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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27-2 ...
那声模糊的关门声传来很久,陆棠才止住哭泣。她皱着一张小脸,泪眼滂沱地掩面看着穆回锦,抽抽泣泣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穆回锦颇为怜惜地拍着她的肩膀,哄她说:“好了,没事了,人都走了,不要哭。”
他把手绢递给她,陆棠接过后胡乱抹了几下脸,脸上更是糊涂得不像话,她也不管,仔细打量一番坐在床边抱住自己的穆回锦,立刻眼尖地发现他的脚在滴血,于是本来想追问的统统再顾不上,滑坐到穆回锦脚边,声音一下子因为紧张而捏尖了,问:“你的脚……!”
穆回锦这才跟着低下头来,看见血水一粒粒地滴在地板上。他知道这是和齐攸在争执中被碎玻璃划的,但是并不觉得疼痛,还蛮有兴趣似的低头凝视了一会儿,直到陆棠手忙脚乱想拿手绢给他止血,才抓住她的胳膊:“等一下去冲一下就好了。”
陆棠咬住下唇怔怔半晌,像是猛地从梦中惊醒,站起来架住穆回锦,想把他往浴室带。她这时固执得惊人,不管穆回锦是如何消极地不反抗不配合,还是铁了心要把他架去。到了最后,反而是穆回锦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陆棠说:“小棠,让我自己走过去。”
之前虽然在流血,但却没有眼下一步一步走过去那样痛。穆回锦走了几步,眉头就皱了起来;陆棠一直绷着一根弦注视着穆回锦,看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更是紧张得要命,一把抓住他,指甲都要陷到皮肉里去。
好不容易到了浴室,穆回锦坐到浴缸边缘,打开了水,一回头,就看见雪白的瓷砖上一路的血脚印,就对陆棠开玩笑说:“喏,步步生莲。”
陆棠恶狠狠地瞪他,只可惜关心则乱,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她一把抢过穆回锦手里的花洒,先试了水温,才伸到他的脚边,轻轻地冲掉血迹。
夹杂着血丝的温水被冲进走水口,没多久水里连血丝也看不见了。穆回锦默默盯着浴缸里蜿蜒不休的水流,忽然伸手抓住陆棠的手腕:“好了,血止住了。”
陆棠偏过头看他一眼,摔掉花洒站起来:“医用酒精和创口贴在哪里?你家的药呢?”
“喝的酒倒是有。”
“穆回锦!”
陆棠气得都在发抖,穆回锦倒是先去看了看自己脚心的伤口:被划开了好几条,有长有短,大的伤口血肉模糊,他只管拿手去按,看着血水自创口又一次渗出来,又不觉得疼了。
“他是谁?”
并不惊讶于身边人如此迅速地转换了话题,穆回锦抬起眼来微微一笑:“是我接的那出戏的导演。”
陆棠难以置信似的盯住他:“你和这种人上床?还打成这样?回锦,你想带谁回家是你的事,大可不必骗我……”
穆回锦反问她:“我骗你干什么?他叫齐攸,如果你知道罗仲凯,前不久脑瘫的那个,就是他的小儿子。”
“……你怎么又和导演上床?”短暂的沉默之后,陆棠冷不丁冒出这句话,话音刚落,穆回锦的眼风就扫过来,她一愣,改口的同时语调也软了,“……我当时听到声音,以为是家里进贼了,你要打死他。”
穆回锦关掉哗啦啦流个不停的花洒,一手撑住浴缸的边缘,另一只手去够搁在一边矮凳上的香烟:“和进贼差不多。我手上有数。”
闻言陆棠又静了一下,抿了抿嘴,才说:“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是他。”
这是个好问题。穆回锦想。似乎总有人当着他的面问一些罔论作答,就连想也不能想起的问题。为什么这个,为什么那个,在写定的事实之前,理由又有什么重要的。
于是他懒洋洋的掀起眼帘,吐出一口青色的烟幕:“既然他没药救地在我身上发春梦,送上门的方便,我为什么推开?”
