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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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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之前,琼华未毁,他仍是勤恳懵懂的青衫少年。
有一日,也是三春花月,草长莺飞之时,也是剑舞坪上,也有一个头梳双髻的娇俏少女,脆生生向他笑。
——“师叔,看你一张脸,恐怕比我还小,还是叫你小紫英比较恰当。”
——“胡闹!先入门者为大,与年龄何关?”
——“师叔,我有礼物送你。常言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你看,它配你再适合不过。”
——“岂可无故受人重礼,你若有意,我当为它寻找相配之剑,到时一并返还。”
——“别的不提,偷东西的本事,我可天下无双。”
……“紫英,真抱歉。没找到什么合适东西给你。”
月光下,熠熠闪亮的冰蚕丝络,百年不变。昔年的正茂风华,却已化作冢中枯骨。
菱纱不再开怀大笑,天河不再肆意玩闹。青鸾峰上他与长别两地的女子以虚幻梦影相对,深深百年,如此寂寥。
慕容紫英微微抬眸,璇琪看他墨玉瞳孔寒星一般,不由得后退了半步,摇头微笑:“这穗子对师叔很重要,我时常看你把玩着它出神。我今天摸了来,你是不是很生气?”
青年面上绽开水般浅笑,“故人所赠,随我已久,却并没派上用处。你如喜欢,不妨拿去,我还可另为你铸剑相配。”
璇琪吃了一惊,侧头想了片刻,叹了口气,忽地向他走来,牵起他手,郑重将九龙缚丝剑穗放在紫英手中,“我不要剑穗,我——我只不过想看看紫英师叔,从我上山起师父就叮嘱修仙必要断尘缘,摒弃七情六欲。师叔,你难道真能做到无欲无情?”
“断情非是绝情,仙道亦从人道。”
默诵剑诀,脚踏清光,离去之际,青年翩然回首一望,“我辈立志求道,自然要弃绝情欲之念,然而对俗世之中人之至情,怎能不倾力成全。”
语声微薄,身影渐淡,留下少女似懂非懂,只觉那名发丝如雪的青年超脱语意之中,似是含有莫大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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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云天河果然在琼华派住下,由柳梦璃陪伴,练习御剑往来昆仑黄山。他执意不要慕容紫英跟随,那人也并不勉强。
紫英在书房之中,透过窗子往往天光,料来已是过午时分,便将一封写好的书信交由弟子带给现在琼华掌门虚冶,言道有要事往东海一行。
昆仑山乃是地之极西,距离东海万里之遥。一路行来,脚下白雪黄沙,化作无边海疆。碧涛色如翡翠,缓缓起伏,仿佛终古不变。
东海漩涡极深处,如同神仙之界的九层天,后者有罡风回绕,前者有冰冷海流,都是□□凡人无法靠近的地方。
紫英诵避水诀,潜入囚禁承受天罚之人的天池海阁,无边黑暗之中,铁链金光,将一个个闭目如昏睡的躯壳锁在挺立的困龙柱之上。
“掌门……”
青年肃然抱剑而立,衣袂随水流翩跹,望向一身水碧、容颜如昔的女子。
那是受罚困居东海五百年的昔年琼华掌门,夙瑶。
长留海底,承受天谴,灵识犹自能够感觉苦楚,躯体却早已沉眠,不再老去,如同当年冰封琼华禁地的玄霄一般。
“是你……”
被铁链捆缚的躯体上,涣散神识似乎少为恢复,听闻对方仍旧以“掌门”称呼自己,女子浅浅嗟叹,却并未纠正,“你竟下得东海漩涡,想必修为已近神仙。宗炼长老后继有人,琼华复兴有望,我心甚欣慰。”
“是,掌门嘱托,弟子未有或忘。”
冰雪白发被水流激起,正是岁月留痕,然一对眼眸,恍然冷澈如初。女子凝眸望去,良久方才说话,“百年已过,我虽属被囚,然而身在这清净寂寞之处,静思过往,亦有所彻悟。你不必为我担心。只是玄霄——”
“望舒夜鸣,我亦忧心是否羲和有变,师叔眼下已不在此处,莫非已然脱身而去了么?”
