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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24-2 ...

  •   “给她一身蓝颜色的裙子,蓝得近于黑,像在为什么哀悼似的。虽然她不再是一个寡妇了。”

      听到这句话,齐攸还来不及反应,聂希羽和林可悦几乎在同一时间齐齐地转过头来,盯着穆回锦,目光里隐约闪动着无法付诸言语的惊讶。穆回锦瞥了一眼抿住嘴角的聂希羽,目光没有避开,接着说:“聂希羽,你应该给她找一顶面纱。”

      齐攸想了一想,皱眉说:“现在还有哪个女人会戴那个玩意?”

      但是他刚表态完毕,聂希羽已经先一步端起胳膊,仔细端详着林可悦,目光简直像是要就这么把她的脸孔一寸寸分解了。

      穆回锦等了一刻,见聂希羽就是不做声,也没动静,不禁微微一笑,分开目光在排练室内逡巡。最终他的目光定在几大扇落地窗中的一扇,然后毫无预兆地迈动脚步,快速地走了过去。

      齐攸不由好奇他又有了什么新主意,但这一刻聂希羽和林可悦交换了一个目光,接着聂希羽脸上的苦笑似乎就藏不住了。

      “哗”地一声,好好挂着的乳白色细纱窗帘应声跌落在地,激起的细小灰尘在强烈的阳光下疯狂逃窜,像是有什么微型的精怪被魔术师从咒语中释放出来。穆回锦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嫌弃地紧紧锁住眉头,把窗帘布稍微拿开一点,又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鼻子:“妈的,这东西多久没洗过了。”

      尽管这样说,他还是捧着窗帘走回林可悦身边,看也没看目瞪口呆的齐攸,只是对神态安定眼神柔软的林可悦微笑:“可悦,要不要试试看?”

      林可悦欣然点了点头。于是穆回锦就用力掸了两下窗帘,也许他本意是想拂去一些尘土,但结果却似乎只是让那些灰更加喧嚣地笼罩住附近的每一个人。他满不在乎地打了好几个喷嚏,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才满意地停下手,转而把窗帘交到聂希羽手里——后者相当配合地接过了——又伸出手来,温柔地把林可悦的发髻打散了。

      尽管林可悦在三十岁之后就玩笑一般对外宣称自己是“永远的二十九岁”,但是尽管在快到那个永远的年龄的一倍数的今天,她还是蓄着乌黑丰沛的长发,披落之后,全然不像一个她这样年纪的女人。

      穆回锦凝视着她,然后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聂希羽,就和他一人捏着窗帘的一角,任由它扬起,又最终落在林可悦的头发上。

      这个过程中很多人都被灰尘呛得咳嗽或者喷嚏,唯独林可悦没有,笔直地站在原地,姿态安详,如同刚从泥土里被挖掘出的一尊雕塑。

      穆回锦松开手之后倒退了两步。女人的眼睛在纱幕之后闪动,五官大多隐去了,又在微风拂来之际被一一勾勒出轮廓:额头,眉骨,眼窝,颧骨,鼻梁,下巴,那又是何其温婉生动的曲线。

      他轻声问聂希羽:“这窗帘还是不像样,你去找找真的来。”

      但是聂希羽这时已经开始帮林可悦定型。他从自己外套的下摆上取下几只别针,又吩咐助手把窗帘的一头固定在林可悦腰间的长度,然后就用手上的别针,开始营造出繁复的褶皱。

      他不忘轻声叮嘱林可悦:“可悦,你别动,我在你耳后别了别针,这面纱太长了,到时候你必须非常小心颈部的动作,不然可能会扎到你的耳朵……对,轻轻跟着我的手转一下,我托着你的耳垂了,就是这样,很好……我会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来固定……你美极了……”

      他的手此时也离开了林可悦的脸,同样让开几步,苛刻地打量着自己的成品。穆回锦这时说:“还是黑色的比较漂亮,就是那种黑颜色、网眼很大的,几乎遮不住什么,也不要小珠子的,你们怎么叫它?”

