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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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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启渊死后,数十万丰家军四散投奔他人,丰公馆则成了一座没人敢去的凶宅。三个月后,有个叫罗泽林的男人横空出世,他收敛奔逃的将士们,又组织当地民兵,最终带着更甚于丰家军的罗家军,进驻了丰公馆。
一般来说,这种类比改朝换代的事,一定会有些臣子和宫殿的更迭,但罗泽林却不一样,他用着丰公馆内所有的陈设,丝毫不介意这里曾经死过人,他手下的副官将领,全都是丰启渊从前用过的,他奉行的武力政策,也是丰启渊从前实行的,对金陵城的百姓来说,一切都没有变化,仿佛三个月死去的丰启渊又回来了。
但丰子晋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阴谋。
他从北平赶回来,见到的只是全家血淋淋的尸体,还有那块有陈云袖照片的怀表,那块表他见过,当初在报社的时候,他经常见周承安将那块怀表掏出来看。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如果周承安是因为陈云袖的死而杀了丰家,或者,是因为爸爸要杀他,所以他才来杀丰家,无论哪种可能,丰子晋都承受不起。
他到处找周承安,却连周承安的影子都没找到,外面已经有流言,说他就是丰家灭门案的凶手,这样很好,谁也不会怀疑到周承安的头上,但这个流言到底是谁放出去的?爸爸死了,到底谁会得到好处,他想到了罗泽林,他决定找机会定要去丰公馆一趟。
十六岁的时候,丰启渊曾带丰子晋来山上打猎,他们父子俩在山间租了个小木屋,后来丰子晋觉得这木屋是个世外桃源,他很喜欢,便买了下来,这回却成了救命的地方。
他住在那间小木屋里,以前与他结好的公子哥们,一个个忙着巴结罗泽林,所有的人脉关系此刻尽断。正一筹莫展之际,他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是砍柴归来的樵夫给他捎过来的。
看完信后,丰子晋久久地站在窗前,正是深春,清晨的风有刻骨的寒意,他只觉得有一把刀从他的心口硬生生地扎了进去,血都流进了身体里,彻痛又隐秘。
他换上了一件读书人常穿的灰色长袍,围了一条薄薄的米色围巾,将自己的脸埋在里面,又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他将帽檐压低,照了照镜子。
临出门时,他往短靴里藏了一把短小的匕/首,踩着沉重的步子,出了门。
顺利地来到丰公馆,他在一墙之隔的巷子里徘徊了很久,最终从后门处劫持了一个送货的男人。
这个送货的男人长的眉清目秀,十分可人,完全不像个靠力气讨生活的。
丰子晋换上送货人的衣服,提着那个精巧的长盒子,顺利地进了丰公馆,穿着军装的侍从将他引到了罗泽林的房间里。
他提着箱子,抬头看了看,那侍从凶神恶煞地喝了一声:“瞎看什么!”
罗泽林躺在一张塌上,闻言不耐烦地说了句:“喊什么,你先出去。”
那侍从出去后,罗泽林朝丰子晋招了招手:“过来坐。”
丰子晋的后背绷的笔直,他缓缓地走过去,将箱子放在地上,小小的黄铜钥匙在锁眼里转了几圈,锁便开了,他将箱子打开,就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是大/烟。
罗泽林已经惬意地半躺了下去,他眯着眼睛,手指在案塌的黄梨木几上一下一下地敲着,他须发斑白,眼角都是厚厚的皱纹,看上去已经有四五十岁了。虽则如此,仍旧可以看出他俊朗的五官,那道弯眉轻皱着,像古诗中那些迟暮的美人。
他手腕上有一道道红白的疤痕,像是用鞭子抽的,或是用烙铁烫的,他的皮肤很白皙,更是显得这些疤痕狰狞。
丰子晋想起了那封信,他从箱子拿出烟枪,又拿出一盏烟灯,用火柴点亮,再将烟膏在火上烤了烤,塞进了烟枪的烟锅里,最后将烟枪反转,对准火苗,罗泽林的身子往前凑了凑,含住了烟嘴。
烟雾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丰子晋站在一旁,正想着什么时候下手,罗泽林突然说话了,他透过烟雾看着旁边的丰子晋,笑了笑,问道:“第一次吧?”
