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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雨师【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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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雨,昨日求,明日山花遍地流。”
石垚走到河边时,那个约摸十七八的女子正将双足浸在水中,轻轻击打着水面。
他好笑,山花该是遍地开,如何能遍地流呢,而靠近后,他停下脚步,没有开口纠正女子的错误,只静静地看着面前身着淡色碎花衬衫的女子背影,女子的头发挺长,两股麻花辫垂在双肩,这叫做“知青头”。
耳边“啪嗒啪嗒”的打水声停了下来,女知青缓缓转过头,一双不算大却黑得出奇的眼珠子转了一下,盯着了石垚。
石垚只感到背后寒毛“唰”地全立了起来,忙转过头去,免得与女知青视线相撞。
“今日雨,昨日求,明日山花遍地流。”
女知青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又这么唱了一句,待石垚再转头时,河边上已没了人影。
“……”石垚愣了一下,抬手搔了搔剃成板寸的脑袋,“…………找时间来替她超度吧……”
第二天,石垚看到自己的邻居时,嘴张得几乎能塞入他的两颗拳头。
“你好,石垚同志,我叫叶榆淼,你喊我小叶就可以了。”拖着两条又长又粗的麻花辫的女知青大方地伸出手,上身穿的并不是淡色碎花衬衫,而是不论城里还是向下随处可见的墨绿色军装,袖子被高高捋到肩膀,露出一双被晒成健康的古铜色的手臂。
“你……你不是昨天那个……”石垚瞥了一眼旁边的村委书记,硬生生将“死人”两个字咽了回去。他咧了咧嘴,见村委书记没有起疑,松了口气,却没见叶榆淼神情有些古怪。
村委书记走后,叶榆淼留下了,笑眯眯地盯着石垚看,眼神跟昨天在河边一样灼灼的,直盯得石垚阵阵心慌。
“你见过我?”叶榆淼问。
“这……”石垚知道自己昨日见到的并不是活人,而眼前的叶榆淼确实活蹦乱跳的,怕说出来失了礼,只道,“所填在河边上见到一位女同志,怕是认错了人……”
“错不了。”叶榆淼脆生生打断了他,“你见到的不是活人,是雨童。”
饶是石垚,听到叶榆淼轻易说出“不是活人”四个字,也倒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明知周围没有其他人,还是压低了声音,“什么是雨童?”
叶榆淼收了笑容,“就是雨天溺水而死的孩子。这地方旱,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滴水不下,以往旱到不行了的时候,雨师便会求雨,今天求,明天就能下,可下了雨之后,必须要用孩子去祭,祭了的孩子变成雨童,雨师求雨的时候要有雨童才能下雨,可下了雨之后就要再用一个孩子去交换,成为新的雨童。这些年雨师都被批斗了,偶尔下了雨也没有人会拿小孩去祭,所以更旱了。”
“那我看见的那个孩子?”
“呵,下雨天失足落水的孩子,也是要变雨童的。”
石垚瞪着眼睛张了张嘴,滑稽得像条金鱼。
他还真没见过这个年代,敢把神神鬼鬼挂在嘴边上的,更何况说话的对象还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那……”石垚憋了半天才好容易憋出词来,“也就是说我见到的是雨童,可为什么是你的模样。”
“嗯,不是我。”叶榆淼总算收回了令石垚坐立不安的视线,“至于为什么会变成我的模样,我就不好猜测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你收拾收拾也快安顿好吧,明天就该下地了,看你这白白净净的模样,恐怕撑不了几天田里的毒太阳。呵~”
听到叶榆淼最后那声嗤笑,石垚懊恼地搔了搔头,“我这么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难道还能输给女同志?不就是农活么,能苦到哪里去,你干得,我干不得?”
叶榆淼转过头来微嗔,“小心我找村委书记告上一状,说新来的搞大男子主义,看不起女同志。这都什么时代了,男女都一样。”说完又是扑哧一笑。
石垚听她脆盈盈的笑声,忍不住脸红,“那你还宣扬迷信呢,你不怕我也告你一状?”
不了叶榆淼竟立刻沉下脸来,一言不发地扭头走了。
石垚愣了一愣,知道自己惹恼了叶榆淼,不禁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我真蠢。”
原地站了一会,他一边抓头一边朝屋里走去。
“……还是找时间去河边上帮她超度吧。”
日子过得很快,石垚是七月中旬下的乡,转眼就是八月下旬了,地理农活正是紧张的时候,等着收第一批九月粮,可这么久了天上一滴水都没有落过,地理的状况着实让人着急。
“……”石垚在肩膀上蹭了一下脸颊旁的汗,望向天空。
没有云彩,不仅白天没有云彩,连晚上的天空都明朗明朗的,村旁有小河,不过露着河床,连开渠引流都不可能。
石垚将视线收回来时,有些晕眩,叶榆淼说的一点也不假,这种地方真不适合他,他还是很怀念小时候坐在丹房里啃书的日子,现在那些书,能被找出来的都已经烧掉了,只藏了一小部分下来,还得偷偷地读。
“唔……求雨吧……”他嘟囔了一声,晚霞腰打算继续干活。
“跟谁说话呢?”
“哇!”他吓得跳起来,一回头对上一双充满笑意的乌黑眸子。
“宣扬,嗯,迷信?”
石垚忙讪笑着摆手。
“这些话可不好乱说的啊,叶同志。”
叶榆淼“咯咯”地笑,“大师还怕这个?”
