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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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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这夜何立没有回到医院来,甚至连小四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守着他的几个保镖,身影在房门的玻璃窗上不时的晃过。
距离常爷过世已有十天,余其扬重伤躺在病床上也有十天。今日是青寅帮帮主邹震天约定与浦江商会谈判的日子。
余其扬心里很不踏实。
几乎一夜无眠。直到天将蒙蒙亮的时候,门外守夜的保镖仍然听到房内隐约传来余其扬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天在不知觉中亮起来了,不知觉中,屋内的光线从凌晨的点点清冷变成了如常的一片暖黄。
没有人进来。
何立没有回来,小四也没有回来。床头的糕点仍是昨天早上的那一碟。
余其扬知道出事了。
心中说不出的烦乱,不明白来由。
余其扬讨厌等待,尤其是在这种情形下躺在病床上等待,这种无力感让他十分嫌恶。这个时候他不应该躺在这里无所事事。
一股拗劲从心里升起来。伤后这么多天,余其扬第一次这么强烈的憎恨自己的无力。他试着向一侧翻了个身,手肘撑着床铺慢慢支起了上身。起身的过程十分艰难,但是据这两天他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经验来看,只要成功直起身来,之后也不会太痛。
还差一点点…一点点…
余其扬屏着一口气,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才敢捂着胸前大口喘气。
掀起被子准备下床,这才发现自己双腿瘫痪般的不听使唤。余其扬倔劲上来,就偏不信这个邪,硬是扶着床沿站了起来。十余日没有下过床,猛然间站起来,晕眩的感觉嗡嗡的一直顶上眉心。余其扬左手紧紧压着右胸伤处,向着门口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右手搭上门把手的时候,余其扬只觉得满眼金花乱迸。
门锁的“咔哒”一声轻响惊醒了门口的保镖,这四个人已经一天一夜没有换班,清晨的时候支撑不住纷纷睡倒在长椅上。此时看着自己开门走出来的余其扬扶着墙站在门边摇摇欲坠,四人都愣了一刻,才如梦初醒一般反映了过来,像是上了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冲上来七手八脚扶住了他。
“余少爷!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胸前疼得余其扬直咧嘴,倒吸着凉气勉强摆手道:“没事。何立呢?”
一个保镖答道:“何立哥昨天回商会去了,一直没有过来。”
“有没有人来传过消息?商会里出什么事了?”
说话间,两个保镖一左一右架着余其扬想把他往屋里拖,可余其扬紧紧抓着墙边不松手,几人又不敢真的用力,生怕伤了他。这一拉一扯的功夫里,几人听到不远处的楼梯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何立这一路跑的急,本来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之后,正好看见余其扬倚着墙边站在门口,几个保镖手足无措的围在前后,不由得一股急火窜上来,抢两步冲到余其扬面前扶住了他,低声怒道:“你又干什么?……”
余其扬气都喘不匀,看着何立想要说话,倒引出了一串抑不住的咳嗽。何立一看他这个样子,到了嘴边的责斥之言也只好通通咽回了肚里,一股无名火直接转向了旁边的四个保镖。
“叫你们好生照看,这点事也做不好?我就一天没来你们……”
“立哥…”余其扬打断了何立的斥骂,“到底怎么样了?商会里…”
何立揽着他的肩背就要往屋里搀扶,柔声道:“进去躺下再说。”
冷不防余其扬伸手一挥,竟然挣开了他的搀扶,怒道:“我不进去!…我问你到底怎么样了!说啊!”
何立一惊,不知道他这是哪来的力气又是哪来的脾气。谁知不等他反映过来余其扬整个人就跟着向前栽倒下去,何立下意识的伸手一捞,把他身子抄在手里,只觉得无力之间他竟然还在自己手臂里挣扎。
“干什么啊?你这是跟谁啊?”何立不解道。
余其扬力气是没了,脾气却还在,急道:“到底怎么样了?”