丰子晋不懂他什么意思,第一次烧大烟?他会意后,为免暴露自己,便摇了摇头。从前跟着别人也去过几次烟馆,不过他不喜欢烟味,自然也就体会不到他人口中那五石散般的升仙之感。
“那你过来。”罗泽林向他伸出手:“到我边上来。”
丰子晋躬着身子,坐到了他身边。
罗泽林隔着满室缥缈的烟雾,看着这个穿着白色绣花长衫的年轻男子,他本来只是眯着眼睛,随意地看了一眼,待看清丰子晋的长相后,他的眼神一阵恍惚,他猛吸了一口大烟,却被呛得眼泪鼻涕直流。
丰子晋给他递了一块手帕,他突然坐起来,用力地将丰子晋的手拽过来,笑道:“是你......”
这个笑容里有狂喜,也有怨毒,丰子晋将手抽出来,说:“是谁?”
罗泽林用手帕擦了擦嘴,他又躺了回去,慢吞吞地嘬了一口烟嘴,说道:“你不必费那个劲杀我,杀了我,你逃不出去,再说,我也活不了几天了。”
丰子晋抬起头,他看着罗泽林的青白的脸色,还有他这吸大烟的劲头,的确像是连明天都活不过去。
“你走吧。”罗泽林侧了个身,背对着他,独自沉浸在云雾缭绕的世界里。
丰子晋的眼神动了几动,他从短靴里抽/出那把匕/首。
似乎是背后长了眼睛,罗泽林迅速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那双豹子般警惕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柔情,他低声唤了一句:“渊林......”
丰子晋的胳膊顿了顿,渊林是丰启渊从前的名字,或者说,是他尚未发迹前的名字。
罗泽林唤完这句,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他想找的那个人,他兴趣索然地重新侧过身,背对着丰子晋,好像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并不存在。
丰子晋看他穿着一件黑底蓝花的袍子,弯着腰驼着背,身形消瘦,背影寂寥,像一个街头最寻常的老人。他收起匕/首,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一个月后,罗泽林重病去世。
他去世的前三天,恰逢城中动乱,大批学生和工人纷纷罢工,反对罗泽林的统治,这场行动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但行动后,由于有人告密,主要的五个策划人,都在第二天于家中被暗杀,史称五君子。
暗杀的命令是罗泽林下的,这些让他在死之前都不得安宁的人,他一定要他们统统陪葬。
罗泽林死的那天,是个梅雨季节里难得的艳阳天,他躺在丰公馆的天台上,身边只有个小侍卫,他的妻子,儿女,已经被丰启渊赶尽杀绝,三十五岁到五十岁,人生中精力最充沛的年月,全都交付了黑暗的地牢,那些暗夜里突如其来的暴力,偶尔蚀骨的柔情和抵死的缠绵,全都像那把被火烧灭的地牢,永远留在了难以启齿的黑暗里。
而五君子被杀的那天,丰子晋正在山间的竹林里扯竹笋,他跟隔壁的大婶学了一道菜:阳春白雪,也就是竹笋炒腊肉,他打算以后做给周承安吃。他闻着林间清新的空气,一边抬手擦汗一边想,等罗泽林死了,他就放下一切。是父亲杀了高正林全家,高正林才会化名为罗泽林回来报仇,他放了高正林一马,他们两家,再不相欠了。
这些恩怨,都像天边的云一样,散了就散了,天边不会有两片相同的云朵。
以后他和承安两个人,好好过。
而周承安作为五君子之首,行动结束当晚,他回到家中。
父母早已被他送到了北平,他这次回来,不过是暂住几天,等找到了丰子晋,他们就一起去北平。
那天在罗泽林的丰公馆外,他看到了丰子晋,却没有上前叫住他,他不确定,丰子晋会不会影响他接下来的行动,他看着丰子晋穿着一袭绣花的白色长衫,超凡脱俗的,像是戏文里那些误落红尘的神仙,原来他穿白色这么好看,他想,改天我要去裁缝铺,给他定做一件白色的长衫,拓上我的画。
等这件事办完了,他和子晋两个人就去北平,慢慢过。
那件拓上墨莲的白色长衫已经做好了,周承安将它铺在书桌上,屋内即使是白天,也光线昏暗,他掌起一盏灯,想仔细看看衣服上有没有污点或者线头,门突然被踢开,几个拿着长刀的人闯了进来......
