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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5-2 ...
他说完之后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的耳朵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热,接着进一步发现已经很久没有人说句什么了。桌子另一边的陈楷始终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谢禹瞄了他一眼,手刚刚伸出来想去端桌子中间的水壶,陈楷就受惊似的“一跳”——当然这个形容并不十分准确,他依然僵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却不太协调地往上一耸,又像是为了掩饰这个突兀的动作,慌慌张张地够他自己的杯子,刚喝一口就被呛到,手忙脚乱地抽面巾纸,结果反而碰倒杯子和果盘,牛奶翻得半张桌面都是,苹果也统统滚到光滑的地板上去了。
被眼前的景象弄得都有点手足无措的谢禹这时下意识地就是俯身去捡苹果,可是陈楷已经先一步从椅子上滑下去。苹果在地板上骨碌骨碌滚来滚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最近的桌子脚下钻,又都低着头,一个不查,就在桌子底下脑袋碰脑袋,“砰”地好大一声动静。
谢禹给撞得眼前一黑,只听见陈楷慌慌张张地问:“啊呀,你不要紧吧?”
“别动了,等一下让何嫂去收拾。”他忍痛抬头,看见陈楷抽着凉气死命地摸脑袋,苦笑着伸手想帮他也揉一下,但手还没碰到,全身上下绷得紧紧的陈楷立刻夸张地往后一退闪让开,脑袋又一次地狠狠撞到桌子,这下人的脑袋和木头撞击的声音听得谢禹都皱了眉头,僵硬地收回手来:“撞到了吧,快坐起来。”
陈楷拿着两个苹果,慢慢地从地板上爬起来坐回自己的座位,眼睛简直不晓得往哪里看,死死抿住嘴角不作声,别说脸,就是连额头都起了红晕;说完话钻完桌子闹得谢禹也有窘得很,但面上到底比他好看一点,只是没想到陈楷的反应这么大,顿时再找不到话了,一样地垂下眼帘。
两个人像是在做“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僵坐着默不作声,也不看对方,对峙一般。陈楷忽然意识到手里还握着好多苹果,大梦初醒一样地把它们放回去,也开了口,低低的声音藏不住窘迫:“谢禹,别、别开玩笑……”
谢禹怎么也没想到陈楷会说这句话,声音一沉,撇了撇嘴说:“谁拿这个开玩笑。”
“你……我……”陈楷还是没有抬头,勾得极低,恨不得低到桌面上去,“我、我不知道……我是说以前我一直没想到,我的意思是说,你……”慌乱和震惊之下他变得言不达意,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上一个连贯的句子。
他不抬头,自然不知道谢禹始终在看着他,也看不到谢禹此刻那个浮现裂纹的苦涩笑容:“你不要慌,我只是想说你没有哪里不正常。你看连我这种人都没觉得自己不正常。不过我举的例子太差……如果让你误解了,是我的错。请你不要介意,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越说越慢,口气却慢慢变得笃定起来。听到后面一半陈楷忽然抬起脸来,他瞪大了双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落在谢禹眼中,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是不是有一点点的失望。但谢禹这个时候反而不敢多看了,平静地笑了一笑:“说出来的话我也不会收回,你要是觉得被冒犯了,我可以道歉。”
陈楷咽了一咽喉咙,半天才很费力地说:“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是如果要道歉的话,那个人也应该是我,是我一直在滥用这些温暖和宽容。我太没用了。”
他说完就站起来,找来在厨房忙碌的何嫂收拾一片狼藉的桌面,然后一声不吭地躲回来了暂住的房间,等他再出来,已经把随身带来的提包和自己收拾好,准备离开了。
道别的时候谢禹又一次送他到门口,除了季节变换,一切都和上一次几乎一模一样。走到门口的时候陈楷转过身,鞠躬说:“这段时间非常感谢你。总是说这个,但是除了谢谢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好说了。”
“举手之劳而已。你路上当心。”
“嗯,我会的。”
静静目送陈楷的身影消失在自动合起的大门之外,谢禹仰起了头,天空的颜色很淡,初冬的太阳又有一种暧昧苍白的色泽,仿佛都要溶进天的深处去了。
周一的上午施更生来丽海道,发现陈楷不见了,随口一问:“小楷回去了?”
