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流程梦

5、五盏红灯

　　周日的巴林，夜幕降临得比前两天更沉。

　　一千五百盏灯组成的银河悬挂在赛道上空，将发车格区域照得纤毫毕现。空气凝滞，沉重，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赛前的喧嚣已经退潮，名人、嘉宾和多余的工作人员都已撤离，发车格上，只剩下二十台赛车，像二十头蓄势待发的史前巨兽，安静地趴伏着，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五盏红灯。

　　辛野坐在她的VS-24里，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而有力，像一面战鼓。

　　她的前方，是温序那台银黑色的Kessler赛车，优雅而充满威胁地占据着杆位。它的每一寸碳纤维车身都擦拭得一尘不染，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车队无线电里，是马可最后的叮嘱，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紧绷：“好了，辛野。暖胎圈结束，轮胎温度完美，刹车温度完美。记住我们的策略A，起步是关键。一号弯会非常混乱，保持冷静，保住你的位置，不要进行任何不必要的冒险。我们的目标是安全度过第一圈，然后进入我们自己的节奏。朱利安·万斯在你的斜后方，他用的是软胎，起步会很有攻击性，要小心他。”

　　“收到。”辛野简短地回答。

　　她的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拇指悬停在离合器拨片上。她的目光穿过温序赛车的尾翼，直视着前方那五盏成排的红色信号灯。

　　全世界，此刻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这五盏灯。

　　一盏红灯亮起。

　　两盏。

　　三盏。

　　四盏。

　　五盏。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这短暂的、不确定的几秒钟，是F1中最煎熬的时刻。

　　然后——

　　五盏红灯，同时熄灭！

　　辛野的反应快如闪电。她的右脚猛地踩下油门，左手几乎在同一时刻弹开了离合器拨片。

　　VS-24的后轮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嘶鸣，在与柏油路面搏斗了零点几秒后，找到了最佳的抓地力。整台赛车像一支离弦之箭，猛地向前窜了出去！

　　她的起步堪称完美。

　　但她身旁的温序，起步同样完美。那台银黑色的赛车像被弹射出去一样，没有丝毫的迟疑，稳稳地守住了自己的领先位置。

　　这就是Kessler GP的可怕之处，他们不会在任何一个细节上犯错。

　　“漂亮！辛野！干得漂亮！跟住她！”马可兴奋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

　　发车格到一号弯，是一段几百米的直道。二十台赛车像一股钢铁洪流，裹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向着第一个狭窄的右手发夹弯冲去。

　　辛野紧紧地跟在温序的身后，处于她的尾流之中，空气阻力的减小让她的速度有微弱的优势。她能看到温序的赛车在她眼前不断放大，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而在她的右后方，朱利安·万斯那台火红色的法拉利，正像他赛前所说的那样，发起了强有力的挑战。软胎的优势在起步阶段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的速度非常快，已经和辛野并排了！

　　三台赛车，以超过三百公里的时速，呈品字形冲向一号弯的刹车点。

　　谁先刹车，谁就输了气势。

　　辛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块“150米”的刹车提示牌。

　　温序在120米左右的位置，精准地踩下了刹车。她的动作果断而稳定，赛车稳稳地占据了内线，那是最理想的、教科书般的赛车线。

　　万斯几乎在同一时间刹车，他占据了外线，试图利用更晚的弯心来获得更好的出弯速度。

　　而辛野，她选择了最疯狂的一条路——中间。

　　她比她们两人都晚了将近十米才踩下刹车。巨大的G值将她死死地按在座椅上，她感觉自己的眼球都要从眼眶里突出来了。

　　“疯了！她疯了！”Veloce Spirit的车库里，里诺看着屏幕上的画面，下意识地吼了出来。

　　辛野驾驶着VS-24，像一把楔子，硬生生地楔进了温序和万斯之间那道几乎不存在的缝隙里。

　　一号弯，一片混乱！

　　温序守住了内线，第一个完成了转向。

　　而辛野，利用晚刹车的优势，抢在了万斯的前面，占据了第二的位置。但因为她的入弯速度过快，赛车出现了轻微的转向不足，她不得不走一个更宽的线路。

　　万斯被她别了一下，节奏完全被打乱。他为了避免碰撞，不得不紧急修正方向，损失了大量时间。

　　“F**k! What is she doing?!” 万斯愤怒的咆哮通过公共频道传遍了全世界。

　　“冷静，朱利安，冷静！把位置拿回来！”他的工程师在无线电里安抚道。

　　辛野没有理会身后的混乱。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前方那个银黑色的车尾上。她成功地守住了第二的位置，并且紧紧地贴住了温序。

　　“YES! YES!” 马可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但考验才刚刚开始。

　　一号弯之后，是连续的二、三号复合弯角。温序的节奏无可挑剔，她利用辛野出弯时的挣扎，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

　　辛野紧追不舍。她能感觉到，温序正在用一种极其精准的方式，控制着比赛的节奏。她的每一次走线，都在封堵着辛野所有可能的攻击角度。她就像一个围棋大师，不动声色地，在赛道上布下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辛野知道，如果跟着温序的节奏跑，自己没有任何机会。VS-24的性能，在长距离上根本无法与Kessler的赛车抗衡。

　　她必须打破这个节奏。

　　机会在四号弯出现了。

　　这是一个高速的右手弯，温序的走线依旧完美。但辛野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昨天练习赛时，她发现的那块抓地力更好的新柏油。