更何况,他从来没有办法抵抗任何送上门来的诱惑的自制力,而在年轻的时候,在陆维止的默许之下,他甚至是对此引以为豪的。
说完这句话他很久没有听到陆棠的反应,也懒得别过脸,正以为她把话听明白了,不防一股力量扑到腰背上来,久违的年轻女人的那种柔软温暖的触感正紧紧贴住他的背部,带来的温度简直炙人。穆回锦自己都觉得呆了一下,才反身要推开她,不料陆棠反而死死地扣住他的腰:“送上门的你都要吗?”
他低下头看陆棠扭得青白的指节,拗得这样用力,仿佛只要再加一点力量,就能绷断了。他甚至更感觉到对方的嘴唇正在急切地亲吻着自己的脊柱。
来自异性的昭然的情欲缠绕住穆回锦,他起先还稍稍动了一下,后来索性放弃了,任由陆棠冰凉颤抖的手指滑进睡衣里,才轻声说:“小棠,可惜你没生成一个男孩子,不然我早上钩了。”
再温柔不过的语调瞬间让陆棠整个定住了所有的动作。她抽回了手,但是依然维持着拥抱的姿势,禁锢的姿势虽然看不见,却不禁让穆回锦忆及陆维止当年说笑间谈及的故事,美丽凶狠而残酷的青铜女神,在拥抱时收紧双臂,绞死怀中的男人。
最终他们谁也没有死,或者化作雕塑,只是穆回锦逐渐意识到,在这一动不动的僵持中,自己的背上一块,被冰冷的液体打湿了。
爱情让人软弱。
他觉得慈悲心罕见地微弱闪烁了一下,笑了笑,用力掰开陆棠的手,唯一一次开口让她走:“好了,小棠,回家去吧。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做梦可以,当真就划不来了。”
她竭力让自己的眼睛睁大,墨黑的眉头着意地伸展开,不让蓄了双眼的泪水滚落,哪怕它们是这样的无可隐藏了。她冷冷地问:“怎么,哪怕是陆桐也可以嘛?”
穆回锦想了一想:“他和你长得像吗?”
听到这里陆棠再也撑不住,飞快地低下脸遮住了双眼:“你真的这么恨我们家吗?”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回家去吧。”
她却想也不想地堵回来:“我不回去!你开始害怕我了,才要赶我走!女人就这么糟糕这么让你恶心吗?你不是也和女人做过吗,二十多年前可以,现在就不行了?”
等她倒完这一通,穆回锦依然心平气和:“随便你,你要住就住,住多久都可以。你固执起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陆家人,我拿你们没办法。”
这句话莫名激怒了陆棠,几乎在同时变得暴跳如雷起来:“我从来没有这么恨陆维止这个老混帐!他明明死了,却还是让每一个人围着他转,每一个人记住他活!他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蛊,能让一个明明知道他中风半年都不去看一眼的混蛋在这么多年后硬是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男人不行,女人也不行,你到底要什么?”
