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志》张景贤

577、秘密森林

　　黄始木躺在病床上，被高高地架起。
　　强烈的灯光打在他脸的上半部分，眼皮也感到刺目。
　　但他没有任何不悦的情绪，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听着空荡房间传来的回音。
　　“您儿子大脑的这部分跟普通人比较，过于发达”，医生拿着病历本同他母亲说道，“因此极小的声音也会引发无法忍受的痛症——同时，这也是控制情绪调节的非常敏感的部位”

　　一切都明了了。
　　为什么音乐课上，黄始木会冲上去将钢琴的琴盖狠狠盖下，压断男生的手指；在公园郊游的时候，远处传来的狗吠令他满地打滚；而房间内滴答滴答作响的时钟，最终被他重重砸倒在地.......
　　一切的原因都只是因为他想停止，停止那些声音。

　　“施行手术摘除这部分，是消除痛症的唯一方式”，医生继续介绍道，“作为手术后遗症，他可能会有极大的情绪波动，也可能从此无法感知情绪”

　　像最可怜的低等生物，或是一受惊吓便会死的鱼儿。
　　毫无办法，为了稍微有尊严地活着，黄始木接受了那个手术。

　　“黄同学，脑手术后，耳朵还会痛吗？”
　　“不会”
　　“最近有过生气的情况吗？或者心情不好”
　　“没有”
　　“那心情很好，或者大笑的情况呢？”
　　“没有”
　　“最近最想吃什么呢，喜欢的食物是？”
　　“没有”
　　“之前如何呢？”，询问的医生面露不忍，“那时候也没有特别喜欢或讨厌的东西吗？”
　　稍微回忆了下那个嘈杂痛苦又好似有些阳光的过去，脑电波没有任何波动地，他没有回答。
　　“手术之前怎么样呢？和现在非常不同吗”
　　黄始木仍旧没有回答，只感到一阵巨大的耳鸣令他整个人眩晕。
　　这样的眩晕在未来的日子里时不时地提醒着他曾经历过的不堪，或许也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不得不说，那短短的几个问题，宣判了他几乎感知不到情绪的未来。

　　多年后的一个清晨。
　　车内的黄始木又一次经历了欲生欲死的耳鸣疼痛。
　　漫长的煎熬过去，心脏骤歇般，他靠在座位上稍微平静了下来。
　　他的车是突然停下的，横在马路中央。
　　回过神来的时候，后面两排长龙的车辆全都按起喇叭，司机们探出头来骂骂咧咧。
　　等黄始木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状况时，他周正的眉眼一动不动，只是往后瞥了一眼，然后一踩油门往朴武成家里开了过去。

　　他和朴武成的第一次见面其实并不愉快。
　　那次在同期同事的办公室里，同事介绍是他的老熟人，黄始木才应了一下。
　　但那个中年男人满面笑容地欠身打了招呼，递出的名片下却另有张银行卡。
　　黄始木直接拒绝了，可后来朴武成说有要事相商，还给了地址，出于种种原因，黄始木也还是开车找来。

　　艰难地转进小巷停好车子，黄始木一路看着门牌，走了一段都过了76数字，却不得而知朴武成家的位置。
　　正当他在十字路口思索的时候，身后拐角走来一位提着包裹的白发老妇。
　　“不好意思，请问75-3号在哪里？”，错身时黄始木向那老妇人询问。
　　被询问的老夫人一愣，而后眼神躲闪，像是没听到似的，将手中沉重的包裹换了只手，匆匆往上坡路去。
　　黄始木跟了上去，站在老夫人前看着。
　　“你干什么”，满脸苍老的老夫人明显有些瑟缩。
　　“朴武成在家吧”，黄始木不答反问。
　　“我不认识这个人”，老夫人说着想走。
　　黄始木拦住了她，“就是您家嘛，75-3”
　　“不是啊，你走吧”，老夫人将包裹抱在怀里，很是无奈地往另一个方向去，但不过少顷，却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车吓到，一下摔倒，怀里打包好的一摞餐盒就散落在地。
　　倒在地上的老妇人心疼地捡起餐盒，“哎呦，这些还要带去给我们武成呢”
　　话音刚落，老夫人的身体僵住，一动不动。
　　“我不是讨债的”，黄始木打消疑虑。
　　“讨债的怎么了，我干嘛怕讨债的？”，老妇人嘴硬道。
　　黄始木蹲下身去，帮老妇人捡起餐盒,“伯母您再说离漏嘴也不远了”
　　“走吧”，他将老妇人扶了起来。
　　“真的不是为钱来的吧？”，老妇人仍是忐忑。
　　“我是个没什么钱收，倒欠了一屁股债的人”，黄始木波澜不惊道。
　　老妇人闻言这才蹒跚往前走去，“你是武成的后辈吗？”
　　“不是后辈”
　　“我弟弟他们家，今天有个宴席”，老人边走边说，“怕等到结束，食物都被吃完了，所以赶紧带了些回来，我不在家，我们武成都不吃饭”
　　“就是这啊”，到了门口，黄始木看着门牌恍然。
　　老妇人还在担心，“真的不是吧？现在真的没钱了”
　　黄始木走上前去，按下门铃。
　　没有回应。
　　还想再按的时候，老妇人急忙拦住，“哎呦，可能还在睡吧”，然后低头找起钥匙，“最近，他晚上几乎睡不着觉”
　　打开门，黄始木跟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幢有些上了年头的黄砖别墅，庭院里堆满黄色落叶。
　　老妇人走上台阶，颤颤巍巍地想打开房门，却一拉就开，“嗯？这门怎么开着”
　　老人率先走进玄关换鞋，黄始木拎着包裹，脱了鞋便绕过玄关的置物架往客厅里去。
　　将包裹沿着靠门位置的一排落地窗前放下，他环顾四周，一下发现不对。
　　后边跟上的老妇人才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儿子，径直软瘫在地。
　　“出去吧”，黄始木伸手拦住想要近前的老妇人，将她扶了出去，随后伸手取过老人手里的钥匙，进门反锁。
　　将钥匙放在置物架上，他操起旁边的锤子。
　　老人的哭嚎在门外响起，黄始木不为所动地往玄关对面的书房和客厅背后的卧室查看了下，卧室旁边是一条通往厕所的走廊，走廊的另一边是一间更小一点的卧室，和靠近书房的厨房。
　　确定无人后，他折返回到客厅。
　　朴武成倒地的位置就在他卧室的门口，脖子上的大窟窿流的满地是血。
　　确认死亡后，黄始木查看起其他情况。
　　手臂被刀划过--他一寸寸看了过去--侧腰轻伤，脖子，是致命一击。
　　左边三处刺伤，右撇子。
　　连下三刀的恨意，是泄愤吗？