何立叹了口气,知道余其扬犯起倔来十个自己也拉不住,尤其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倔。只得向着几个保镖挥了挥手,道:“你们回去休息吧,一会小四他们一帮人完事就过来。”几人也闹不清什么状况,默默相视了一回,各自转身离开。
何立此时也大概明白余其扬是在自己和自己赌气,便扶着他站直身子,两手却不敢松开。
余其扬几下里把自己折腾的有气无力,晃晃悠悠的伏在墙上看着何立道:“说罢,和青寅帮的谈判应该有结果了。”
何立点了点头,低声道:“是有结果了……黄佩玉把邹震天杀了。”
余其扬一怔。
虽然这个结果他并不是没有料想过,但是不知为何,亲耳听见的时候心里仍是很别扭。
黄佩玉杀了邹震天,在现今这个局面下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转机,对浦江商会而言是天大的喜讯。黄佩玉果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大多数人料这个局不过是个胜负,但他竟然有本事真要了邹震天的命。
何立道:“我们都小看黄佩玉了。昨天晚上他和邹震天约在维多利亚餐厅见面,邹震天清了场,却没想到黄佩玉早已买通了餐厅所有的服务员,把枪支藏在餐车的蛋糕里面。邹震天措手不及,被一枪毙命。”
“嗯。”余其扬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可好了,这回我们的‘六爷’算是给浦江商会立下汗马功劳了。”何立没好气的叹道。他说着话足足的带着情绪,何立向来没什么心计,在余其扬面前更是从不遮掩。他对黄佩玉一直有很大的成见。黄佩玉的功绩他看在眼里,赞在心里,但是对于这个人他怎么也接受不了。他几乎抢走了余其扬在浦江商会的一切。在何立的眼里,余其扬才该是浦江商会未来真正的接班人。
“本来这事儿应该摆酒庆功,但是常爷尸骨未寒,所以大伙儿都去了墓园,说在常爷坟前一起祭拜,也算是给常爷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常爷遇害已经确定了是青寅帮干的?”余其扬这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
“没有。”何立听着余其扬的口气有些奇怪,“到了现在常爷的事还是没有结论。大部分人都认为是青寅帮干的,但是无奈怎么也查不出证据。”
余其扬自己也觉刚才那话问的没心没肺,收之不及,只抿了抿嘴唇,又问道:“那你怎么不去?”
何立低头嗫嚅了一刻,道:“我不想去。商会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在,不少我一个。我去那儿还不如回来看你……我不知道怎么,高兴不起来。”
余其扬也高兴不起来。
不过他的不高兴比起何立来另有一个缘故。邹震天不仅是青寅帮的帮主,还是邹寅的父亲。余其扬在意识到自己心里正为这个缘故平添了一份莫名其妙的担忧时,只恨不得起手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
兄弟两个站在病房的门口默然了。
“号外号外!特大新闻!”
上海滩两大帮会再次火拼,青寅帮头目命丧维多利亚,究竟谁王谁寇,形式再度逆转。
伴随着报童穿梭过往的叫卖声,上海的街头一次又一次雪片纷飞。
两日之后,浦江商会即将正式宣布会长的继任人选。
“你能行么?……”何立皱着眉头,满眼担心的看着余其扬。
“能行。”余其扬也不多说,低头专心的喝粥。
何立叹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师爷说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去,跟我说抬也要把你抬去。”说到这里,何立掩盖不住心里一点小小窃喜,凑到余其扬床边低声道:“你说师爷是不是要把位传给你?”