　　温序没有走那里。Kessler的数据模型，显然认为那条线路的风险过高。

　　但辛野信任自己的直觉。

　　就在出弯的瞬间，她没有像温序那样顺滑地回到外线，而是猛地向内一打方向，四个轮子狠狠地压上了那块深色的柏油路面！

　　赛车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但预想中的打滑没有出现。轮胎像被胶水粘住一样，死死地咬住了地面。

　　因为这个意想不到的举动，她的出弯速度，比温序快了一线！

　　进入大直道时，辛野成功地将自己的车头，探到了温序赛车的侧面。

　　两台车，并排了！

　　“我的天……”陈安在媒体中心里，看着屏幕上的画面，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身边的记者们也发出了一阵惊呼。

　　没有人想到，在比赛的第一圈，就出现了如此激烈的头名攻防。

　　Kessler GP的车库里，气氛瞬间凝固。

　　海因里希，那位冷静的德国工程师，眉头第一次紧紧地锁了起来。他看着数据屏幕，辛野赛车在那一瞬间的速度增益，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模型预测。

　　“她又走了那条线……”他喃喃自语。

　　温序的座舱里，警示灯在疯狂闪烁，提示着侧方有车辆。

　　她没有丝毫的慌乱。

　　在辛野试图从外线超越的瞬间，温序的动作快如闪电。她稍稍向外侧多带了一点方向，没有留给辛野任何多余的空间。她的防守强硬，但又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一样。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你想超车，可以，但你必须走到赛道最脏、抓地力最差的地方去。

　　辛野感受到了对方传递过来的压力。她能想象到，温序此刻的眼神，一定和她的动作一样，冰冷而坚决。

　　她没有退缩。她将赛车向外侧又靠了一点，几乎要碾到赛道边的白色边线。

　　两台赛车，轮对轮，以超过三百公里的时速并驾齐驱。车轮之间，只隔着几厘米的距离。任何一方的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将导致一场灾难性的碰撞。

　　这是一场关于胆量和技术的终极博弈。

　　Veloce Spirit的车库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屏幕，大气都不敢出。马可的手心已经全是汗。

　　“不要碰撞！辛野！千万不要碰撞！”他对着麦克风低吼，但又不敢太大声，怕影响到辛野的专注。

　　直道尽头，是高速的五、六号组合弯。

　　内线属于温序。她拥有绝对的优势。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次攻防将以辛野的退让而告终时，辛野做出了一个让全世界都跌破眼镜的动作。

　　她没有收油，也没有减速。

　　在外线，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超车的位置，她猛地向内切入，试图抢在温序之前入弯！

　　这是一个完全违背赛车物理学的线路！

　　“不！她在干什么！”海因里希在Kessler的车库里失声喊道。

　　温序显然也被辛野这神风特攻队式的举动惊到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继续防守，而是下意识地向内线收得更紧了一点，以避免碰撞。

　　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出于自我保护本能的动作。

　　但就是这个动作，给了辛野机会。

　　辛野的VS-24因为入弯角度过小，出现了严重的转向不足，四个轮胎都在尖叫着抗议。赛车像一头失控的野牛，擦着赛道外侧的路肩，车身溅起一片尘土，姿态丑陋到了极点。

　　但她过去了。

　　她成功地，用一种两败俱伤的方式，抢在了温序的前面。

　　辛野，领跑了巴林大奖赛！

　　“难以置信！辛野，在第一圈，就完成了对温序的超越！她现在是第一名！”发布会的评论员，声音已经因为激动而破音。

　　Veloce Spirit的车库，在沉寂了两秒之后，爆发出震天的狂欢。里诺把手里的扳手狠狠地扔向空中，马可则像个疯子一样，挥舞着双臂，又笑又叫。

　　辛野看着后视镜里，那台被自己压在身后的银黑色赛车，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烧。

　　她成功了！

　　她用最野蛮、最不讲道理的方式，打破了温序那张密不透风的网！

　　然而，她的领先，只持续了不到十秒钟。

　　因为她那次自杀式的超车，她的出弯速度慢得可怜。而温序，虽然被抢占了位置，但她的节奏丝毫未乱。她以一个完美的出弯姿态，紧紧地贴在了辛野的车尾。

　　在进入下一个弯角时，温序利用自己更快的速度和DRS，从容地、不费吹灰之力地，从内线将位置重新夺了回来。

　　她甚至都没有看辛野一眼。

　　这次反超，冷静、高效，像是在教一个不守规矩的学生，什么才是真正的比赛。

　　温序，重新回到了第一。

　　辛野的这次超越，更像是一场华丽但短暂的烟火表演，除了让她轮胎的温度急剧升高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不，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

　　Kessler GP的车库里。

　　温序的工程师海因里希，看着重新回到榜首的赛车，并没有松一口气。他调出了刚刚那次攻防的数据，眼神凝重。

　　“海因里希，”温序的父亲，克劳斯·冯·科斯勒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系统传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听不出任何情绪，“分析一下刚刚那个‘变量’。我需要知道，她是纯粹的鲁莽，还是……有她自己的逻辑。”

　　“是的，主席先生。”海因里希立刻回答。

　　而在Veloce Spirit的车库，狂欢已经停止。

　　“轮胎温度过高！辛野！你的右前胎温度报警了！”马可焦急地喊道，“冷静下来！你需要冷静下来！照着我们的计划跑！”

　　辛野没有回答。她看着前方那个再次变得遥不可及的银黑色车尾，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知道，她激怒了那台机器。

　　而一台被激怒的、完美的机器，远比任何野兽，都要来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