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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族老的敬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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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轮毂碾过故乡湿润的青石板,辘辘声唤醒了深植于骨血的土地记忆。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书院松墨的冷冽,而是故土特有的、混杂着苔藓、陈旧木料与炊烟的湿润气息。
族人们聚在巷口檐下,目光如无形的蛛网,交织在这位归来的嫡孙身上。
那目光里,有往昔对身份的恭敬,更有如今对“致知书院学子”这层新身份的审度——昔日那个锋芒毕露、眼高于顶的少年,如今被天下闻名的学府雕琢成了何种模样?
他们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很快,他们窃窃私语:张明义,确乎是变了。
昔日的尖锐棱角,仿佛被藏书阁的浩瀚与风雪夜的杀机悄然磨平,并非消失,而是内化,沉淀为一种深水静流般的沉稳定力。
他眉宇间的俊逸依旧,可那双曾燃烧着不驯火焰的眼眸,如今静默如古井寒潭,偶尔有锐利的光芒掠过,也如惊鸿一瞥,迅速隐没于波澜不惊的平和之下。
面对族中繁琐的晨昏定省、祭祀礼仪,他不再流露隐忍的不耐,那份从容仿佛与生俱来;对待那些惯会阿谀奉承的旁支亲戚,他也能恰到好处地颔首回礼,分寸拿捏在一种既不显疏离、又绝不容侵犯的微妙界限上。
几位须发皆白的族老在祠堂偏厅品茗时,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这才像话,张家未来的掌舵人,合该如此——如名剑藏于古鞘,光华内蕴,然一旦出鞘,必饮血而归。
他的“变好”,绝非棱角尽失的圆滑,而是将淬炼过的锋芒,完美地包裹于温润如玉的君子气度之中。
这蜕变,源于更广阔天地的洗礼,源于生死边缘的洞察,更源于……肩头那份与远方挚友共同立下的、重若千钧的无声盟约。
备考秀才试,凭借书院打下的深厚根基,本可轻松应对。但他没有丝毫懈怠。
书房之内,灯火长明。
他不再将自己禁锢于四书五经的章句之间,而是将更多心神投入到《史记》、《资治通鉴》的兴衰之道,乃至《大明律》、《漕运水程》这类关乎国计民生的实务典籍中。
夜阑人静,唯有灯花轻爆与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案头,除了先贤经典,更显眼的是他自己亲手整理、密密麻麻写满批注的《漕弊疏议》节选,以及那半根随身携带、触手生凉的黑檀算筹——那是他的警钟,也是他的初心。
族人只赞他勤奋刻苦,却无人窥见他心中所谋,早已超越了一席青衿。
乡野之间,步履不停。
他不再满足于书斋学问,常以游学访友之名,信步于县下属镇的田埂阡陌。
他与满脸沟壑的老农谈论节气收成,倾听行商对关卡厘金的抱怨,驻足观察河道的淤塞与疏浚,查探官仓粮储的虚实。
赵文远曾冷峻道出的那些数字与案例,在此地化为了眼前活生生的、带着泥土气息与汗水的沉重现实。
他曾亲眼目睹一老妪因漕粮“折色”之弊,被盘剥得家徒四壁,跪在县衙冰冷的石阶前哀泣而无门。
那一刻,他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涤荡积弊的决心,如同烙印,更深一分。
恰逢族中祭田赋税与县衙小吏发生纠纷,僵持不下,族叔烦恼不已。
张明义并未直接出面,只在私下向族叔献上一策。他引述本朝优免士族田赋的明确律条,又轻描淡写地提及那吏员过往某些不甚光彩的旧事软肋。
族叔依言而行,不动声色间,事情竟迎刃而解,且全了双方颜面。此事悄然传开,族中长辈对他更是刮目相看,始知此子不仅学问精深,更通晓世务,懂得运筹帷幄,借力打力。
苦读间隙,他会偶尔搁下笔,推开轩窗,遥望北方天际流云。
京都路远,致知书院亦在云山之外。不知那人,是否仍在藏书阁那跳动的烛火下,与那些庞大的数字、隐秘的账目以及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无声较量?是否……也记得飞虹桥上,那斩断算筹、以酒为约的誓言?
他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指尖触到那半根算筹,木质纹理在体温熨帖下,已不再冰冷。他缓缓收拢手指,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随后,他转身,再次埋首于堆积如山的书卷之中。
他深知,脚下之路,每一步都必须踏得沉稳坚实。这不仅是为了不负家族期望,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凭借足够的力量与资本,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人身侧,共同面对风雨,然后,兑现诺言,共饮那坛——天下至醇的梨花白。
秀才试,不过是他宏大棋局中,必须稳稳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而他,张明义,已然成竹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