　　黄始木突然想起那次自己下班正要开车回家的时候，朴武成气冲冲地打开副驾驶门坐了上来。
　　“别小瞧人”，朴武成道，“你们的小命可捏在我手上呢，知道吗？我也破罐子破摔了，给我去转告次长，我要是一开口，眨眼间就能让那家伙身败名裂，我绝对不会一个人死”
　　威胁完，朴武成又利落地关门而去，匆匆逃走。

　　会是谁呢？
　　思考无果，黄始木站了起来，他看着满地狼藉，视线突然定格在厨房粉色玫瑰花刀具上。
　　掉落在血泊里的也是同个款式。
　　看来凶手没带凶器就进来了这里......
　　目光扫过物品摆放整齐的茶几，再到电视。
　　顿了下，黄始木拿起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报警，发生了杀人案”，他走进卧室环视，言简意赅，“厚岩洞-新光路75-3，需要现场鉴识班，受害人已经死亡，另外还有一个需要保护的七旬老人，请派急救车过来”
　　“请问报警人是......”
　　并没有理会对面的问话，黄始木将电话挂断。
　　而后他小心隔着房门打开的缝隙，走进了小间卧室，目光落在书架上空掉的位置，想起茶几上倒扣的看了一半的书本，黄始木回到客厅。
　　跨过血迹，他俯下身，用指背按开电视开关，果真一片雪花。
　　再按开机顶盒的时候，黄始木想起刚刚扶老妇人时，那疾驰而过的车子，上面的广告好像就是电视维修。
　　四下搜寻，他在地板上发现一部手机。
　　用纸巾隔着捡起，再对着光线看到解锁的划痕，黄始木成功解锁。
　　拨通聊天记录里最新打出去的电话，对面的声音响了起来。
　　“您好，这里是龙山有线电视服务中心”
　　“请问厚岩洞75-3朴武成先生家的故障申请受理了吗？”，黄始木问。
　　“请问是朴武成先生本人吗？”
　　“维修人员定在几点来？”
　　“您稍等-- 哦，约了两点上门的，还没有到吗？”
　　黄始木伸手看表，时间早已超过，“请把师傅的姓名和联络方式给我”
　　“顾客，等我们这边联系一下师傅再......”
　　“我是西部地检刑事三部的黄始木检察官”，黄始木打断，“师傅的姓名和地址”
　　“什么”
　　“他是杀人案的嫌疑人，姓名地址，快”
　　“稍等一下，姜镇燮师傅，地址是......新昌路61号”
　　“请把这位师傅的照片，发到我现在说的手机上”

　　门外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彼时黄始木也走出房门。
　　老妇人坐在台阶上倚着栏杆，见状爬了起来，嘴皮哆哆嗦嗦，“死.....死.....”
　　“已经死亡了”，黄始木扶住老妇人的手臂，俊毅的脸上面无表情。
　　老人浑身颤抖，直说不出话来。

