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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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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楷起先没反应过来她说的“谢先生”是哪个,但后来看见车上下来的两个人,很快也就明白了。
他们两兄弟五官很相似,尤其是眉眼,让人一望而知彼此间的血缘关系。只是谢禹不太笑,脸上总是绷着,谢辰大概相反,眼角的笑纹很深,嘴角也习惯性地向上弯着,倒是让人见之则亲的面相。
两个人下了车就朝房子走过来,门开了,而这时汪素云正好端着茶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笑着打招呼:“谢先生怎么是你开车送谢禹回来?打个电话交待一声,我们过去接就好。”
谢辰先是瞄了一眼电脑边上的陈楷——后者在他进门之后问了一声好,就安静地坐在那里查稿子里的错别字——再转向汪素云:“反正是周末,没别的事情,你们也忙。我听阿禹说你要移民了,几时走?”
“二十二号的飞机。”
“那也没几天了。这些年你多有辛苦,哪天你抽个空,好让我为你饯行。”
“谢先生你事情多,我以你的时间为准。先谢谢了。”汪素云一笑,回答得不卑不亢。
谢辰点点头:“那好,周一我让他们打电话给你。”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另一件事情,看了看已经放下拐杖坐到沙发上的谢禹,继续问:“你走了,你的职位有人接上吗?”
汪素云迟疑片刻,说:“现在有一个兼职的秘书……”
“是那个大学生?”谢辰顿时皱起了眉头,他这个动作简直和谢禹一模一样,连汪素云看了都忍不住愣神了,“那怎么行,不要说他是个没一点经验的学生刚刚来做没两天,就算是能独当一面了,阿禹这里事情这么多,他也照顾不过来。这样,我让苏珊下周一过来,素云你和她当面交接。”他下惯了命令,此时语气虽然平和,却自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独断。
已经为定论为“没一点经验的学生”的陈楷这个时候自然是不好做声的,但手上的事情已经不知不觉中停下来了,转过头来望着客厅另一边的三个人,看接下来还有什么。谢禹自从进门就没说话,一直听到这里,忽然站了起来,看了一眼谢辰,依然一言不发地进自己的小书房了。在家里他不拄拐杖,脚步跛得愈是刺眼,连背影都显得单薄起来。
汪素云听到房门合上的声音之后,才低声对谢辰说:“谢先生,这件事情,还是让谢禹拿主意吧。谢禹很满意陈楷,让我慢慢把事情交代给他来做。”
谢辰扫了一眼陈楷,两个人目光一对上,陈楷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一条鱼,被一把刀从头刮鳞到尾。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但谢辰也只看了这么一眼,就再不管他,对汪素云说:“让苏珊晚一点过来也可以。不过你走之后我不放心,还是让老何和何嫂过来照顾阿禹。”
汪素云不敢异议,也没表态,想应付过去;谢辰又哪里看不出这一点小把戏,没戳破罢了。这时他想起陈楷来,转过身正要问他话,谢禹又从房间里出来了,握着一张照片朝着谢辰走过来:“你的人不是正在意大利做节目?就是这个,请他们留意一下。”
谢辰立刻赶到谢禹身边,接过照片来仔细看了看:“就是这个?看起来也很普通嘛。”
“威尼斯玻璃的工艺几百年来没有大的变动,如果能买到古董最好,买不到看看有没有新的吧,至少外形看起来差不多。再说这造型虽然简单,但线条流畅,颜色也很漂亮。”
“好,一定让他们找到。”
谢禹听到这里笑了:“我是没办法去了,就只有拜托你了。”
听到这里陈楷莫名有个预感:当谢禹拿到他在找的东西之后,也就是他们下一次去见穆回锦的时候了。
谢辰安抚似的笑笑,拍了拍谢禹的肩膀,他却轻轻让开了。谢辰这时告诉谢禹起要让自家的下人在汪素云离开之后过来照顾,谢禹听完垂眼想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无所谓。不过我这里没地方给他们住,你看着办。”
这点障碍对谢辰来说实在不算什么:“这个我来解决。那就这样说定了。”
“嗯,时间不早了,今天周末,我也不留你吃饭,哪天专门向你道谢。”
谢辰的笑容不知怎么有些无奈:“自家兄弟,怎么说这种话。”
谢辰走了之后陈楷过去帮着汪素云收拾茶杯,这才看见那茶杯里的水一点也没动。汪素云这时向他投去一个见怪不怪的表情,低声说:“忙得和陀螺一样。”
陈楷点点头,端着托盘把茶杯洗掉了。
再出来就看见谢禹倚在沙发上和汪素云说话:“还有吃的没有,我饿死了。”
“你不是去谢辰家吃完饭回来,怎么会吃不饱?”当房子里又变成他们三个人,汪素云的语气也变得自在得多,不紧不慢地和谢禹说笑,“冰箱里空了,不过我们可以早点吃晚饭,你看呢?”