石垚又是一阵窘意,手上更加勤快地干活。
“算啦,不逗你了。”叶榆淼轻快地转身,长长的麻花辫被甩了过来,掠过石垚的鼻翼,留下一阵清爽的肥皂香。
石垚顿了一顿,抬头看她走去的方向。
叶榆淼正担着两桶水走在田埂上。
“……她还真能干。”石垚盯着叶榆淼晒得黝黑黝黑的胳臂喃喃,“…………果然不求雨不行了。”
第二天石垚抽了闲往河边去了,到处都旱得厉害,这里也不意外,几乎要断流了,裸露出来的河床也干涸皲裂,满目疮痍。
这样的河,如果不是下雨天,还真难淹死人。
“……这样的雨童,应该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超度掉的啊。”
“咳咳。”
石垚一惊,这才发现河边树下还站着一个男人,大约也是二十多岁,带着副方框眼镜,穿着跟自己一样款式的衬衫,大热的天腿上却穿着军装裤。
“说什么呢。”男人好笑地抱肘看着他。
石垚背后淌下一滴冷汗,连连摇手,“没什么,没什么,我说着玩呢。”
面前这个男人与他素未谋面,按理说不会到上面去告他一状,可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热血冲晕了头脑了,谁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疯子。
他想到自己那自负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高傲到咬舌自尽的老爹,要不是他觉悟得早,“大义灭亲”批了自己的父亲,还早早主动下了乡,估计自己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男人见他绷紧了身子担惊受怕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别紧张别紧张。”他摆了摆手,从树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我也是来为那孩子祝福的。”
那人说着,站到石垚旁边面朝河床,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后,双手十指交握,闭上眼垂下头,口中念念有词了起来。
石垚呆呆地张了张嘴,直到男人低声念了句“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
“我叫司马川,海纳百川的川。”
“啊……我、我叫石垚,三个土。”
“嗯,你别跟我介绍了,我认得你,我倒是不相信你不知道司马家?”司马川转了半个身子过来,再次抱住了肘。
司马家?
石垚搓了搓下巴,还是一时没想起来,把面前站的司马川气了个不清。
“早些时候还听家父一直在念叨石家的后人如何如何,原来也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头小鬼。”
见眼前的人拂袖而去,石垚总算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司马家,他也偶然听父亲提起过,他有个姓司马的同门师弟,早年跟着家里人留了洋,学的是鬼子的法术。他不知道司马川竟然也在同一个地方。
石垚苦笑,这么说起来,这之后他们俩是统一战线了呢,还是自此敌对起来?
之后很快到了十月,小半个秋天到了现在还几乎没有什么收成。
“求雨吧!”
听到眼前人突然这么说的时候,叶榆淼手中的书本直直地掉了下去。
“再不求雨,就算饿不死也要旱死了!”
叶榆淼翻了翻白眼,弯腰把书拾了起来。
“他们死不死与我何干?再说你要求雨便求,叫我做什么。”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求雨,我知道求雨是不用孩子来祭的!”
“……”叶榆淼皱了眉将视线从书本转移到石垚的脸上,定定的眼神盯得石垚又是一阵心慌。
“你从哪里知道的?”
“嗯?从司马那里。你这样回答,也就是说你的确是雨师。”
“我不是雨师,我妈妈是。”
“这就是了,你快些求雨吧!”石垚稍稍超前跨了一步。
不料叶榆淼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凭什么?”她把书扣在桌面上,瞪大了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死死地瞪住了石垚,“你告诉我,我凭什么。”
石垚还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的表情,不禁愣住了。
“那你也总得告诉我,为什么不肯求。”
叶榆淼没有答话,仍然梗着脖子仰着头恶狠狠地用视线锁着他,直到把他瞪得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没有理由,不求就是不求。”
叶榆淼说完,执起书本,继续读了起来,就拿站在一旁的石垚当空气。
石垚站了一会,自觉没趣,搔了搔头,只得离开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求雨和雨童的事情,叶榆淼的情绪就不大对劲,他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些事情。离开了叶榆淼家后,他去了司马家。
□□前,这里原有一座很小的天主教教堂,是再早几十年住在村子里的传教士建的,不过现在已经基本闲置不用了,司马川的命比石垚好,早知道这样,石垚小时候也去学洋人的法术了,不过当他站在有着哥特式尖顶的教堂前仰着脸看时,还是庆幸自己学的是祖宗的玩意,他跟现代文明总是有些气场不合,如果洋鬼子的宗教也算是心性文化的话。
“你问叶榆淼的家人?”司马川给自己新交的朋友倒了杯茶,偷偷打量石垚,口气中带着些怀疑,“你这么关心人家做什么?”
石垚笑了,“别担心,我可不跟你抢,我只是好奇她为什么不肯求雨。”
“死一边去。”司马川略有些窘迫,“我怎么知道,我到了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一个人住了,不知道她的家人,我也是这两年刚过来的。”
石垚沉吟了一声,转头望窗外的天。
“不求雨不行了。司马川你会求雨么?”
司马川闻言连忙双手举过头顶,“别开玩笑,我学的是洋玩意,诸葛孔明招风唤雨那一套,一窍不通,倒是你,个臭道士,连求雨都不会?”
石垚苦笑,“我要是能求还用找她找你么,我属火,求不得雨。”
原来石垚命里属火,招水克,所以名字里才会全是石头全是土,好压一压水祸,却是万万求不得雨。
二人相视良久,一个默默地翻了书出来读,一个喝尽了茶水灰溜溜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