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十五岁04 ...
-
方盈年晚上十一点爬上床,顾悯在等她,裹紧被子卷成一团,黑暗里,一个人影轻手轻脚地探到床边,轻轻落下。
“还知道回来呀?”顾悯一说话就不太客气,方盈年吓了一跳:“你没睡?”
顾悯沉默,方盈年只好交底:“我和穗穗说了会儿话,青春期的小女孩嘛,心事比较多。”
“怎么不见你和我聊聊心事啊。”顾悯侧身把人让进。
顾悯话里没什么恶意,乍听不太入耳,细听,顾悯是想让方盈年和她聊聊心事。
但方盈年琢磨着顾悯语气不善,及时挽回:“能有什么心事,就是乱七八糟鸡毛蒜皮,操心这个可就没完没了了。”
顾悯的话问空了,侧身一躺,方盈年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说错,背对她,像一对虾在盘子里背对背躺着,钳子没劲儿皮肉酥软,谁也提不起兴致说点儿中听的。
也不知道怎么僵持着睡下,方盈年醒来时顾悯做好早饭出门去了。
早上六点,街道上还没什么车,顾悯在车上做眼保健操,按着太阳穴不动。眼皮一直在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两只眼皮一直跳不知道是个什么道理,从镜子里把自己打量一番,顾悯觉得状态不太好。
但一天也还算顺利,提前下班回家,想去接一下李穗穗去顾怜那里吃个饭,好好解决一下上次不欢而散的问题——车子停在学校门口,脸就白了,李穗穗和一个男生搂搂抱抱勾勾搭搭,媚眼如丝声音发嗲,肩并肩从校门口走出来。
顾悯给李穗穗面子,不动声色地开车尾随,高中生精力太旺盛但都不长眼睛非要往车上撞,等她腾挪车子又必须保持静默时,那个男生在下一个路口和李穗穗告别,拿走了李穗穗书包上的逢考必过小挂件。
她路边停车,穿过马路打算和李穗穗理论一下。
也不是她为人封建,只是李穗穗也不主动和她谈,她得及时问清情况,科普科普该有的教育,免得李穗穗行差踏错。
还在马路中央时,四周突然窜出几个女生,不好好穿校服,把李穗穗围在中央。
这时顾悯听见她们说话,看见她们动手,推推搡搡,李穗穗像团印度飞饼被甩来甩去,耷拉着脑袋,没看见她冷面刻薄的二姨走进人群。
“你们几个干嘛呢?你们家长呢?”顾悯扬起声音,不轻不重。
女孩们有几个是刺头:“这他妈管你什么事儿啊!”
“你们哪个班的?”顾悯皱起眉头,摸出手机拨号,几个女孩就像被遥控了似的匆匆跑开,边骂边跑,李穗穗被扯得七零八落,衣服乱糟糟的,靠在墙边一动不动。
“她们哪个班的?为什么打你?”
“没什么为什么。”
这个年纪一开始叛逆,就叛逆一切,她不知道自己叛逆的是什么东西,用对二姨的尊敬压下了这股子叛逆,但她不和大人交心,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
“我打电话给你们班主任。”
“别打电话!”
电话已经拨通了,李穗穗万念俱灰地跌在地上。
顾悯:“是王老师吧,我是李穗穗家长,没什么事,就是最近我出差不在家,跟您了解一下情况,我们家穗穗平时表现都还行吧?”
李穗穗抬起头,注视她二姨拧起眉头,随即平静回复:“哦这样啊,没事,谢谢老师啊。”
收了线,顾悯居高临下,李穗穗整理校服低头不说话。
“上车。”
李穗穗抢了一个女混混的男朋友,这件事让李穗穗挨揍,但是李穗穗又喜欢那个男生喜欢得不得了,上课都在听情歌给男生准备礼物,学习成绩下滑。
就这么简单的事,到了李穗穗嘴里就是:“二姨,你不懂!这事儿很复杂!”
“有什么复杂的?让那个男生对他前女友说清楚说明白,关你什么事呢,他要是喜欢你就该这么干,不给你添麻烦。要是他劈腿同时搞你们俩不告诉你,说出去就是你当第三者,你还贱贱地喜欢着的话,挨揍就是活该。”
大人的视角总和小孩的不一样,李穗穗觉得顾悯说话太难听,因为难听所以其中道理一句也不听,只抱着胳膊说:“我活该我活该,二姨你管我干什么。”
“别学你妈那反骨样,和你说正经的,我也不是老古板,谈恋爱就谈恋爱,又不丢人,关键看他人品,我怕你上当受骗。”
顾悯不至于和李穗穗置气,但李穗穗一股闷火要和顾悯置气:“他不是那种人。”
“那说清楚有什么难的,他一句话都不替你说一下?”