      聂希羽还是在仔细地打量自己的作品,沉默之中,目光却不知不觉地柔和了。穆回锦也不在乎得不到答案,又一次走到林可悦身边,俯下头来隔着面纱亲了亲她的脸颊,也赞美说:“你这样美极了。”

      说完他就转过头去,对齐攸说:“把面纱的材料换一下,就这个样子,葛楚德在第一场宫廷戏里亮相,然后她的面纱越来越短,一直到卧室那一场,我说完‘你的行为足以使贞节蒙污,使美德得到伪善的名声’这一段,可悦也念完下一句,我说‘瞧这一幅图画,再瞧这一幅’,这个时候,我替她把面纱掀开……”

      他一边说,手上却不停,一只手定住林可悦的脸,扶住耳后,另一只手则忽然用力,把那沉重的白纱掀了起来丢在一旁,又回头看着齐攸继续说:“因为这之后这个可怜的女人就知道真相了。我想陆维止也是偏向于葛楚德在那场谋杀中是无辜的,她可能愚蠢,但并不是同谋。这样面纱除了是一个装饰的道具,也是一个隐喻……”

      穆回锦说到这里就停住了,等待齐攸表态。齐攸沉思良久,缓缓点头,却是在问聂希羽:“聂先生,你看呢?”

      聂希羽出奇爽快地点头:“我觉得女人戴上面纱,非常的美丽和娇弱。回锦说得不错,这会是陆维止偏爱的造型。”

      “那就这样吧。”

      听到他拍板,穆回锦移过目光含笑注视着林可悦,她的额头和鼻尖都沾满了灰,但是眼睛笑弯了,伸过胳膊揽住他的脖子,贴过去轻声说:“回锦啊回锦,你这个小混蛋,陆维止不在了,就留下你来折腾人。”

      穆回锦略弯下腰拍了拍她的背,闻着林可悦身上传来的花香的味道,余光瞥见被扔在地板上的白纱,想,对,堪堪及腰,黑色的丝线,轻得简直像一片云朵,这样才对。这才是陆维止的面纱。

      林可悦的造型定下,早上的时间就已经过去了。穆回锦本来打算一个人去吃午饭,但这时聂希羽叫住了他:“一起吃个饭吧。”

      他的语气依然冷淡,目光中的敌意和戒备也始终不曾消去,但大概是之前那一点因为死者而起的回忆和默契,使得他看起来有些无奈的疲惫。穆回锦看到这样的聂希羽,点了点头:“可以。”

      从餐厅的窗子可以看到马路另一侧的十字街剧场,经过这几周,海报又已经换过了,背景的颜色稍稍清晰了些,眉骨下的一抹颜色也淡去不少,消瘦的男人闭上了眼,仿佛安睡仿佛沉思。聂希羽收回注视海报的视线,对桌子另一头的穆回锦笑了一下:“我没想到你会接这出戏。”

      “彼此彼此。”

      这两句话之后双方都沉默了很久,闷声不响地吃掉各自面前的食物,等到茶水端上来,聂希羽才又说:“面纱这个点,我最早就想到了,但是我犹豫了很久,觉得不用也可以。”

      “他的每出戏里的每个母亲都戴着这玩意儿,有始有终,也没什么不好。你看林可悦披上那层纱,五官只要一看不见,多么像他妈妈,难怪他一再用她,爱她爱得要命。”

      他们心知肚明地继续沉默着,这是每一个和陆维止私交稍密的人都知道的“秘密”:他迷恋皮肤白皙头发浓密五官深刻的女人,他不厌其烦地用心拍摄塑造她们,他以为这样他就能让自己的母亲永远不离开他。

      当年的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秘密,还曾经肆无忌惮地嘲笑过,喝醉之后指着照片问陆维止,他对萧拂云的迷恋和宽容是不是因为她最像照片里的女人。

      穆回锦有点想抽烟,又想起是在室内,忍住了,敲了敲桌面,冷笑着想,说不定他躺进棺材之后,胸口放着的,还是一直搁在卧室床头那张照片:那美丽冷淡的青年妇人穿着丧服一样的白裙,黑色的面纱一直垂到腰下,矜持地微微扬起下巴,就是一座完美无瑕的冰雕。