“别胡说。”余其扬瞪了何立一眼,“我在商会里是什么辈分?三爷五爷六爷那么多老辈人都在那儿,于情于理都不可能。”
“那师爷干什么一定要你去?”何立不服。
“商会里这么大的事,就算师爷不让我去我也得去。”余其扬淡淡道,“只要还有口气在,就不能坏了规矩。……再说我已经好了。”
何立瞅了瞅他,也看不出他心里想些什么。要说师爷想传位给余其扬其实他心里也觉得不可能,毕竟他还太年轻了。但是师爷最近的行为实在太反常,先是执意要清出医院的一整层病房来让余其扬养伤,又在商会岌岌可危人手紧缺的情况下,调了这么多的上层高手来保护他。再来明知道他伤重未愈,本来每日都叮嘱自己一定要看紧他好好静养,不许逞强乱跑,今天又一反常态说扛也要把他扛来参加继任仪式。前后想来,何立怎么也想不通。
自从常爷死了以后,师爷,黄佩玉,余其扬,每个人都变得心事重重,让人琢磨不透。何立挠了挠头,自认头脑不济,只好心中暗自犯犯嘀咕作罢。
余其扬难得的把一碗粥一口没剩的吃完了,何立从他手里接过碗筷,明知故问道:“再来一碗不?”
余其扬摇了摇头,唤道:“小四。”一旁小四正在拾掇些杂物,听见少爷呼唤,赶紧应声。
“我叫你上我家去找的那套西装拿来了么?”余其扬问道。
“拿来了。”小四回身从白屏风后面摘下一套熨烫平整的西装,“少爷,是不是这件?”
何立也跟着回头看去,却是一套旧衣服,好多年都没有见余其扬穿过。心里有几分奇怪,再仔细看过去的时候明白了。
那是余其扬从冥堂回来正式加入浦江商会的时候,常力雄送给他的第一套西装。
何立看着余其扬,心里一沉。
浦江商会的大堂正正悬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四个中规中距的大字饱满刚劲。题字的人已然不在,那字的意韵却在。正如那匾的木材已经老旧的发黄,墨迹却看不出灰败,如同昨日恰才题就。
行之有義。
余其扬是坐在轮椅上被何立推到这四个大字下面的。
何立很惊讶余其扬对此居然一点都没有抗拒。前日他那一番赌气折腾之后,医生再三叮嘱何立短期内一定不能再让余其扬下床行走,他本以为要说服余其扬坐轮椅前来简直是天下第一大难题,着实为此头疼了好一晚上。谁想到他硬着头皮开口的时候,余其扬丝毫没有反驳,顺从的让他由床榻抱到了轮椅上,听话的让何立心里直发慌。
大堂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各个堂口的堂主,商会主事的几位爷一早就聚集在这里。继任仪式是大事,也是难得把商会在全上海的主事们聚拢在一处的机会。
何立推着余其扬进屋的时候引来了很多人的注意。大多数外堂口来的人都不知道余其扬这几日身在何处,商会内部的高层知道余其扬当日重伤之后一直在医院,却没料得他恢复的这么不好,纷纷关切的站了起来。
“阿其!”最先冲上来的是周老三。“唉呀阿其啊,可见着你了。这几天我和老五忙的四脚朝天,都顾不上到医院去瞧瞧你。”
“三爷……”余其扬说着就要起身,被三爷一把按住。
“别起来!起来干什么,跟三爷客气?”说着回过头来向五爷大声道:“老五!你不是跟我说阿其没事了么?这孩子怎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五爷向来已经对周老三那一通胡吆乱喝习以为常,根本不搭他的言,直接走向余其扬道:“阿其,好些了没有?”
余其扬笑道:“好多了,让三爷五爷挂心了。”
五爷听了这句话音就一笑,叹道:“问错人了。”便直接转向了他背后的何立,问道:“何立,阿其这两天好点没有?”