“是。”
“东海咒缚乃神力所结,料不到师叔竟有此能。”
“……玄霄心神与羲和相合……依照宗炼长老昔日所言,金丹已结,不能为仙,必定为魔。师弟内心对琼华深存芥蒂,他日相逢,务必小心。此祸是我当年一手种下,今日却要后辈收拾担当,夙瑶羞愧。”
青年纤秀剑眉微蹙,“……师叔为羲和阳炎所扰,性情大变,掌门与诸长老当年所为,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勿需太过自责。”
慕容紫英语声温凉,女子听闻之后,却并不答话,许久方才一声苍凉苦笑。
“一念之私,终成大祸;一步棋差,满盘皆输。紫英,如今琼华复兴之望,全系你一人之身,我又怎能再有隐瞒?尘封旧事,并不如你等所见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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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受地气庇护的醉花荫之中,凤凰花常年盛开,艳红似火,灿若云霞。
溪谷之间,一株树冠绝大、树干合抱的凤凰树之下,正有一名身着宽大白袍的男子席地静坐,双眼微阖,似在假寐。
这人看外貌年龄尚不过而立,修眉凤目,容貌冷峻清雅,只是脸庞刀削般线条,显露一丝刚毅霸烈气息。
风摇花坠,纷纷落红点缀他白袍之上,男子恍如不觉。谷中水汽氤氲,环绕周身,缭绕三千委地青丝,眉心朱砂一点殷红,素淡飘渺,宛如神仙。
……望舒的鸣动,忽强忽弱。
长睫颤动,泄露双瞳一线精光,冷璀摄人心魄,男子手掌微舒,半朵火色的残花,悄然飘下,落在他掌握之中。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淡漠吟咏,男子飘然起身,拂落一身乱红,这才令人看清,他身上点点艳丽,半是落花,半是血色。
半天之中,风云涌动,寒光乍现,天音垂现,声如雷霆。
“琼华弟子玄霄,私欲乱心,已入魔道,逃脱东海千年之罚,吾传天帝旨意,立斩不赦!”
男子浅笑,抬眼向天,纤长凤目之中,渐现狠厉之色。
“不赦……不赦!玄霄百年之前立誓弃天入魔,时至今日,吾又何须天赦,何屑于天赦,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忽扬,嚣狂冷傲,震动四野,乌黑长发、深邃眼眸渐成血红,升腾灼热杀气,与片刻之前沉静如水的模样,霎时判若二人。
羲和出,烈阳火焰横空喷吐,跋扈飞扬,缭绕一谷飘飞凤凰花,恰如此地积累百年的血色记忆。
【——百年之前,琼华与妖界交战正烈,羲和望舒双剑二失其一,纷乱战局,仰仗玄霄一人勉力支撑。
卷云台半空乱云之中,灵气震动,束缚妖界力量失却一半,璇梦城所在异空间不住挣动,意欲脱离昆仑。
手握羲和,青年双眸紧闭,额头冷汗如坠珠,滑落清削脸庞。
“三代之力……岂能就此功亏一篑!”
不顾身受阳炎反噬之苦,玄霄眸色一厉,倒旋剑锋,修长手掌握上,羲和锐利锋刃割伤肌肤,丝丝鲜血顺剑身滑下。
他以血染剑,羲和红芒更盛,剑身更隐隐发出龙吟之声,透露凶险之气。
青阳人已在昆仑山下,遥望卷云台,不由得发出惊诧之声。
“夙玉携剑逃走,玄霄仅凭一己之力,竟仍能束缚妖界!实在可惊可叹!”
他身旁重光面色阴沉,回眸低声道:“水火未济,阴阳失衡!玄霄如此运功,乃是以命相搏!宗炼若不忍看他力竭而死,便只得及早罢手!”
“罢手……”
须发皆白的老者低声一叹,“如何罢手?夙玉与天青脱逃一事,可有人告知玄霄?”
重光眼色阴狠,“我已下严令,此事绝不可令他知晓。”
“玄霄师兄——玄霄师兄!”
半天剑光一瞬,宗炼门下弟子夙岚与玄霆,御剑而来卷云台上,云霄之中,寻找身在半空的玄霄。
入眼情景,令女子一惊,立时失语——素日仪容严整、气度清华的男子衣袍血染,头冠掉落长发披散,一身狼狈不堪,唯有眼中决死悍气,震撼天地。
“师兄!”
夙岚颤声唤道:“你——”
玄霄全副心力投注羲和之上,口唇微动,声极艰涩。
“不必顾我!”
“师兄!放手吧!”
