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抄的抄》叶汀宇

42、雨师【下】

　　第二天，浅蓝泛着灰白的天空照旧万里无云，可到了将近中午的时候，竟一滴一滴地降下水来。
　　当村子里所有人都冲出家门踩着水迎着雨大叫大笑的时候，石垚一个人坐在家里颦起了眉，他当然知道这场雨意味着什么，他现在要做的是为自己念妥护生咒，无论那个雨童是随机取人命还是有目标地杀，他都要保护好自己，至于别人，不关他的事。
　　雨从这一天的中午，一直下到第二天的早上，整个村子里原本旱得硬邦邦一道一道一块块的泥土地都被水冲得软软烂烂的，一脚才进去再拔出来全是稀稀的黑泥，而田里更不用说，原本那些深不见底的沟壑，被水填满了，裂开的坚硬缺口被水冲散，土堆土块全都砸进水里慢慢融化成泥浆。
　　一大清早，雨好容易停了下来，之前躲起来的鸟还没出来叫上两声，村子里就响起了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女人惊恐而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村委书记死了，死在自家的院子里，他老婆一大早起来床身边不见了丈夫，还以为他是起来小解去了，不了披了衣刚出了门，便看到丈夫的尸体横在院子里，女人惨叫了一声后就晕了过去，直到村里的人闻声而来。
　　大腹便便的村委书记被剖了肚子，一肚子的肠子肝脏脾胃血污烫了一地，被雨水冲散，冲得整个院子的地面都红彤彤的，远远看去仿佛遍地开满了红花。
　　当石垚挤进人群中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
　　他突然想到了雨童唱的求雨谣，今日雨，昨日求，明日山花遍地流。
　　他扭头看了看，叶榆淼不在。
　　当她到了叶榆淼家的时候，司马川已经在了，他一个闪身躲在了门外，并没有进去。
　　“是你干的？”他听到司马川问。
　　“你指什么？”叶榆淼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极了。
　　可石垚知道，那遍地流淌的红艳山花，正是叶榆淼，或者说她和她的弟弟亲手栽植的，是用人类的鲜血浇灌出来的。
　　“你求雨了？就为了那家伙？”
　　被称为“那家伙”的石垚躲在门外，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暂时不想出现在这两个人的面前。
　　叶榆淼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看啊，现在我的手，和你的手是一样的颜色……”
　　（出自《麦克白》）
　　“你知道这要背负多重的罪过！”
　　“可我也不能就这么看他死！”叶榆淼提高了的声音稍稍有些颤抖，“我自己是就算死掉也没关系，可他却为了救这一村的杂碎，宁愿自己死！”
　　司马川的声音也不禁提高了，“你以为他是什么圣人！他在利用你！”
　　接下来响起的，是“啪”的一声清脆，很明显是叶榆淼的巴掌打在了司马川的脸上。
　　“我什么都不想评论，不过还是请你闭嘴，滚。”
　　“我在救你！你为了他不仅要背负罪孽，还打我？”
　　石垚在司马川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之前离开了。
　　你们知道为什么我比你们两个都要强么，因为我无牵无挂，没有弱点。
　　从那之后过了两个月，每个星期都会下一场雨，每一场雨之后都会死一个人，一开始村子里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下雨与死人之间的联系，可渐渐的，只要天上开始滴水，整个村子里便人心惶惶起来。
　　“你不觉得下雨的频率太多了点？”
　　病床上的叶榆淼眼神定定地望着天花板。
　　“哦？我以为这样的降水量刚刚好？是你要的雨，不要到了这种时候又要我收回去。”
　　石垚叹了口气，他本想告诉她死人的频率太高了，公安已经开始调查了，连他都已经被录了口供，村子里也有几个人被当做嫌疑人开始调查了。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
　　“我想说的是，你求雨的频率太高了，你看看你现在的身子，不能再差下去了，会出事的。”
　　叶榆淼的眼神亮了一下，转过头来。
　　“你……是在担心求雨坏我的身子？”
　　石垚微微避开了视线，又叹了口气。
　　这个女孩骨子里透着股刚强大气，石垚不得不承认自己从第一见到雨童幻化的她，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她虽然算不上善良，满心仇恨，可比起石垚来，她真是纯洁太多了，她如果知道这个此时自己正目光灼灼注视着的男人，只是将她当做画中人来欣赏喜爱，却处处都将她利用地彻底，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所以，先暂时停了求雨吧，这些日子的水也够了，你好好歇歇身子。”石垚将重心放在关心她的身子上，却闭口不提杀了这些人命之后她该赎的罪过有多重。石垚当然知道那有多重，只不过不关他的事。