      他和她从来不能分开,也一直没有。她是陆维止生命里无处不在、独一无二的巨大幽灵。也是因为她,他们,包括穆回锦自己,才有见到这样的一个陆维止。

      可惜等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太多事情已经过去了。

      “……老实说,你肯再出来演戏,我很为你高兴。”略显得迟疑的声音再度响起,“都这么多年了,再怎么做梦,也该醒了。你本来就是演舞台剧出身的,就当作再回到起点吧。”

      聂希羽的目光里竟然浮现起怜悯和理解来。这让穆回锦觉得比吃进一只苍蝇还恶心不已:“你行行好吧,别说这些狗屁话了,你没把柄在我手里,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别说的好像真有什么交情一样。”

      聂希羽还是不为所动:“总比做狗屁事好。像吃奶孩子一样胡闹,闹了差不多二十年了,你明知道他是一直希望你来继承他的,看在死人的份上……”

      “你不是认识他三十多年吗,还不是蜷在他脚底下大气不敢出,只要勾勾手指就摇着尾巴回来?你们要给他塑金身只管塑,关我屁事。就是有你们这一群以为他没死的疯子死命地折腾,事情才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他渐渐说得失控,又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蓦地住口,冷冷一笑说:“你怎么了?纡尊降贵和我这个王八蛋说什么道理?还指望着我幡然醒悟然后去舔你的鞋不成?”

      他之前说得聂希羽也动火,只是多年的教养在那里,又克制住了:“他死没死,你不是最清楚吗。”

      穆回锦一甩餐巾站起来:“过了这么久,和你们同桌还是一如既往地倒胃口,这也难得。”

      这顿饭又一次不欢而散。下午场的排练聂希羽没去剧院,穆回锦也因为没他的场次请了半天假,根本不理会齐攸频频拿目光示意他。

      他回了家,倒头就开始睡。这段时间他又开始缺觉,一口气从下午两点睡到晚上七点,才被饿醒。但醒了之后还是懒得爬起来,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走神。

      午饭时候聂希羽的那些话反复在耳边回荡,然后那些话奇异地模糊开,幻化成图像,引诱着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刚刚开始上舞台的时候,有一天吃过午饭回来,忽然被气得脸色发紫的剧团经理叫住,要他在下两周就要正式公演的《局外人》里演主角。

      在那之前他只是一个很小、无足轻重的角色,而原定的主角是当时风头无人能及的傅允,所以当时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在巨大的怀疑面前,那些狂喜几乎微不足道。

      他记得自己问,这是谁决定的?导演吗?

      经理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简直都要扭曲了,蔻丹十指掐进手心,气得嘴唇都在哆嗦:陆维止那个神经病偏执狂没药救的疯子,非要按他的来,还威胁我不然就带着他的人马走。让他走好了,没有他难道天还要塌了?

      剧团经理和陆维止的分道扬镳给了他第一个,也是接下来的很长年月里,唯一一个舞台上的主角的机会。但是他演得太糟糕了,开演之后的第一周,上座率就不到一半,最后这出戏没有撑到一个月,就因为亏损过大而不得不草草落幕。

      这是穆回锦生命里第一个重大的失败和屈辱,虽然这对外人来说全然是不值一提、转眼即忘的,但他一直牢牢记着,尤其是当他有一天因为《琼楼风雨》的主角甄选又一次站在陆维止面前,和桌子后面的陆维止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那种巨大的海浪灭顶一样的挫折感,又一次汹涌而上。

      他根本无法开口,手足无措,像个从来不曾面对过镜头的白痴。

      然后那是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我去看过你的《局外人》。

      我演得很糟糕。

      这不全是你的问题。那场剧的失败,你要负的责任实在小得可怜。演点什么吧。

      ……您想看什么?

      把《局外人》里你的第一句台词再说一次给我听。

      他的每个内脏都在颤抖,牙齿和舌头更不必说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陆维止面前演出当初他毫不留恋抛弃的剧目,以他所鄙夷的表演风格。

      但是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在陆维止的注视之下,放清楚口齿,开始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他清楚地记得他听完之后笑了,放下手里的烟,说,我记得当时我们去看的时候,你没有这种外行人的口水声。

      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呢。穆回锦不由得比起眼睛努力回想,但就在答案从尘封的冻土里呼之欲出的瞬间,就被重重的锤门声无情地吓回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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