“无妨!我还可……支撑。望舒剑气忽淡,定是夙玉——定是夙玉身遭凶险。”
冷汗滑落,体内灼热炎流倒冲心脉,裂痛令他只欲昏厥,全凭一股心意支撑,仍是艰难吐语。
“救夙玉!”
夙岚身躯颤动,牙齿微咬嘴唇。她身后玄霆冰冷说道,“玄霄师兄,你还不知么?夙玉师妹背叛师门,早已逃下山去了!你独自在这里苦苦支撑,所为者何?”
“玄霆师兄!”夙岚不及阻止,惊呼半声,“长老有命,不可——不可……你!”
话语入耳,玄霄只觉一霎茫然。夙岚见他睁大双眼,只是不语,不由得泪水盈睫,“玄霄师兄……你,节哀。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你且放手,随妖界离去吧!”
玄霄一手紧握羲和,力道之大,直使骨节隐隐泛出青白,半晌才缓缓说道,“夙玉虽去,玄霄仍在,请师妹禀告长老,网缚妖界之事,我当一力承担。”
夙岚只是摇头,禁不住低声哭泣,“不行的,不行的……师父说,你不能如此,师兄,放手吧!”
玄霆冷眼旁观,不由得讥嘲一笑。他心胸狭窄,素嫉玄霄才干,与他不睦,此时只是淡淡说道:“师兄何苦如此?师妹和云天青一同逃下山去,自然是去做一对快活鸳鸯,师兄犯不着为赌这口气便赔上性命。”
他口吐刻薄之言,夙岚面色苍白,玄霄缓缓吸了口气,低沉说道:“玄霄如何行事,不必旁人指摘。”
夙岚哭着上前拉他手臂,不妨玄霆从后扯住,凉凉说道:“玄霄,你与夙玉的风流旧事,我还未上秉诸位长老发落——师妹,他自己寻死,你别操心。”
玄霄听得他言语轻浮,辱及自己暗自眷恋的女子,心中震怒,倏然一翻手掌,厉喝一声:“你纳命来!”
玄霆料不到他性子如此激烈,一翻脸便是杀手无情,急忙运功相应,未料玄霄心力早竭,已是油尽灯枯之境,怒不可抑之下,只吐出半口鲜红,身子一软,竟自昏去。
他身在半空,神智忽失,登时如纸鸢断线一般向下坠去,夙岚惊呼一声,御剑直追。】
【昏迷之中,如身蹈地狱火海,红莲劫火,焚骨销灰。
一手按上胸口,玄霄挣扎醒来,只觉四肢百骸如同千针万刺,羲和阳炎之力流转经脉,如生受火焚,令人几欲发狂。身下却坚硬冰冷,触手粗糙,并不是自己卧房的床榻。
茫然片刻,玄霄勉强支撑,爬起半身,目力所及,乃是一洞玄冰——竟是他素日与夙玉练功的剑林禁地。
洞外似是另有一人,不住以剑砍击禁地石门。玄霄摸了摸身上,灵光藻玉却已经不在了。
他此时全身痛楚难当,真气涣散,竟连站立步行也不能够,只得强运灵识,遥遥洞察身外之事,半晌以传声问道:“夙岚……是你?”
“玄霄师兄!”
“你……莫要胡来。”玄霄闭了闭眼,积蓄力气,片刻方继续道:“我失了灵光藻玉,你——你转告宗炼长老。”
话说一半,喉头腥甜,玄霄一手掩唇,呕出半口朱红,不由得又皱了皱眉,“让他开门放我出去。”
片刻之后,男子似是踌躇,又开口说道:“眼下我受伤无力,派中必是夙瑶主事,她平日与夙玉、天青有些嫌隙,若二人失手被擒,请你代我拜托青阳长老……他必定会代为周旋。”
夙岚并不答话,只是不住运剑砍削石门,哭道:“不是的!不是的!”
——琼华五灵剑阁,宗炼居室之中,三长老并夙瑶齐聚,似是商讨什么极其为难之事。
三人之中,青阳重光追捕夙玉、云天青不成,刚刚返回。宗炼却是一脸疲惫之极的颜色,抬头唤道:“玄霆,你玄霄师兄的事,究竟怎么?”
玄霆拱手说道:“上秉师尊,秉二位长老,弟子寻玄霄师兄传师尊命令,一时失口吐露夙玉之事,师兄气急攻心,竟然走火入魔,势如疯狂,竟欲杀伤我与师妹……我不得已,禀告掌门,暂时将玄霄师兄关在禁地之中。”
重光气急,一掌击向桌角,厉声喝道:“你怎可如此大意?”