“好。”谢禹支起身子,从大茶几上找了几块曲奇饼吃了,再顺手接过陈楷递过来的专栏稿,一目十行地开始看。
改了两三个错字,再加了几个句子,谢禹点点头,把稿子交还,问:“录音整理到哪里了?”
“你回来之前,刚刚把昨天你和穆回锦的那一份整理好。”
谢禹立刻皱了眉:“那齐敏思那一份呢,我等着要他的。”
这的确是之前谢禹特意交待过的。陈楷心里暗暗懊恼自己的失误,还是很诚恳地一边道歉一边解释:“对不起……我以为你等着要和穆回锦的这一份,所以先把它整理好了……没做好你交代的事情,是我不好,我这就去听。”
任由他解释完,谢禹才淡淡说:“下次不要自作主张。”
陈楷一个劲地点头,把羞愧和解释的欲望双双克制住,又坐回了电脑前面,调出了做过多年陆维止电影和舞台剧的执行导演的齐敏思的访谈录音。
可是还没来得及听几段,晚饭就已经送到了,他不得不停下来,先吃了饭了事。这顿饭他吃得味如嚼蜡,耳边一直在响的是刚才没听完的录音片段,他刚刚好听到齐敏思回忆陆维止的第一部长片,说它的问世是如何的曲折。
谢禹的手不方便,吃饭慢,汪素云是习惯了,陪着他慢慢吃,总是在他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先放下碗筷,但陈楷就摸不到这其中的窍门,总是早早吃好,打一碗汤水坐着干等。
这一天他连这一点客套和敷衍都懒得维持,只十分钟吃完饭,就继续去做没做完的事情。汪素云盯着他浑然忘我的背影,正在犹豫要不要提醒一声,谢禹也看见了,却笑一笑,说:“吃你的,让他做事。”
“……预算很快就用光了,而没人愿意投资在一部没有现成剧本只有个粗略的大纲、用业余演员、讲纺织厂女工生活的电影上。那时陆家还不像现在这样,加上景气也不怎么好,没有多余的闲钱。陆维止就变卖骊湾那栋房子里的东西,先是卖他妈妈留给他的珠宝——因为这个来钱最快。他这个人花起自己的钱来一点谱也没有,每次开价总是卖得差不多够了这个月的开支就拉倒,不知道吃了多少暗亏。拍摄周期越来越长,他卖车、卖家里的古董瓷器、只差没有把骊湾的房子卖掉……我们都只领到前两个月的薪水,后来等于就是白干,但就算这样,他还会时不时心血来潮买些钢笔、昂贵的围巾、领带、银袖扣之类的送给我们,他自己喜欢礼物,以为人家和他也是一样的!弄得我们谁也没办法开口说‘别管这些鬼玩意了,我们要的是钱,这东西没办法买米啊!’可他始终一如故我,还乐此不疲。
“……剪出来的样片有三个小时。就算是以现在的标准看,这片子也太长了,何况是这样苦哈哈的题材。我们劝他剪成一百分钟,最多一百二十分钟,但是他不肯,坚持以三个小时的长度去发行。可想而知,票房非常惨淡,没人愿意在暑假看这样的片子,唯一给我们安慰的是,虽然电影节的评委不喜欢它,几个大影评人喜欢这个片子,事实上在拍完它的十多年之后这部电影忽然出名起来,成为电影学院的教材,去年还出了DVD吧?当然,就算今天来看它依然是一部很出色的片子,这也是我个人最喜欢的陆维止的片子。也许是他们——电影和陆维止——把我折腾得太惨的缘故。它非常动人,一些拍摄手法哪怕到现在还是有值得借鉴之处,画面和主题都很锐利,当时很少有人会这样拍电影,但是陆维止会,他非常自信,非常固执,从他的第一部片子到最后一部,一直都是这样……”
当陈楷整理完,一定神,才发现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而仿佛之前还在身边走来走去的汪素云也不见了影踪。陪伴他的,只有客厅一角落地灯那柔和的橙色灯光和面前电脑荧幕的白光。仔细地回想了一番,他才想起来大概在一段时间之前,汪素云好像是专门和他道别过的,还提醒他早点回学校路上当心,只是自己当时一门心思在工作上,那些话如过耳风一般立刻被刮开了。
