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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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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照例是紫英做饭。
已经是早春时节,暖风拂过,青鸾峰上遍地细草藤萝。
青年眯着眼看窗外白灿灿的阳光,洗净了手,把一盘春笋炒肉端了向狭窄厅堂走去。
“对了,琼华最近怎样?”
坐在门边竹椅之上,玄霄手里握着一卷书,四季不改的宽大白袍被门外春风吹得缓缓飘荡。
“自上次以来,虚冶便不铸剑了。”
紫英这样答道,“门下弟子日课是研习经卷,参悟道法。也因个人资质不同,传授一些仙法剑术。”
“哦。”
这样淡淡地答应一声,男子便又低了头去看手里的书。紫英斟了杯茶,给玄霄递过去。
他二人清晨云霄试剑,各自施展所长,都觉很是畅快。此时玄霄接过茶杯,啜饮了一口,未着靴袜的苍白双足轻轻晃动,一副散漫模样。
天河挨着紫英坐在桌前,深吸一口气,大叫一声“好香”,便端了粗瓷碗,埋头吃了起来。
读书、习剑、练字下棋,渔猎、耕种、洗衣做饭。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简单朴素的日子,便在三人世界当中如流水一般淌过了。紫英举箸夹起一块排骨替天河放进碗中,抬眼时却看见玄霄正掩了书卷,出神望着门外细草微风。
——那名男子乌黑润泽的长发丝丝缕缕在颊畔飘飞,拂过细长眼角,眉心朱砂在苍白肌色上愈显夺目鲜艳。
青年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垂下头去,慢慢吃饭。
在与玄霄相恋之前,铸剑是他唯一心爱的事情,耗尽心血的淬炼,全副心神,投入其中。
然而和玄霄相伴之后,他便再没铸过剑。
有一夜在树屋,凌乱床褥间两人身躯摩擦纠缠,都已是情不自禁的时候,紫英忽然挣扎着从枕上伸出一只手。
玄霄当即一把握住,五指纠缠着把他拉回来,一口吻住。
紫英在他底下轻喘着吐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很久那人指尖掠掠濡湿发梢,拧眉抬头。
“你要什么?”
“剑匣……盖起来。”
紫英一手费力地指着床头,他心里一向觉得剑器通灵,这样是不行的,何况他还想到宿着生魂的魔剑,想到那把不详的望舒,以及与望舒息息相关的红衣少女。
……紫英记得那个除夕夜。
第一次的疼痛还深深印在脑海里,然而他那位师叔不论做什么实在都是极聪明的人,如今男子抱他在怀,一切都已是自在圆熟。
玄霄一手遮了他的眼,紫英视野里一片漆黑下来,熟悉之极的微沉嗓音,随着灼热吐息流进耳廓。
“再多话一句,明天还你一堆废铁。”
笃定地说完这句话,玄霄手掌推起青年膝弯,紫英仰头迎合那人的吻,手掌慢慢攀上玄霄肩头。
——铸剑是一件寂寞的事。独自一个,不分日夜地守在酷热难耐的狭窄房间之中,重复千百遍单调枯燥的锤炼。
“你能铸出比羲和更好的剑么。”
两人身躯相贴,潮水般眩晕感褪去之后,男子懒洋洋地抱着他,低声耳语。
紫英愣了片刻,继而摇了摇头,“羲和与望舒冶炼材料天下难寻,况且紫英的技艺也未能媲美前人。”
玄霄笑了,一手拢着他浸湿的雪白发丝,柔软说道:“……未必。”
……魔剑的气息波动起来。
紫英皱了皱眉,天河正在把清洗完的碗筷放上灶台,玄霄还在读书,好像并没有挪动的意思。青年悄悄出门,跃上树屋。
一身火辣红衣的女子浮在空中,似在等他。
紫英拘谨地拱了拱手,“龙葵姑娘。”
少女皱眉盯视着他,看了许久,才慢吞吞地开口,“已经二百七十三天了……”
青年淡淡看着她,面上现出一丝迷惘之色,龙葵究竟说的什么,他并不明白。
红衣少女脚掌落到地面,衣裾飘飘,显然是生魂之身,“从陈州的夜晚算起,如今已是二百七十三天。你是不是从未想过,也完全不知?”
紫英微微偏头,皱眉望着龙葵,“何事我完全不知?”
少女口唇微动,忽而门外沉稳的脚步声清晰响起。龙葵忽然紧紧蹙起双眉,流露出极为难受的神色。
紫英看着她丹红身影消失在空气中,玄霄推开树屋的门,静静说道:“是你的剑?”