丰子晋将扯完的竹笋晾晒在木屋前的院子里,等它风干,然后收起来。
金陵城外,屋外的太阳落了下去,霞光万丈,洒在葱葱郁郁的林子里,丰子晋吃完饭,独自坐在院子里,洒了一身红色的霞光。
金陵城内,外出归家的人陆续经过羊肠小巷,吵吵嚷嚷的,周承安的尸体安静地趴在那件白色的长衫上,满屋红色的血光。
......
甘明远脑中的画面最后定格在这里,他只能看见漫天的红色,连同丰子晋吞枪自杀时穿着那件,铺满了周承安鲜血的长衫,红的触目惊心。他想起来了,他就是丰子晋。
他的心开始不可抑制地痛起来。
“你好?”邻座的女生拍了拍甘明远的肩膀:“我可以跟你换个座位吗?”
“嗯?”甘明远一时没有转换过来:“什么?”
女生说:“我男朋友想坐这里,你起来吧,他就在隔壁车厢。”
“哦。”甘明远将座椅往后放了放,他仰躺着,双手抱胸:“不换。”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女生抱怨道:“就是走两步。”
甘明远没再理会她,他在脑中浮现出那封信的内容,那是丰启渊的张副官写给他的。
信中,张副官告诉丰子晋,罗泽林就是高正林,也就是那个被丰启渊灭了满门的高正林,高正林一直被丰启渊囚禁在地牢,两人年少时是恋人,但高正林为了远大前程,与丰启渊断了关系,转而娶了一个军官的女儿。
张副官为了能转正,统领一方,于是跟高正林合作,杀了丰启渊,原本两人只是计划将丰启渊杀死,并不打算杀其他人,但在动手前几天,丰启渊杀了高正林在这世间唯一的儿子周承誓。至于那块怀表,是丰启渊丢给高正林的,跟着那块怀表一起的,还有周承誓的贴着符纸的骨灰盒。
高正林便发了疯,他将丰公馆内所有人都杀死,两人成功后,高正林又杀了张副官,张副官留了一手,命自己的手下将这封信送到了丰子晋的手里,想借丰子晋的手为自己报仇。
窗外的景色黑漆漆的,偶有几点灯光,甘明远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
漆瑜送完甘明远后,便驾车往回赶,周尔坐在副驾驶上,车行不过几分钟,他就开始昏昏欲睡。
“醒醒。”漆瑜腾出手推了推周尔的胳膊:“后座有床毯子,拿过来盖,快到冬天了。”
周尔打了个哈欠,依言将毯子盖在了腿上,他将肘关节撑在车门上,手指伸进头发里抓了抓,问道:“你说,丰家灭门案的凶手到底是谁?”
漆瑜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我们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了?”
“看情况,是。”
周尔看向窗外,他突然想起来:“我把陈云袖给忘了,你说她会不会还在秦淮河那里等着周承誓?”
“或许吧。”漆瑜专注地看着前面:“不管能不能等来,也都是一种信仰吧。”
“可是她再也等不来了。”周尔问:“我要不要去告诉她?”
漆瑜想了想,他转了个弯,摇了摇头:“不告诉了吧。”
“哦?”这倒是出乎周尔的意料:“你不是一直真理至上吗?”
“爱情没有真理。”
周尔看着漆瑜的侧脸,欣慰地笑了。
“周承安什么时候会来找你?”漆瑜问:“你已经信守诺言了。”
“不怕。”周尔得意洋洋地指了指自己的锁魂箱:“他还有一半魂魄在我这呢。”
“嗯。”漆瑜眼看着快到家了,他开口道:“我把你在小区门口放下来,我直接去医院,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行。”
周尔又打了个哈欠,他眼泪都流了出来,困得头晕眼花,巴不得一回家就往床上倒。
不过天不遂人愿,他一开门,就看到了飘在空中的周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