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陈楷发觉腰酸背痛,脖子也很僵硬,一看时间,倒是离末班车还差三刻钟。他就飞快地扫了一眼错别字,然后把之前做的穆回锦那份和这一份一起打出来,想在离开之前一起交给谢禹。
捏着文件夹站在谢禹的书房前面,陈楷听见里面有电视的声音,还是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声音透过紧闭的房门传过来:“进来。”
房间里没亮灯,电视开着,谢禹就坐在他喜欢的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连陈楷走进来也没有让他转开目光分毫:“嗯,要走了?”
“嗯,齐敏思的这一份也做好了,还有一份是另外一天的录音吧?那个还没做。”他答话的同时无意瞥了一眼屏幕,好奇是什么能让谢禹如此专注。看了两三个镜头立刻发现,这不是电视节目,而是一部电影。“这是……”
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男人的背影,半掩在夜色中,扶着扶梯,一步步地往楼上走。
还来不及细看,屏幕定格了,谢禹说:“陆维止的《丹青》。播了差不多半小时了,要看吗?”
经过这这些天的工作,陈楷觉得自己参与了一项拼图的游戏,面前有无数的碎片,关联的不关联的,而他必须把他们都收集起来,再交给下一个人去找出有用的以凑出最后的答案。但他一直很清楚,在做这份工作的同时,有一个最重要的部分是缺失了的,那就是他根本不知道这副拼图到底是讲什么。而如今,他也着实没办法否认,他对陆维止此人和他的电影,开始有兴趣了。
“好……我还没看过他的片子呢。就跟着看下去好了。”
谢禹对此没有异议:“椅子在那边,你坐吧。”然后又按下了播放键,那个静止的背影又开始行动了。
他走得不快,脚步也不轻,掏出钥匙打开楼上房门的时候整串钥匙哗啦啦的,在没有任何背影音乐的衬托之下,乱得让人有点心惊。
原来这是恐怖片。陈楷不禁想。
开门之后有了一点点光,人形在稍强的光线下略微清晰了一些。男人伸手去摸灯,开关发出清脆的响声,却没有亮。下一刻手电筒亮了,黑暗的室内陡然多出一束光柱,整个屏幕好像都随之刺眼起来。他继续前行,似乎还寻找确认着什么。
沙发上那个一直安静蜷伏的身影几乎在同时动了起来。他扬起包裹在身上的毛毯,墨沉沉的,如同展开的鸦翼,整个轮廓被投影在墙壁上,微微颤动着,好像随时就能被不知来去的夜风刮离墙面。灯光受惊似的闪过这个忽然发作的身影,飘忽不定的光束划过对方,只看见雪白的面孔上,流连着手电制造出来的廉价却也真切的虹光,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因为惊讶抑或是愤怒,瞪大了;嘴唇正微微颤动着,有些刺眼的脉络蜿蜒在嘴角,不该属于这张这样年轻的脸。
毫无根据的,一个曾经读过的句子在陈楷脑中飞速闪过,快得他几乎抓不住它,亦无法追究这究竟是自己真的读过的还是一瞬间的臆想:岁月沉重如锁链,枷住原本的你。
但接下来的三个词是什么呢。他竟然想不起来了。好在下一个念头被真真切切地抓住了。陈楷想,他认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