紫英点点头,“魔剑中寄宿着魂魄,因此便有自己的灵识。只是龙葵对师叔的纯阳功体似乎不能适应,因此适才消失不见了。”
玄霄微微蹙眉,“你修炼素月诀,阴寒体质不宜与此剑匹配,你拿它过来。”
紫英依言将剑交给玄霄,男子伸修长食指捋上剑锋,以鲜血在剑脊上写下一个篆体封字。他以琼华心法压制剑身戾气,继而将剑还给紫英。青年手指握住魔剑,便觉剑中蕴含凶煞之气淡薄许多。
紫英抬头看看天色,日色正午,便开口问道:“天河呢?”
“在房中休息,关于修整墓室一事我已对他说明。”
“嗯……当年天河一剑劈裂山体,如今需要暂借土灵珠之力使石壁能够承重,有我来运使灵珠,师叔便携青玉梭入内吧。”
紫英这样说着,稍稍偏开眼。
玄霄那一瞬望着窗外阳光,并未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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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沉溪洞,洞悉尘世。
幽闭的山穴之中,潮湿阴冷,壁生苔藓之中,不住渗下丝丝水流。
无论洞外是何季节,这里总是一派寂静虚无的气氛,仿佛亘古不改。
玄霄提起羲和,赤红剑身泛起一丝日火朱霞,轻轻插入棺盖缝隙。
穹顶之上一道巨大裂缝,随紫英以土灵珠运使移山之法,逐渐震动闭合,不住发出咯咯之声。
玄霄一拂袖,扫去将要落在夙玉棺椁之上的碎石泥土,右臂一振,玄冰棺盖清脆一响,便给他掀翻开来。
冰棺之中氤氲而起丝丝雾气,现出女子清隽身形。
憔悴朱颜损,别后尽余年,谁与语,君应怜。
玄霄知道夙玉已嫁与云天青,并孕有一子之时,纵然身在冰中,万念成灰,仍是不由心动。
女子仰面躺于棺中,服饰装扮,尽是当年琼华清简模样,秀眉端鼻,唇色淡薄如樱。除去天河曾向他提到以灵光藻玉陪葬,此时棺中并无她与天青的任何物事随在身旁。
玄霄淡淡垂目,一手温柔执起女子冰冷柔荑,握在掌中。
他目不转睛看她许久,才取出身边青玉梭,浅浅刺破女子白玉无暇指尖,一缕殷红,缓缓渗入。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沉重的冰棺棺盖被玄霄双手推上,发出摩擦闷响。男子提起羲和,目光缓缓转向一旁另一具棺椁。
云天青的灵柩,密合得很是马虎,也并未如另外一具般施以符咒保护。玄霄指尖自棺盖下方缝隙中沉缓滑过,滴滴水流顺他手掌滴落地面。
男子一手推住棺盖,一手扶住底部冰座,方要运力推开,忽然指尖一抖,宛如灼伤一般倏地收回手来。
——他看到自己所扶的冰棺底部,隐隐透着一丝朱砂丹色,核桃大小的红色沁斑,泛出光洁冰色。
玄霄深深皱眉,仍是重扶了棺盖,缓缓向外推开。
冰棺内部空间狭窄,云天青躯体侧卧,身姿微蜷,宛如当年团身睡在琼华狭窄床铺之上,一般无二。男子身穿半旧的浅灰粗布长衫,藏青腰带,发丝零散。
他伸出右手。
玄霄几次去抓云天青的手,末一次终于颤抖着拉起来,又猛然松手,终于跪伏在地,剧烈干呕起来。
墓室之外,紫英听得羲和坠地声响,玄霄闷声咳嗽不止,面色猛然一白。
山体已自闭合,青年飞步入内,望向云天青开启棺椁。玄霄脸色如雪,喘息着立在一旁。
“师叔……”
一手扶住玄霄,那名男子自嘲一笑,甩脱紫英手掌,俯身握起云天青左手。
——棺椁中,男子指尖被玄冰冻结,玄霄一力拉起,撕破皮肤,鲜血自指尖滴未滴,一点鲜红。
其实云天青此时的姿容,并不怪异丑恶。若非嘴角、前胸大片血渍,而脸色又太过苍白,那微带恬然之意的神容,便如酣睡一般。
冰棺侧壁,被男子以指尖写下数行文字,末尾并未写完,字迹终了处结着一丝鲜艳血迹,显是玄霄适才拉起他手掌之前,便是维持着以指做笔挥书的姿势。
寒冷气息直透肺腑,紫英一手紧握衣襟,后退一步,双眼发黑。
——云天青虽受冰寒侵体,命不久长。然而其时天河年幼,又对父亲入葬之事始终模棱两可,可想……男子身入冰棺之时,自然,还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