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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闻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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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声朗朗,穿过阡陌小巷,春柳吻风,吻过风里的花香。
午后街市上的吆喝声也远去,一片粉嫩的花瓣随清风细雨飘流,落于在江南小城静谧的屋檐一角。
灰瓦白墙,镂花竹窗,庭院里芭蕉深绿,一双纤白玉手缓而抬起,指腹贴茧,手指修长漂亮,柔韧得动人。
暮风忽起,卷了方才那一瓣落花,飘飘然勾勒春风形状,落在他窗棂上。
窗前焚香,摆着一架桐木琴。
丝弦微凉,和他的手茧摩擦出细小的声响。
琴师垂目低眉如有济世慈悲,未梳的青丝流泻一地,落在他素衣身侧。
这里是静谧的,外面却很热闹。
念书的声音像是雨打芭蕉,一滴一点他都听得格外清楚。
小院里坐满邻里学生,身穿蓝布袍,头戴道士小童帽,前排还坐着几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眼睛忽闪忽闪的。
他们专心致志地奶声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孩童声音稚嫩,每一个尾音都拉得很长,每一处停顿都要晃一晃脑袋,十分逗人可爱。
一直念到“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后面的孩子们还没学到,快到放学时候,他们偏头看看左右想要说起小话来,为首站着的摇头晃脑的青年先生便喊道:“且住——”
先生的声音清朗又好听,像春天破冰的冷泉。
布衣的先生慢条斯理点几个孩子站起来考校功课,隔壁家传来蒸菜和米饭香味,孩子们嘴馋,早等不及了想要放学。
被叫起来的一个小胖子被问“孟母为何择邻处”,他嗫嚅半天,被馋虫勾得忘了答案,着急忙慌,肚子先响了起来,老大的一声——“咕噜噜噜”!
孩子们在先生这里向来自由畅快,有个皮孩儿笑说:“因为之前的邻居家做饭比他阿妈做得好吃!”
课堂上顿时哄笑起来。
青年先生摇头莞尔,低声说一句:“胡闹。”
他哄孩子道:“好了,我再与你们讲一遍——孟母择邻,傍学宫之舍,为的是叫他听礼乐、学礼法、读圣贤、追先德。这才有‘知礼明义,母贤子圣’的佳话……”
桌案上线香烧至末端,明明灭灭的星火最终沉寂下去,琴师听外边先生与那些皮孩儿讲话,笑着摇一摇头。
素手指尖微动,食中二指一拨,凝滞泉流陡然间淙淙泻出,玉碎珠落,群鸟归巢,外院的说话声一下子安静。
先生捏着书卷一顿,随即对孩子们笑道:“下课。”
孩童的欢呼声顿时飞起,伴随着灵动的琴声鸟儿一样飞走。
乐声盘旋着越过矮墙直往空里去,未落西山的阳光并不算暖和,淅淅沥沥,江南洇开几点小雨。
先生连忙叫回孩子们要他们遮笠,他们大些的却早就跑走了,挥挥手喊着“先生再见”,头也不回。
皮孩儿。
琴声渐高,雨声随他渐高,琴声渐低,暮云随他渐低。
青黑掀起远处星空的一角。
他的琴声也停了。
青年先生迟迟没有进来,琴师听见他在外面不知和谁在讲话,于是披了外衫出去看他。
先生正蹲在屋檐下,一膝跪落,给一个挂着泪的女孩儿穿她的绣花小布鞋,一面哄道:“莫哭了,鞋子给你捡回来了,明天先生帮你管教他。”
小女孩儿抽抽搭搭看着脚尖尖,掉下眼泪来说:“鞋子……脏了呀……阿妈会骂……”
青年先生的声音泠泠似风,十分温柔,他说:“不怕,你乖,我与你阿妈去说。”
小女孩儿抬头看见了琴师,轻声“啊”了一下,怯怯地喊他:“大先生。”
青年先生回过头去有些惊讶,随即说:“外面凉,你回屋里去吧。”
琴师打着伞,油纸伞拦住春雨,却挡不了春风,细润的雨丝仍旧迎着他爱了他一身。
琴师并不说话,上前几步,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饴糖,手心朝上,托给那小女孩儿。
小女孩看看自家先生有些不敢,青年先生道:“大先生给你的你就拿着。”
她这才接过了饴糖,破涕为笑。
青年先生用身体拦住女孩视线悄悄摸了把琴师的手,琴师的手有些凉,青年先生眉心拧动,眼睛里有些许的责怪。
琴师低声说:“不碍事,我这就回。”
“嗯,我把她送回家就来,”先生说,“饿了吧?一会儿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糖糍粑。”
琴师低眉道一声“好”,又慢慢地回了后院。
他打伞的身形在雨里有些单薄。
先生抱起女孩儿撑起油纸伞。
孩子天真地问:“大先生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呀?”