　　“……你走吧，这之后我还是要继续求雨的。”
　　“为什么！？”石垚失声反问。
　　“……不为什么，如果说一开始求雨多多少少是因为你，那么现在，我继续求雨，不过是为了自己。”
　　石垚的额角缓缓滑落一滴冷汗，他以为自己死死把握着这个女孩，也稳稳把握着一切的走向，可叶榆淼终究是叶榆淼，水做的骨肉，克死自己这条火灼出来的命，自己究竟也掌握不了她的一切。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我一开始的目的，是旱死这片地方的人，自己也有可能死，不过那样要花好久好久的时间。多亏了你，我开始求雨，你看现在，只要下一场雨，就有一个我希望死掉的人头破血流肠开肚烂，比漫无目的地等所有人死光要快得多了吧。我现在不过是换了一种方法报复而已。”
　　石垚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尽管他想努力去忽视，却终究疼得微微弯下腰去单手撑在了叶榆淼床边。
　　“你就这样，忘不了仇恨么？”
　　叶榆淼一直锁住他的视线慢慢变得阴冷凶狠了起来。
　　“我现在是一个人，你认为我还怕什么？小时候的我和母亲指着父亲，父亲教他们杀了，小小的我和弟弟便依着母亲，然后母亲也死了，还带着我唯一的弟弟一起跳了河。现在是孤身一人的我，还会怕什么？你告诉我。”
　　石垚用手在床边撑了一会，坐了下去，伸手去摸叶榆淼的脸，惊得后者身体一个轻颤。
　　“为什么说自己是一个人？”
　　“你、你把手拿开！”叶榆淼慌张地扭头躲开石垚的手，双手也从被子里伸出来推搡着石垚的手臂，却被石垚顺势一手握住，另一只手替她重新盖好了被子。
　　“你的心里会被仇恨充满，不是因为没有多余的空间去装其他的东西，而是因为根本没有其他的东西去代替仇恨吧。失去了作为生活、生命的依靠的所有亲人……好可怜。”
　　原本被石垚抓了手渐渐安静下来的叶榆淼在听到最后一个词后，又开始一边叫着“滚开”一边挣扎了起来。
　　“你愿意依靠我么？”石垚毫不费力地紧紧抓住病中使不上什么力气的叶榆淼的手，望着她的眼睛问。
　　叶榆淼一下子惊得忘了挣扎，嘴巴一开一合地瞪着石垚，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
　　“我知道自己永远，永远不会比你的父母、弟弟在你的心目中的地位更重要，当然，我也永远不奢求自己代替他们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只是我希望能成为你能够依靠的人，希望你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累了的时候害怕的时候伤心的时候甚至生气的时候，都有人能陪着你，能把肩膀借给你，然后，你心里的仇恨，会一点一点被其他的东西代替，尽管不会完全消失，却终究会被尘封进最深处的角落里……”
　　当石垚俯身拥抱住怔怔地红了眼眶的叶榆淼时，他没有看到床边窗口一闪而过人影，当然也不知道自己以为不会被叶榆淼看到的，那一脸阴冷又诡诈的笑容，也被窗外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一年之后，叶榆淼选了一个初春的雨夜，纵身跃进了村外的小河，当然了，这场雨正是她在昨天晚上求来的。这一年里，规律地下了不少场雨，每场雨后，照例还是要死一个人。而这一次，死去终于变成了她自己。
　　从那之后，这片地方竟风调雨顺了起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下雨死人的古怪事情。
　　当年的夏天，司马川暴毙在自己家中。
　　初秋粮食初长起来的时候，石垚背着自己来到这里时的包裹离开了村子，唯一不同的是，手里多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两个婴儿，这些就是叶榆淼留给他的全部。
　　这一年里并不太平，三个人间还发生了很多事情，逼死了叶榆淼，也让石垚和司马川二人反目成仇，结下的梁子到了五十年后，二人最后一丝魂魄消失前都没有解开，不过，这些，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们只要记住，章若虚的外公叫做石垚，他也是有过年轻的时候的，而他的妻子，章若虚的外婆，现在则成了河神，守护着一村的人，而他的妈妈，其实并不是独生女，她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至于这个哥哥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还不能说，因为他将会成为故事中的一个关键人物，现在我们只要牢牢地记着还有这么个角色就行。
　　而现在，是回到五十年后的章若虚那里的时候了，毕竟，他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