谢禹在读报纸,听到这句话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见状施更生叹了口气说:“要是我也要挖个地洞躲起来。这么大了还被抽耳光,真是……”
谢禹没怎么接话,施更生也乖觉,换了个话题,指着进门时候带进来的一个包裹说:“哦,在门口碰见邮差了,订的那些席勒的画到了,希望有你希望的那么精细。”
“嗯,那就打个电话给穆回锦吧。还有这个礼拜六我们要去纪安岛一趟,当天来回,见一个人。”
施更生没想到谢禹连看一眼送过来的复制品的意思都没有,被他的一反常态搞得一愣:“哦,好,我知道了。要我提早到做什么准备吗?”
“没必要。萧拂云身边的人有话要说,但她不能离开纪安岛,时间不会太长。”
施更生疑虑地看了看谢禹,点头:“那我打电话去。”
这次穆回锦爽快地把时间定在了本周五,更罕见之尤地挑了上午。时间定好之后谢禹想过那天是带施更生还是陈楷去,不料周三接陈楷打电话回来,说是礼拜五有考试过来不了。
那个电话是施更生接的,等她再告诉谢禹,意思就是已经说好了无论如何不能来。谢禹也不追究陈楷怎么偏偏这么巧地连个电话都避开自己,听完施更生地转述后,若无其事地叫她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周五上午十点他们准时到朵丽。不曾想穆回锦已经到了,也不管海风湿冷,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薄雾之中隐隐绰绰的本岛方向抽烟。
谢禹留心到这时施更生停住了脚步,但还是很快地跟了上来。穆回锦大概是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转过脸后站起来,正好烟也抽完了,顺手把烟掐在了烟灰缸里。
“早。”走进之后谢禹淡淡打了个招呼,同时发现一段时间不见,穆回锦身上那种因为沉迷于酒精、药物和纵欲造成的虚浮萎靡淡去了。当然他还是瘦得脸色青白,但是气色似乎正在慢慢回调,眼睛清澈了许多,连皱纹似乎都不那么扎眼了。
这种变化让他暗暗惊讶,又在穆回锦再一次露出那种软绵绵的冷淡笑容后认定这个人或许是看起来稍稍像了点人样,但本性难移还是一如既往。
“嗯,既然你们来了,那就进去说吧。”
朵丽咖啡馆是典型的欧陆风格,大堂用科林斯立柱来装饰兼之分割空间,地毯软得把所有的脚步声吸得一干二净,椅子是樱桃木天鹅绒的,同样木质的桌上大到餐碟小到盐瓶胡椒瓶,全都印着朵丽的标志,木质家具的边角经历时日,早已被一代代的客人摩挲得很光滑了。
落座之后穆回锦不管谢禹翻开笔记本放好录音笔一切准备就绪的姿态,招手叫来服务生,等谢禹点完单,自己叫了一套早餐,然后笑笑说:“好久没来朵丽吃早饭了,难得还在钟点上。你们早饭都吃过了?”