她半跪在他身边,在愤怒中声音劈了,但整个人就像一团火,从发梢到指尖,都熊熊燃烧起来,用强烈的光和热强迫听者正视着她:“不管他们当年对你做了什么,你可以打我骂我嘲笑我把我推开管我去死,但是你不能……你不能像现在这样,施舍我你的虚情假意……”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穆回锦这个时候猛地截断她的话:“既然这样,那就活得有自尊一点,像一点你们家的人,甩我几个耳光昂着头回家去。”
陆棠像被陡然卡住了脖子,喉咙里喀喀作响,但根本说不出话来,尽管还有残妆,但还是看得出一张脸唰地一下惨白起来,又很快地泛上失常的潮红。她抓住自己的脖子,似乎恨不得把喉咙撕开来,只为能继续说话。然而一切又都是徒劳的,陆棠雪白的颈项上被自己抓出一道又一道的红痕,却依然无话可说。
穆回锦抽完了烟,看陆棠还是石柱一样凝固在原地,就冲她点点头:“我去楼下睡,你到时候当心一点,不要被碎玻璃划着了。”
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低低的一句“你还会管我死吗”,穆回锦没有回头,但是笑了,她还是和他和解了。
果然到了第二天早上穆回锦从一楼的客房出来,看见陆棠乖乖地坐在餐桌边上等他,甚至破天荒地做了早饭,咖啡,吐司片,还有两粒煎蛋。美丽的眼睛忐忑不安地牢牢看着他,好像不这么做,人就会在她眼皮底下丢了。
两个人在静默之中吃完早饭,穆回锦要去剧院彩排,临出门前叮嘱送到门口的陆棠:“我叫了人来收拾卧室换家具,你怕吵到时候就先出去玩一玩,逛街什么的,你看要开哪辆车,钥匙都在老地方。”
“我等一下和小叔叔约好了,晚饭前回来。”
“好,到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们出去吃。”
踩着钟点到剧场,发现只有副导演在,和聂希羽说个不停,发现穆回锦来了,又赶过去,说:“齐攸早上打电话来,说是去医院,上午来不了,但是计划照旧,他下午会过来……真是糟糕,昨天晚上离开的时候我看他还好好的。”
这个时候聂希羽慢慢踱过来,问穆回锦:“你的脚怎么了,一瘸一拐的。”
穆回锦笑笑:“踩到碎玻璃了,小伤口,过几天就好了。”
聂希羽若有所思跟着点了头:“对了,齐攸要订的十件V字领的黑毛衣来了,你到时候试试看。我原本想高领更好些。”
那个副导演这时走开了,四下再无他人,穆回锦听说齐攸进医院了,忽然心情很好,于是接了聂希羽的话:“你都要把人逼到角落里了,一两件衣服,就顺着他一点吧。”
很难得的,聂希羽竟然也没有针锋相对,还说:“明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非要一个跟着另一个的脚步,简直是自讨苦吃。”
穆回锦轻轻笑了:“既然自找,就是活该,对你我,也是这样。”
尽管导演一整个上午缺席,已经开始带妆彩排的剧组却不曾因此而停下进度。午休时间之后,当剧团上下陆续回到排练室,他们发现齐攸又回来了,只是脑袋上缠着绷带,半边脸上一块偌大的乌青,又是凄凉又是滑稽。
看到这个样子没人敢笑,纷纷表示了慰问之意,又看齐攸脸色实在不好,也不敢多说话,问过几句又退开,各做各事,等灯光也就位了,下午的彩排也就开始了。
上午的进度正好进行到第十二幕,克劳狄在餐桌前问起哈姆雷特已死的波洛涅斯的去向。
戏服既然已经送到,穆回锦就在午休时候换上了。V字领的黑毛衣让他显得更瘦更苍白,里面的衬衣又是黑色的,癯然如一枚象棋子。演员们在餐桌前坐好,然后克劳狄的演员接收到齐攸的示意,清了清喉咙,开始问:“啊,哈姆雷特,波洛涅斯呢?”
穆回锦摆弄着餐具,眼皮也不掀地作答:“吃饭去了。”
“吃饭去了!在什么地方?”