夙瑶淡然接口道:“此事也怪不得玄霆师弟。玄霄师弟素日与夙玉师妹有些牵缠,因此闻听她与云天青之事,一时激动,才有入魔之事。”
青阳重光对看一眼,青阳疑虑道:“真有此事?”
重光颜色很是冷厉,屏退玄霆,对青阳说道:“我亦听说,夙玉因和玄霄吵闹,才愤而随云天青出走,她触犯门规在先,因私废公在后,实在罪不可赦!”
青阳苦笑,低声言道:“话虽如此,玄霄修习炙阳诀,你岂看不出他仍是纯阳之身?这些轻浮流言,未可尽信。”
夙瑶身为女子,听得“纯阳之身”四字,不由得脸上绯红,重光冷哼道:“断欲容易,绝情最难!□□爱欲,一般都是仙家大忌。”
二人争执之间,久久未曾开口的宗炼忽而言道:“自我亲手铸造双剑,忧虑经年之事,想不到今日终于发生。”
他神色惨痛凝重,令青阳重光也不由得肃容问道:“你所指何事?”
宗炼缓缓说道:“双剑飞升之法,于宿主后患极烈,我时常忧心……”
他将阳炎冰寒之力扰心,羲和宿主将嗜血狂乱,望舒宿主将冷漠残忍之事说与另外三人,重光微微吸气,冷然说道:“照你所说,玄霄今日入魔之举,并非偶然?”
宗炼惨然说道:“是我愧对玄霄。”话说着,不住咳嗽。
青阳轻拍老友肩膀,“你受伤未愈,不要太过扰心。即令玄霄走火入魔,待我等先合力将他制住,再慢慢医治不迟。”
宗炼摇头道:“剑与心合,无可救治。更兼双剑力量太过霸道,即令你我合力,也非玄霄对手。”
重光皱眉,“如此怎办?”
宗炼迟迟不曾开口,夙瑶忽而插言道:“未必尽然,如今师弟受伤力竭,暂无抗拒之力,三位长老何不趁机以玄冰将他封禁,待来日有解救之法,再放他出来?”
她此语一出,三人齐齐注目,宗炼不由踌躇道:“冰封?”
夙瑶淡淡说道:“虽是太过委屈玄霄师弟,然则为顾大局,不能不有所牺牲。”
宗炼仍是不忍,“兹事体大,待我思虑之后再行决定……”
四人正委决不下,忽而门外弟子禀报,言道禁地玄霄出手伤人。
夙瑶并三长老匆匆赶往剑林,只见两名弟子扶着受伤的玄霆,并地上不知为何昏迷不醒的夙岚,禁不住秀眉蹙起,甩袖道:“玄霄师弟走火入魔,竟有此等疯狂之举!”
她身后,三长老中宗炼面色惨然,青阳神色不忍,重光态度严峻,三人跟在夙瑶身后,步入禁地深处。
“玄霄!我令玄霆给你送饭,你怎能下手伤人?!”
女子一声清喝,白袍散发的男子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挺直了背脊,向着玄冰洞窟入口,傲然而立。
“夙瑶……”
玄霄凝视步入洞窟的昔日师姊,凤目微狭,满面桀骜之色。以他聪慧心性,一来二去,怎能猜不到事情前因后果,此时满腔冰冷恨意,纵是重伤之下,犹自绝不肯示弱人前。
“你,为何将我囚禁此处?”
“你已走火入魔,犹不自知,为防你发狂伤人,不得不如此!”
“入魔……哈哈……夙瑶,”微微喘息,只觉勉力压制的火炎烈气随怒气逆冲,心口剧痛如裂,玄霄一字一顿道:“可惜我……为缚妖界耗尽一身功力……哼,你莫做得太绝!”
端丽女子眉间一阵阴霾,“如今你心神已乱,我只得与三位长老暂且将你冰封,待他日救你!”
“——夙瑶!你敢!?”
…………
清厉断喝,于玄冰洞窟之中缭绕回响不休。直面阶下妙龄女子与三名白发长者,玄霄却再不反抗,不言不动,乌黑瞳孔之中,渐现赤红,千载玄冰自脚下漫过全身,贯通天顶——绝大壮丽冰柱,禁锢男子修长清削身躯,托起散落长发,宛如漂浮——】
由自此,亦由此终。一十九转枯荣轮回,数不尽的刺骨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