先生对她温柔地笑笑:“明天就好啦。”
孩子又问:“为什么大先生比先生‘大’,可是比先生矮呀?”
先生说:“因为他没有好好吃饭呀,囡囡好好吃饭快些长高吧,那些皮猴儿就不敢扔你的鞋了。”
孩子乖巧地说:“好呢!我阿妈做饭可好吃啦!”
她尝过琴师给的饴糖:“这糖好甜呀!大先生是不是也喜欢吃糖?我也想吃先生做的红糖糍粑!”
“大先生也喜欢吃糖,”先生笑说,“明早你偷偷儿来早些,我给你留一块。”
二进的小院里没有了青年先生和那群孩子就显得十分空荡荡,琴师躺回塌上,觉着自己额头有些烧热,手也抬不动了。
恍惚之间冰水将他浸没,刺骨的寒冷再度吞噬了他,冬天的湖水太冷,他快要睁不开眼睛。
可他又听见了远远的先生回来的门扉声,听见笃笃的切菜声,听见炉灶熊熊的火声。
他好冷,直到听见先生喊他的名字——和小时候落水的那次一样。
只不过多了温柔,少了惶恐。
琴师懵然睁开眼睛,先生扶起他试了试额头的温度,还好,没有再发热。
先生将小几端过来,上面是热腾腾的饭菜,和红糖糍粑。
琴师吃饭很慢,他脾气不算好,吃到一半不知想到什么,便不愿吃了,先生哄孩子一样哄他,将糍粑喂给他吃,这才罢了。
卧榻上安睡,门扉扣紧,星河如瀑,装进小院。
琴师喝完了药,靠在先生肩上不知在想什么,他不动,先生坐在床沿也不动。
空空的药碗还放在桌上没拿去洗,碗底又一圈淡棕的药痕,如同时间旧色。
琴师牵住先生的手,忽而说:“你也是个皮孩儿。”
先生眼里流过一抹愧疚,低声道:“我再不敢了。”
琴师笑了笑,先生温柔地摸过他面颊说:“我去洗碗,回来就睡了。”
琴师不再靠着他,先生起身时候却发现他的袖子还被琴师捏在手里,先生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琴师晃了晃他的袖子,先生哄说:“你乖——”
琴师又晃了晃他的袖子,咬着嘴唇笑起来,仍旧不松手。
先生近前去低头吻他,琴师偏头躲了下,说:“嘴里苦的,要糖。”
“不苦,”先生叫着他的名字说,“你是甜的。”
最后还是喂给他饴糖,口舌里递了很久。
琴师揽住他的脖颈,低声含混道:“皮孩儿,带我入水吧。”
先生难过极了,摸着琴师说:“都是我不好。”
琴师蹭蹭他的鬓角:“你好的,不许说不好……我想你。”
于是先生把他抱进榻里。
夜深湿弦,雨入香蕊,稀稀落落地停了又下,润物无声地下了小半夜。
药碗凉透,干涸了微哑嗓音。
先生抚顺琴师的头发,亲吻他湿漉漉的眼睛。
他们温声细语地说话,讲明天要上的课,讲明天想弹的乐,讲明天早上要来吃红糖糍粑的小姑娘。
幼年的琴师躺在病床上虚弱地问那位小先生:“我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呀?”
小先生哭成花猫,跪在他床边一个劲儿的道歉,说:“要不是我贪玩忘了时辰,害你跑去找我,你就不会失足落水……都是我的错!你恨我吧!”
幼年琴师牵住他的手,软声道:“我不恨你。我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呀?”
小先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琴师和他牵着的手,又看向他的眼睛,吞下哽咽,握紧小琴师的手,郑重说:“明天,明天就好了!”
幼年琴师弯了弯眼睛说:“你骗我。”
小先生的眼泪又要掉下来,被一只伸过来的手抹去了,琴师捧着他的脸,从床边探过来道:“罚你。”
“什么?”小先生有些懵懂。
“罚你要一直陪着我。我不喜欢玩捉迷藏,我想一直看着你。”
小先生吸了吸鼻子,奶声说:“好。”
琴师睡着了,他的手习惯地搭在先生的耳朵上,他喜欢摸着先生的耳朵睡觉,和孩子时候一样。
先生察觉到琴师身上有些凉,他不敢睡,抱了许久才把琴师捂暖,低头亲吻他的发顶。
先生抱住爱人,低声说:“好。”似怜似叹。
琴师在睡梦里蹭了蹭他温热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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