　　门外的警车下来好几个警察，为首的那个吩咐几个治安警察守在周围，便按下门铃。
　　“喂！喂”，那个警察敲门大喊，“我们是警察，里面有人吗？”
　　老人软瘫在地，黄始木走出去把门打开。
　　“喂，报案了吧？我们是警察”，那个警察一进去就看着黄始木招呼。
　　“是，先照顾一下那位”，黄始木对着警察身后医疗组挥手，然后让开道路。
　　而后他看着警察，“地上有一具尸体，还有推测为作案工具的凶器”
　　“唉？”，警察大吃一惊，“您是哪位？”
　　黄始木回头看了被扶起的老夫人一眼，自我介绍了一句，“我是西部地检来的，鉴别识班呢？”
　　“西部地检吗？”，警察皱起眉头，“是检察官.......”
　　老妇人的情况不好，医疗组的惊呼吸引了他们的注意，见状，那个警察连忙冲了上去。
　　黄始木转身走出，那位警察阻拦不及，停在原地。
　　一出门，黄始木就迎面和一位短发女生差点撞在一起，他用手扶了下她的肩膀，然后侧身走出。
　　里面警察的大声呼喊，随后追了出来。
　　但黄始木走得飞快，无奈，那个警察便急急忙忙吩咐短发女生追上前去。

　　黄始木走到路口位置，然后驱车离开。
　　“我让你站住，听不见吗？”，短发女生追到车旁，“哦”
　　才走上前，汽车就疾驰而去，气愤的人只能赶紧回身，启车去追。
　　挂上警报铃，短发女生追了好几条路。
　　“0474，0474，立刻停车”，她拿起扩音器喊话。
　　前车的黄始木丝毫没有在意，而是点开手机发来的简历，查看姜镇燮的照片。
　　好容易在红绿灯位置停下，短发女生急忙下车，冲上前去按在车前，不无恼火，“下车”
　　黄始木按下车窗，拿出工作证，“我是西部地检刑事三部黄始木检察官 ”
　　短发女生确认过后疑惑，“检察官干嘛要逃跑？”
　　黄始木利落收回证件，然后举起手机，“姓名姜镇燮，是嫌疑人”
　　“你怎么知道？”
　　黄始木收回手机，“麻烦把警铃关了吧，人该跑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短发女生追问，“你是受害者家属吗？要去哪”
　　黄始木只盯着绿灯，伸手指了一下方向，“新昌路61号--警铃关了好吧”
　　说罢，他便踩着绿灯驱车离去。
　　短发女生犹豫了下，便立刻跟了上去。

　　车驶到新昌路的时候，黄始木便开始开始寻找位置。
　　只不过才刚一拐弯，突然看到了之前在朴武成家附近疾驰过的维修货车，他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走上前去，车里没人。
　　黄始木随意往旁边的店铺一瞥，那么凑巧，姜镇燮就从店里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姜镇燮往身后的巷子跑去。
　　黄始木追了上去，随后赶来的短发女生也紧随其后。
　　冲过马路对面的时候，姜镇燮被一辆汽车撞倒，但他旋即爬起，又不顾一切地猛往前冲。
　　短发女生看着远远在前的两人，停了下来。
　　看着两边的巷子，她选择从另一个方向突破。
　　追上一个二层仓库的时候，黄始木跟丢了目标。
　　他在廊道上向前奔跑着，一下被躲在暗处的人撞倒向玻璃窗的另个房间。
　　受到巨大冲击力的黄始木仍在原地眩晕，幸而短发女生追了上来。
　　她看着倒地的黄始木有一瞬间犹豫，但最终还是选择追了上去。
　　一路追上天台，简直难分难舍。
　　竭力爬起来的黄始木从两人奔跑的楼道开始看起，也一路调整自己的方向追去。
　　跑到一处的平台尽头，两人停了下来，气喘吁吁。
　　短发女生说不出话来，只举起□□对准姜镇燮--可正当她以为对面的人要束手就擒时，姜镇燮却一转身跳了下去。
　　楼下刚好有一辆高厢汽车，姜镇燮又跳了一次矮的台子，回到地面，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奔跑。
　　短发女生也跳了下来。
　　相比起已经受伤的人来说，她的体力足够应付。
　　起身一个飞踹，姜镇燮就扑到在地，前者还想挣扎，她又是一脚，然后拿出手铐，铐住姜镇燮的双手。
　　“根据执法条例第三条第二项，以妨碍执行公务罪，紧急逮捕你”，短发女生边将其压实边宣告道，“你有权聘请律师，行使缄默权，也有权拒绝不利陈述”
　　随后赶来的黄始木也蹲在姜镇燮身旁，从他胸前的内袋里掏出一打整齐的钱币。

　　再次回到刚刚那个巷子维修车旁的店铺。
　　老板将一小手把金银首饰倒在玻璃柜面上。
　　“就这些吗？那个人拿来卖的”，短发女生问道。
　　“是啊，就这些”，老板道，“可是，钱已经给了，我的钱要怎么办啊？”
　　“事后，会再来还给您”，短发女生说道，然后就发现黄始木直接带着姜镇燮走了出去。
　　“啊，去哪，你们去哪？”，短发女生拿起赃物追了出来，“等一下”
　　身后的老板咧咧他的钱要怎办，短发女生也咧咧着那奇怪的黄始木，然后跑到路口他们刚刚停车的位置。
　　才刚拐出巷子，短发女生就发现黄始木带着姜镇燮一脚油门走了，任她再怎么跳脚也无济于事。
　　简直无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