算起来谢禹已经和穆回锦打了好几回交道,从来都是一脸“看在东西的份上有话快说”的死相,就没有听过他这样放松的寒暄。闻言谢禹看了一眼施更生,她轻轻一点头,于是谢禹说:“吃过了。你随意。”
等茶水咖啡的间隙,谢禹索性先让施更生把带来的复制画先打开来。谢禹为了这几幅画专程请同学在欧洲找人下笔,虽然是复制品,精度却是相当可观,不要说穆回锦看到这几张画愣住了,就连事先没管的谢禹也跟着一并吃惊了。
画都镶在镜框里,穆回锦摊开来的是两张水彩画,两尺长短,一张是脖子上系着绿丝带的红头发女人,姿势放松地趴在地上,她朝着观者转过脸来,全身上下除了那条绿丝带和一双黑色的短袜,不着寸缕;另一张则是同样半裸的男人,腰部以下裹着条蓝色的浴巾,半侧开脸,上半身转出一个别扭的弧度,一只手从脖子后面绕过去摸自己的耳朵和脸颊的一部分,另一只手则沿着下腹部的线条伸进浴巾里,看上去像在自慰。两个人无论是身材还是表情都迥然不同,但神情里却又都带着某些不可形容的相似,冰冷的目光穿透纸背,毫不畏惧避让地正视观者。
穆回锦微微一笑,手指隔着玻璃一点点地用力,好像这样指甲就抠进画中人物的血肉里了。他看着那两具瘦骨嶙峋的□□,特别是男人那袒露的胸腹,点着橙色和绿色构建出来的明暗效果自言自语:“丑死了。”
他语气里带着谢禹不明了的情绪,谢禹没有打断他这乍看上去诡异的的行为,只是默默和施更生一起注释着桌子对面的穆回锦。不过很快早餐和茶水一并送到,穆回锦把画又叠起来,也没看最下面的那一幅,铺着餐巾问谢禹:“哪里来的?”
“我去了骊湾一趟,从书房的墙上翻拍完找人画的。”
他以为穆回锦又会像上次那样不屑地哼一声“便宜货”,但这次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说:“哦,去骊湾了啊。怎么样,看到你想看到的东西了吗?听说他们把房子搞得像个冰冻仓库,全部东西死了一样冻在那里。那群丑狗是不是还在院子里?”
“陆仪说房子保持着主人生前的格局。我没有看到狗。”
“也是,人都没了,还养什么狗。”穆回锦今天一直不怎么看谢禹,低眉顺眼地给咖啡加糖,一道又一道,“今天想问什么?”
谢禹最初的计划是问他陆维止与萧拂云的往事——他熟悉陆维止这一种人的社交习惯,所以当谈及私事的时候他更倾向于去询问相对而言没有利害冲突的“外来者”并相信他们的话——但既然穆回锦主动提及了骊湾,他觉得暂时荡开一笔也无妨:“哦,陆维止养狗?”
穆回锦噗哧一声笑了:“养狗?他那是养儿子。他只养大丹,我记得最多的时候院子里有十多只,但是只有一只可以进屋子,可以咬沙发在地毯上撒尿爬上床,那只狗据说永远叫Heute。每次生了小狗崽子他都挑一些送人,可是那种狗又黑又丑,除了他没人要养,天知道那些拿了狗的人是不是一出骊湾就给扔到海里去了。”他说着陆维止和他的狗,目光还是慢慢飘去了搁在一边的画上。
后来穆回锦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走神,把手里晾了很久的咖啡一口气喝干了,开始撕羊角包:“他总是收藏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狗也是,画也是,买个花瓶都奇怪得很。”
这句话意味着上一个话题的休止符,谢禹对这种毫无提供进一步细节的诚意的敷衍没有追问的兴趣,特别是在穆回锦面前:“上个月萧拂云的生日音乐会你去了吧。”
“坐了半场,太无聊了又走了。哦,原来今天你是为了她和陆维止的陈芝麻烂谷子来的。”穆回锦了然地笑笑,“太可惜了,你问的人不对。她不是要死了吗?临死的女人都心软,你应该直接去问她的,搞不好不用你问先哭着痛说她这一辈子是怎么被几个男人一再辜负的了。”
这样轻佻的口气让谢禹的脸色又有点发僵,没想到穆回锦马上指着他的脸说:“一进门不是装得挺好吗,不要一说到老家伙们就装不住了。”
谢禹没理会这句真假不辨的嬉笑,正正神色若无其事往下说:“但是他中风之后和萧拂云合作的那次《蝴蝶夫人》,你是亲历的了吧。”