“你不懂。”李穗穗又是一扭头,梗着脖子好像顾悯要砍她颈根似的,顾悯凉凉一瞥:“那我和那男生的家长接触接触。”
“二姨!”李穗穗撒娇起来,“我自己能解决!我都十六了!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哎呀,感情上的事我还是问我妈吧,你没有经验……而且你脾气暴容易发火,方姨每天像个受气包似的,我可不想你在他父母眼前生气,弄得我也没脸。”
“你——”顾悯想和她理论,被后面那句“方姨像个受气包”吸引了注意力,“我哪儿发火了?”
“你看你看,又急了。方姨每天都快哭了。”
“我年轻时候就这样。”顾悯冷哼一声,李穗穗为了转移话题,充当爱情专家,抓住话头开导顾悯:“二姨你年轻时说话可没这么冲。你也看看我方姨,她跟了你没名没份的还受气,结了婚的还不长久的,你俩能一起这么久都是缘分,好好珍惜呀,别欺负我方姨。”
顾悯很想说每天欺负方盈年让方盈年给捶背的可不是她,话到嘴边吞了回去,心念一动:“方盈年这么跟你说的?”
“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呀二姨,你问问街坊邻居,谁不羡慕你们这神仙眷侣,谁不知道方姨脾气好,老顺着你呀?你自己没觉得说话伤人,外人听着可刺耳了。”
顾悯不是凶恶的不进人言的长辈,李穗穗才十六岁但是说话扎入心坎,她揣着这一席话仔细琢磨,她琢磨自己平时也不凶啊,难道是哪句话伤到方盈年让方盈年态度变化得嬉笑无常?
一思考,头发就显得乱,她在桌边用手指梳头,把头发扎得乱七八糟,眼看美队集合的点儿快过了,她还没下楼,群里一片静悄悄的,人人争当领舞,群主不在他们在公园里盯着最前排等着先到先得。
秦善卿发来一条微信:
顾队长今天不下来吗?你爱人说要揭竿而起革你的命,站在领舞的的位置上谁拉也不走。
顾悯:随她吧。
等方盈年回来的时间,顾悯订了个水果蛋糕,翻出许久未用的蜡烛摆在桌角,对着镜子整理蓬乱的卷发,气色不佳,于是翻出许久未用的口红涂红双唇,轻轻一抿,镜子里,李穗穗的脸闪了出来:“二姨今天过二人世界呀?那我出去溜达溜达?”
“呆在你房间就好,”顾悯垂下眼拧回口红,转过脸,“我看起来凶么?”
“二姨你知道吗,我好几次都想你是我妈多好,这样我就能比现在漂亮点儿。”
李穗穗油嘴滑舌的,逗笑了顾悯,顾悯把她放回房间,对顾怜说好好管管她女儿,把白天见到的情况一说,在无数个窗口之间切换。
停在方盈年的头像上,方盈年的头像是暖羊羊正在乐呵呵地笑,那只胖胖的母羊总是挎着一个土土的小包,跟在美羊羊后面一起玩,没什么存在感。
她划开聊天窗口留言:早点回家。
仔细往上翻,把自己所有的话都审视一遍,用凶不凶这个规尺量一量每句话,符合标准的留在心里过会儿检讨,不符合标准的轻轻放过,一口气翻到了半个月前:
方盈年:那就是个墓,你别气了。
顾悯:哦,那人家踩到你头顶你也说别气了别气了?他今天能让狗在我姐坟头拉屎,明天就能上我头上拉屎。
方盈年:我骂他们了,我真骂了。
顾悯: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一和事佬,息事宁人息事宁人,合着不是你亲姐姐你不着急。
顾悯手指一顿,那段话是她语音输入转文字的,语气词很多,光看就看出自己内心发火。可这件事的确是方盈年窝囊,同样扫墓,她刚扫好就有一家人的泰迪上她姐的坟头拉了一坨屎。方盈年懒得计较,在她和那家人吵架时自己默默动手铲掉了那坨屎。
就是一坨屎的事情,她居然大动肝火——
方盈年突然回复她:有一点事,晚点回。
什么事?
