房间，无人的走廊上，他顿住脚步看着西德尼：
　　“你拒绝了他？”
　　西德尼一脸疲倦的点头，脸上惯性的微笑几乎收不回来：
　　“我说过，绝不。”
　　“他应该很喜欢你。”
　　西德尼漫不经心：“是吗。我也喜欢他。”
　　乔克眯起眼睛，手压在自己左胸上问她：
　　“这里还好？”
　　西德尼怔了一下，哑然失笑。
　　她一点都没有觉得伤心。
　　从来没有一刻，她觉得自己这样清醒。比起皇位，爱情一点都不重要，她活了十几年，都是为了一个帝国的安宁。十六岁开始她便有过暗恋的经验，不过一个亚伯特，一个骗过他的男人，她才不信，一个月以后她还能记得他多少。

　　第二天，康帕斯的报纸上已经出现了亚伯特半跪在地上为她擦鞋子的照片。西德尼一时之间成为全大陆女人的公敌。
　　这些都是次要的。
　　哈德斯报纸上写些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乔克一直很清楚她有看报纸的习惯，所以早为她准备了一份。她早已很清楚，她的人民能接受她做些什么，不能接受些什么，仅仅不过是哈德斯和沙恩订婚的传闻，已经大大降低她的威信，仅仅不过是一次秘密的出访，议会已经掀起轩然大波，倘若不是伯爵的权威，她甚至想象不出情况会恶化成什么样子。
　　如果说之前她对他的拒绝是出于愤怒，那么现在她的拒绝，已经完全是考虑过后果之后的答案。
　　何况，还有另外一个她几乎想也不敢想的事实，横亘在他们之间。
　　她完全不能承受同他联姻的后果，即使他没有骗过她。

　　第二天，西恩•梅塞德抵达康帕斯。下午西德尼随西恩离开康帕斯的时候，来送她的是一堆老头子，里面没有亚伯特的身影。她的目光下意识在人群里搜寻时，乔克倾身凑近道：
　　“亚伯特王储昨天晚上就离开康帕斯了，好像有什么事情。为了安全，这事大概需要保密。”
　　西德尼听完没有任何反应，脸上还是一直微笑着。西恩为她打开车门，然后从另一边上车，坐在她身边。车子经过伊苏里尔河，伊苏里尔桥，黄昏的辉光在桥下水面映出波光粼粼，她看着窗外，想起那个晚上，还是亚尔的亚伯特带着她在圣瓦伦丁宫外的街道上流连。
　　那条河被抛在身后，她心中忽然有一丝惴惴不安，想起前一天晚上亚伯特对她说的话：
　　有些事如果错过就是一辈子。
　　西德尼下意识的叫出声：
　　“西恩。”
　　“嗯？陛下。”
　　“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一女人，会有什么表现？”
　　西恩似乎怔了一下，微笑起来：
　　“会想靠近她，触摸她。会想让她开心。也许是这样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男人。”
　　西德尼笑出声：
　　“你好像也没有情人吧？真奇怪，为什么我身边的男人都没有情人？乔克，伯爵，你。还是我不知道？”
　　她似乎自说自话一样：
　　“我只知道一个人。利路亚陛下一定曾经很爱雷娅夫人，他为了她在边境开战，废黜母后的地位，还在画室里挂满了她的画像……”
　　西恩听完，低声接上去：
　　“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那样激烈的感情，每一个人的爱情都不一样。”
　　沉默很久，西德尼转眼看他：
　　“那伯爵呢？”
　　“什么？”
　　“伯爵的爱情是怎样的？我从来没见过他跟女人有接触。他有过情人吗？”
　　西德尼思索片刻，相当谨慎的答道：
　　“我想，有过。”
　　“是怎样一个人，你知不知道？”
　　西恩又沉默了片刻，回避了问题：
　　“陛下，伯爵大概不喜欢被人这样谈论。”
　　西德尼一路上没再开口。她也觉得这感觉很荒谬。有些事情她已经回避了很多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开始想将它们挖掘开来，没有理由的。只是到了边境，在一座行宫看到梅塞德伯爵的时候，她才忽然没有了挖掘和探索的冲动。
　　只不过离开了一个多月，一直看起来很年轻优雅的梅塞德伯爵的神情仿佛老了十岁，他亲自到边境来接她，见到她的第一眼，目光和手指同时微微颤抖着。
　　毫无预警的，西德尼的眼泪刷地落下来，顾不上周围人在场，踉踉跄跄跑到他怀里哭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