穆回锦又拿着勺子敲鸡蛋,一勺子下去蛋壳应声裂开:“哦。以前从来没有人在骊湾提起她,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根本不知道萧拂云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们在那部《蝴蝶夫人》之前是为了什么闹过一场。不过后来她的确来了骊湾一次,就是跟着歌剧的指挥。那一天我记得正好有人过生日,陆维止又喜欢给人做生日,吃完饭在客厅喝酒的时候萧拂云他们忽然来了,她一出现全房子都静下来的场面现在想想都很有喜剧感,每个人脸色都不对,紧张地看着陆维止,又没有人敢先开腔说话。
“结果那个女人还没说话就先哭了。哭着哭着两个人去小客厅关起门来说话,大客厅里还是墓地一样,我去问也没人肯告诉我。他们没谈多久又出来了,他说他要再导一部歌剧,萧拂云来演,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和解了。我记得她那天晚上还唱了一首歌,我虽然对歌剧一窍不通,不过声音确实不错,不那么像被割开脖子的母鸡在叫唤。”
最后一句话让施更生没撑住笑出了声音,她有点尴尬地又是咳嗽又是喝水来掩饰。不过说到这个份上说话的和听话的都已经自觉屏蔽掉这点干扰,穆回锦一扯嘴角继续说:“那女人玻璃心得可怕,别说刮点风了,怕是空气里多了点灰尘都会碎成一片片的。排练不和男高音对唱,一定要陆维止陪她对词,演出的时候也是人一定要在演员通道那里看着她,不然一下场她就对着陆维止哭,问‘我没看到你啊,你去哪里了’。她真的应该被塑上金镶好宝石再拿个水晶罩子罩起来,不然这个世界太可怕了,她怎么活得下去。”
谢禹自认对萧拂云也是了解得够多了,但穆回锦说得这些事情统统是第一次听说。他一时无从分辨其中的真伪,只能不动声色地听着,然后说:“但是他们还是闹翻了。”
穆回锦眯起眼睛,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恶意嘲讽的快感:“因为陆维止说了句真话。他纵容一切美丽的东西,觉得有责任拯救她一边欢唱一边走向深渊里的坟场。这个女人是个彻彻底底的蠢货,这十多年证明了陆维止当初的正确,但他越是正确,萧拂云就越恨他。她的脑子如果有脸蛋的十分之一抵用就好了。不过听说蠢人多长命,这么看来她也许没那么蠢。嗯?”
“穆回锦,我需要的是事实,不是评价。”而且你给的每一句都是自以为是的评价。谢禹终于忍住没说出口的后半句,但没忍住出声提醒的冲动。
“你要的是你喜欢的消息,你接受它们,它们就成了事实。”穆回锦顿了一下,“那你应该去找那些恨不得趴在泥地里给她垫脚希望她脚尖永远别踩到地面上的人。比如谁呢,你自己?”
每一次他们的对话都势必尖锐地收尾。对此谢禹已经习惯了,全然不为所动。穆回锦说完发现对方一点没有反击的意思,也觉得无趣,吃掉已经放凉的煮鸡蛋,又看了眼表:“中午我约了人,你还有一刻钟。”
“我现在没什么想问的了。”
穆回锦冷笑:“你从来就没有问过真正想问的。比起那些只能买八卦杂志的普通人,你有个好哥哥。不过他们比你坦诚可爱得多了。既然没话说那就这样,我们下次见。”
他格外咬住“下次”两个字,甩开餐巾收拾画准备离开。谢禹看着他仔细地把画包好,想起不久前听来的传闻,终于没忍住报复回去:“听说你又要开始演戏了?”
穆回锦手上一停,看也不看他回答说:“三级片早没市场了,有什么好拍的。对了。”
他把画夹在胳膊下面,笑容可掬地问:“今天怎么没看见陈楷?你不是音乐会餐厅都带他去得勤吗。要我说是不该给他那么多工作,他太嫩了,还是在床上多教教他吧……”
话没说完身子一让,挡住了画,却被谢禹泼过来的水浇了一头一脸。打量着终于脸色发青的谢禹,穆回锦拨开粘在眼睛上的头发,大笑着扬长而去。
三一五,哈哈,也更一章。
有啥意见大家请不要客气……
最后就是作个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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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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