没什么事。
顾悯眯起眼,一股热流发自五脏六腑,她在这儿等着方盈年,但方盈年却有不知道什么事的事要耽误。
人在镜子前发火,发火时皱纹变深,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一头怪兽要挣脱她冒出来。
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有点儿愣神,一瓢看不见的冷水当头泼下。
眼睛一垂,她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等方盈年回来。
脚步声从玄关响起,顾悯点起蜡烛,但已忘了要说什么,只好轻声说:“来吃蛋糕吧。”
“顾悯。”方盈年突然低声喊她的名字。
“嗯?”
“徐爱国今天走丢了,差点回不来。有人给我打电话我去接的他,他说,站在大马路上突然就不知道怎么走回家了。我带他去医院,医生说让晚辈们多多照看他,别让他出远门什么的说了一堆。”
方盈年说徐爱国的时候眼皮轻微颤抖,带着眼尾的皱纹也跟着泛起涟漪。
“他没有晚辈。”顾悯说。
“他说他有个亲弟弟,但是几十年不联系了。我们联系联系他弟弟,看看……别让他一个人呆在这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从来不知道徐爱国还有弟弟,”顾悯有些感叹,叹了一口气,“没见他提过。”
眼前,方盈年捏出一张小小的发黄的烟盒纸,上面的陈年笔迹几乎褪色,徐爱军三个字后面跟着一个地址,顾悯顿了顿:“是H城啊,离得不远,这周末去找找吧。”
“今天怎么摆蛋糕啊?”方盈年得到她的答案后放下心,顾悯答应的事情总是靠谱。
“今天……”
言语在舌尖回荡,只是一个字也迸不出来,顾悯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说:“方盈年,我问你,你觉得咱们两个在一起这么些年,我有没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
有些诧异,方盈年眼睛一抬:“你很好。”
“别说这个,我知道我,说了点儿不过脑子的话,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开诚布公,解决问题。你有什么意见就提出来,我一定吸取教训改,穗穗说得对,咱俩走到现在也不容易。”
交叉双手搭在桌面,对面的方盈年在烛光中面对蛋糕,张了张口,最终闭上嘴巴:“我真的觉得你很好,你什么都很好,没有什么问题。穗穗肯定说什么你对我凶还是怎么的,你是有点儿凶巴巴的,也不能说是凶,你小时候就是很强势的性子,我接受并喜欢,没有什么问题……”
这番话是顾悯心中的本真的方盈年会说的话,没有嬉皮笑脸,认真又笃定,像一头安静的母牛反刍草叶,湿答答的眼皮抬上落下,睫毛长长。
可顾悯又很希望听见嬉皮笑脸的方盈年怎么想的。
方盈年仿佛一分为二,一个是她爱了几十年的沉默稳重的年轻女人,另一半是嬉皮笑脸的中年妇女,在她脑子里一左一右交替发言——
现在不正经的中年妇女还没说话。
不正经的中年妇女垂着眼,兀自想,顾悯是很好,就是到现在也是会去从自身反省想问题……来维系这段关系,顾悯为什么这样心急地去维系?是发生了什么?
她一贯沉默,慢慢地用勺子挖下蛋糕填进嘴里,强撑着一点笑容,憋出了一句:“嘿非要说什么意见,我觊觎你领舞的位子很久了!你天天领舞最近还不去跳舞了,我觉得不行,不负责任!”
顾悯失笑:“那你领舞啊,今天不是还要革我的命?”
方盈年站起来:“你怎么不去跳舞?我不行,我看见你跳舞就很有劲儿,你身子软。”
她有心挽留顾悯维持现状,顾悯怎么顺着她说了?顺着说了,就是说连广场舞也不重要了?
“什么理由都说得出口了啊方盈年,嗯?我看你领舞挺好的,干脆你当美队队长好了,我就退休在家……”
方盈年放下碟子:“不。”
语气有点儿生硬,顾悯有点儿不适应,拧起眉头:“干嘛?”