穆回锦这时抬起眼,还是平静地开口:“不是在他吃饭的地方,是在人家吃他的地方。有一群精明的蛆虫正在他身上大快朵颐。蛆虫是这世界上最大的饕餮家;我们喂肥了各种牲畜供自己受用,再喂肥了自己去给蛆虫享用。痴肥的国王和干瘦的乞丐是一张桌子上两道不同的菜;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难耐的两声咳嗽声后,穆回锦浮起一个依然镇静的笑容,继续说下去:“一个人可以拿一条吃过国王的蛆虫去钓鱼,再吃那条吃过蛆虫的鱼……”
“停一下。”
没几句话就没打断,在彩排的后期,已经是很罕见的情况了。两个人都停了下来,看着齐攸,等他说话。
齐攸并没有去看穆回锦,虽然在旁人看来,他是在“看着”他的。但是他自己最清楚,这不过是把目光投向穆回锦身后那面墙上的某一点的。他的头还在痛,有点耳鸣,不知道是不是昨天被撞到的后遗症,医生建议他静养观察,他却没办法躺下。
在陆维止的意图里,哈姆雷特在这里并没有发疯,事实上他一直没有疯,即使在巨大的苦痛和背叛面前。齐攸知道穆回锦的哈姆雷特一直是陆维止的,他知道绝不可能把这出戏变成自己的,就只能尽可能不懈地至少让自己在其中拥有一个角色,但都收效甚微,更多时候甚至是徒劳无功。
齐攸忽然觉得烦躁难安,后脑勺痛得厉害,他也不去管,尽量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还是觉得,从这里开始,他已经开始发疯了。他的疯癫并不是为了复仇而做的伪装,他是真的疯了,至少这里是半疯,疯子以为自己是清醒的,但是一言一行疯疯癫癫;半疯的人觉得自己疯了,其实他们反而比绝大多数人都清醒,然后清醒地发疯……”
说着说着他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自己,目光中都多多少少包含着疑惑和不解,齐攸一顿,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疯了的那个,他看着愈发陌生的穆回锦,说:“你再斟酌一下,找一个度,在疯疯癫癫的清醒和清醒着发疯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比例。他确实是疯了……”
穆回锦在齐攸说话的时候,始终垂着眼,听到后来,耸了耸肩:“也许吧。那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于是中断的彩排又继续了。
克劳狄继续发问,想知道那个可怜的死者在什么地方:“波洛涅斯呢?”
哈姆雷特慢慢地微笑起来,甚至是没有任何恶意的;刀叉下去,切割的也只是养肥的牲口,而非重现某场刚刚过去的屠杀:“在天上。你差人去那边找他吧。要是你的人在那里找不到他,那么你可以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找他;要是你们在这一个月里找不到他的话,你们只要跑上走廊的阶石,也就可以闻到他的气味了。
齐攸站在一边,觉得自己闻到了尸体的腐臭,这气味是从穆回锦周围散发出来的,尽管他平静地微笑着,眼神明亮而清醒,简直太清醒了,在听见克劳狄告诉他要去英国的消息之后,他欣然拿开餐巾,放下餐具,站起来,说完“我看见一个明白你用意的天使,可是来,到英国去”,就朝着克劳狄走去,弯下腰亲了亲他的脸颊,柔声说完那句:“再会,亲爱的母亲。”
之前的彩排中并没有这个小动作,所以克劳狄的演员一时有些惊讶,才接着说下面的台词。齐攸听见身后有窃窃私语声,大概都是在讨论这个临时加进去的细节。齐攸在陆维止的笔记里读到过这个场面,上面写“说‘再会’一句之前,站起来去亲吻克劳狄”。在反复思量之后,这个细节被删除了,因为他不愿意看到任何穆回锦和年长男人之间的肢体上的暧昧和亲密,这会让他觉得陆维止化身于某个角色,躲在角落里看着这出戏的每一个进展和改动。他确信穆回锦之前没有看过这本笔记,自己也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过这个细节的处理,但是展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应该彻彻底底的永远不见天日的一个场景,又被穆回锦准确无误地演了出来。
短暂的亲吻结束之后,齐攸接收到穆回锦的目光,依稀含笑;接着他很快发现,这一次,在穆回锦的身后,他确实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头痛沸腾到无法忍耐的地步,齐攸眼前暗了下来。
附注一下,这篇文里面《哈姆雷特》的片段都来自朱生豪先生的译本,个别语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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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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