何立也不会撒谎,就答道:“还好,前几天开始已经不咳血了。就是身子虚的很,下不了床,一到了夜里还是咳嗽的挺厉害。”
“伤了肺腑,哪有那么快就好?”人群后面一个声音传来,接下了何立的话茬。余其扬抬头看去,是黄佩玉从屋子的另一边走了过来。
从余其扬进屋的那一刻开始,黄佩玉的目光就盯在他的身上没有离开。
余其扬穿戴的齐齐整整。衬衫洁白,端正的打着黑领带,一身西装熨的平整,分毫的褶皱也找不到。上海的天已进初夏,大概伤后的人体虚仍觉得冷,腿上还盖了一条深灰色的薄毯,倒衬出他身上一股别样的天然贵气,和这个帮派大堂的气氛有些说不出的格格不入。
黄佩玉的上下打量让余其扬感到有几分不舒服,缓缓欠身向他颔首,轻唤了一声:“六爷。”
黄佩玉微笑着再盯了他一会,轻描淡写道:“没事就好。大伙都盼着你早点好起来,早点回商会来。”
余其扬把目光略微转开了一点,看着黄佩玉背后的墙壁点了点头。
屋中忽然安静了下来。余其扬顺着众人的目光回头望去,是师爷进来了。短短数日不见,他一下子老了许多。
师爷的右手里仍是拄着那根微屈的细拐杖,另一手托了一个黑色的小包袱。进了屋来看到余其扬,便把拐杖交到左手,走过来轻拍了拍阿其的肩膀,没有说话,颤巍巍的走向了大堂中央,在“行之有義”那四个大字下转过了身来。
众人无声的各自归到自己的座位上,何立替余其扬掖了掖腿上的毛毯,便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只留下小四站在他后面侍候。
东西两侧的座位,位次排的很规整,中间留出一条走道,走道的尽头,两个着黑衣的保镖缓缓将沉重的大门关了起来。师爷默不作声的向台下环望去,东侧上首照例是个空位,那是给早先为商会捐躯的二爷留的,接下去顺次是三爷、五爷、六爷,背后是商会所有生意堂口上的老板,按入会次序排位。转去西侧,上首第一个坐的是余其扬,第二位是个不出大事众人都难得一见的人——统领着浦江商会背后上千名死士的吴铭。再下去便是保镖队长、何立等人。本来还应该有个张权,但已然叛变去了青寅帮,被撤了席。西侧这一排人的背后,坐的便是全上海各地域的堂主。
师爷看着这一干首脑人众,心里暗暗的盘算着浦江商会目前的现状。浦江商会是帮会出身,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商会,但却脱不开“帮会”这个性质的支撑。生意与武力,是浦江商会必不可少的左右手。周老三是一个不靠谱的人,若说生意场上,五爷是真正一直帮助常力雄打点周旋的人。他转过去看余其扬——浦江商会的所有武力都在他的手里。至于那上千个从不露面的死士,可能绝大多数都没有见过余其扬,他们只听命于吴铭,但是吴铭除了常力雄之外,就只听命于余其扬了。
想着,师爷轻轻掂了掂手里的小包袱,心道:“力雄啊力雄,你是给我留了一个大难题。你的这句遗命一旦说出来,只怕整个商会的格局是要来个拆筋动骨的大变。”
“众位——”师爷清了清嗓子,众人的目光“唰”的集中在他的身上。师爷继续道:“今天把大伙聚集在这里,是要宣布我们浦江商会的大事。……力雄临走之前跟我单独谈话,安排了会长的继任人选。”
说到这里,师爷停了下来,迅速的扫视了一圈,慢慢踱下了台。众人的心跟着悬了起来。
师爷走的很慢,起初并看不出他要走向谁。他的脚步停在了东西两侧二爷的空位和余其扬的中间,接着向余其扬转过了身,缓缓踱到了余其扬的跟前站定。
余其扬诧异的抬头看着师爷,两人目光相接的时候凝滞住了。师爷的神色,余其扬读不懂。
师爷在余其扬的面前不说话也不动,立了很久,久的众人心里都在七上八下的打鼓。就在后面已有人快要按捺不住的时候,师爷忽然转身,拔脚快步走向了对面东侧下首,径直走到了黄佩玉的面前,弯身将他扶了起来,一手向台上会长的位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高声道:
“六爷,请上座!”
这一变故让包括黄佩玉在内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