“这是你的责任!我带领不了。”
即使是说这么冷硬的话,方盈年的表情也是柔和的,她从来不认真和顾悯生气,抿着嘴发觉顾悯今天特意打扮过了,及时说话缓和僵硬的气氛:“口红的颜色好看。”
“我的责任?方盈年,你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啊,谁稀罕这个队长了还是怎么着?谁想当谁当不是么,我今天这么布置打扮给谁看的?我跟你说认真的,对我有意见就提我一定改,我自己都觉着我好些话说得过分,你憋着有什么意思?憋着哪天突然冲我发火说‘顾悯我受够你了’然后一走了之?解决问题么,你连解决问题都不愿意,是也没打算继续关系就打算积压着我的旧材料记着仇跟我一拍两散?”
顾悯拔高了声音,李穗穗的房间传出轻微一声碰撞的闷响,李穗穗耳朵贴在门缝上偷听大人的事。
方盈年顿了顿:“我不是这意思,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好。”
“拉倒吧你方盈年,我现在冲你发火你还能昧着良心说我很好,不是我疯了就是你瞎了,吃什么吃。”顾悯吹灭蜡烛,揉乱头发径自钻进洗手间,把门反锁,锁芯咔哒一声,灯灭了。
李穗穗从门缝里呼喊:“方姨,我二姨肯定不是故意的,她就是更年期控制不了情绪。”
“我该说什么?我说什么她都不满意,我编不出我不满意的地方。”方盈年无助地坐在沙发上,“她就是不爱我了又必须得想点办法维持住关系,你看她是跟自个儿着急。要是我能说出她一点不好,她自我反省然后改掉这个不存在的缺点才能让她维持现在的状态。”
“我听不懂了方姨,我睡了,你别太伤心,多哄哄我二姨,她老了没人要,就你不嫌弃她,自信一点!”李穗穗缩回脑袋。
方盈年鼓起勇气敲洗手间的门,顾悯没好气地回她:“上厕所呢,敲什么敲。”
“你没开灯。”
“开灯拉屎浪费电。”
“你连马桶盖都没打开。多大的人啦,生气怎么还坐马桶盖上发火。”
“我没发火,我就事论事,我怎么敢发火。”
“那你在干什么?”
“我就是不明白,方盈年,你到底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让你变得奇奇怪怪的,如果这是你发火的方式,你就明白地告诉我。”
“我没发火啊……”
方盈年不知道自己在顾悯心里变得“奇奇怪怪的”。
门突然打开,顾悯摸索着开了灯,她和方盈年眼神对峙,方盈年低眉顺眼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顾悯无处发火,只好对自己生气,她一直对自己更为不满。
她很想说,方盈年,我真怕自己哪里不好把你推走了。
可上了年纪,她说不上这么肉麻的话,就连最初定情,也是静默无声,十八岁的顾悯放假回家,姐姐去世后的第二个月是夏天,她燥得睡不着就用指腹刮方盈年秀气的眉毛,方盈年翻身睁眼看她,眼睛弯弯的,默默地害羞,皮肤养白了好些,手指还是有些粗糙,轻轻刮顾悯的眉心。
顾悯被她碰第二下就有点脸红,捉她手指说不许刮了。
方盈年听话,眼睛眨了眨,小心缩回手指蜷起来,顾悯突然撑起半截身子靠在她身上,用指尖顺着她额头划到鼻梁,落在唇边,抚到下巴。
顾悯柔软的黑发渐渐散落胸口,方盈年的胸口。
黑发像绸缎做成的海浪,在方盈年胸口起起伏伏。
长发如瀑布倒流,离开方盈年胸口。方盈年突然抬手拢起顾悯发丝,迎上顾悯凑近又拉远距离的脸,紧张得胸口湿透,汗水凝成亮晶晶的薄膜覆在颈项和锁骨上。
顾悯很怀念那时候,她勇敢走一步,方盈年就会跟她走一步。
今天方盈年就像在路边蹲着不动,不肯和她继续走下一步似的。
三分愤怒七分悲哀,面对方盈年,她只好慢慢地拍拍她爱人的肩膀,侧身回屋躺下,她为了安慰方盈年提前在被子里放好热水袋,她的被窝是热的,把热水袋蹬出被窝,瞪着眼看方盈年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抱在怀里,正面跌在床上。
老骨头都要散了。顾悯微弱地呻-吟。
方盈年隔着被子用暖水袋贴在她脸上:“对我发发火吧,别跟自个儿生气。”
“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了解你呀。”她爱人一骨碌钻进被窝。
除了对爱这件事摸不准之外,方盈年很了解顾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