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志》张景贤

580、迷惘

　　似春华秋实，每个人的成熟期不尽相同。
　　曹希腊的成长就极为缓慢。
　　三十三岁，直到三十三岁，她才堪堪了解这个世界。
　　极为地肮脏。
　　一刹间，好似泄了口气。
　　原本她以为的那些极致痛苦，贫穷、歧视、霸凌……突然就被这世界笼罩的黑暗打败了。
　　而在某些瞬间，她甚至感到庆幸--庆幸她的人生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算幸运。
　　毕竟她还能保持纯洁，无论是精神亦或是生理方面。
　　但要说整个人松弛下来吧，倒也没有。
　　虽说她放弃了很多追求，可还是会担心不知能保持这样的现状多久。
　　就像是在原野上被无声的野兽追逐，不知何时命悬一线。
　　所以说人的一生就是痛苦的。
　　第一大痛苦来源于未成年时的不会赚钱，受制于人，而成年后的第一大痛苦又在于挣得比别人少，无法繁衍。
　　但那些又可能来源于少年的你没认真读书，或背景比不过人家等等。
　　前者是怪自己，后者则怪最亲的人。
　　无一例外都是再努力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是以这时候，我们便会陷入另一种究极痛苦。
　　认为自己的人生毫无价值，是一盘经过堆砌的垃圾。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曹希腊目前正处于这另一种痛苦当中。
　　她只是活着。
　　每天干些这个那个的，煮菜吃饭，洗澡睡觉，然后整理房间，把自己极为有限的一亩三分地规整得一目了然，尽在指掌。
　　单薄，却又令人安心。

　　随着年岁的增长，从前还稍微有些渴望结婚生子的曹希腊彻底断绝情爱。
　　在患上恐惧症和十年如一日从未增长的低廉派遣工资面前，曹希腊狼狈得像是被命运连扇十巴掌似地完全清醒。
　　原来，断子绝孙，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原来，她从始至终都不重要，只像个跳梁小丑，妄想天际。
　　如此，曹希腊意识到。
　　反正都快活不下去了，还管什么体面呢？
　　就这么活着就好。
　　百无聊赖地在客厅坐着，又发了会呆。
　　曹希腊这才起身，洗漱收拾，打算上班。
　　八个月前，曹希腊被外派到分公司做全员培训，至今未归。
　　而今天，是她回总公司报道的时间。
　　出门，提早半小时到办公室打扫工位，才刚坐下，门外就走进来一位年轻男人。
　　四目相对，两人都怔愣了下。
　　是完全的新鲜面孔。
　　“嗨，早！”，曹希腊率先招呼了一句，微微露出个笑容，但也仅此而已。
　　她的身份有些特殊。
　　虽然资历很老——她一毕业就在这里工作，甚至连实习也是。
　　但就在转正那会，因为身体原因过不了体检，纵使业务能力第一也没办法合格，去别的地方也是如此，所以只能转做劳务派遣。
　　十年过去。
　　同期的人都已到高层，工资也比她多五六、甚至十到二十倍，甚至还有分红。
　　而曹希腊，即使她的排名仍是第一，但什么都同她无关，似“低等公民”。
　　这也导致了大多数时候，她必须要会“做人”一些，比如说向那年轻人主动打打招呼，在平易近人上更客气几分。
　　毕竟她只是个派遣员工，像天生的鼠辈，而他们每个人都有化龙化蛟的潜力，本质上就不一样。

　　其实一开始，曹希腊也还没这般厌世的。
　　她向来遵守契约精神。
　　的确是自己身体原因，体检规矩也摆在那儿，那就算了，是自己没福。
　　但等后来她慢慢发现，原来除了个别名列前茅的不敢动手脚外，其他所有名额都是可以商量的。
　　而她即使是头名也没有办法转正，除了的确有身体的慢性病原因，还有一个在于她没找找关系。
　　所以除了她，同期的十六个人里，只有两个是靠自己的真材实料，其他完全就是靠的别的“能力”。
　　而进了工作以后，其实也没什么公平可言。
　　一个人可以诸事不干，过得轻松，甚至违法犯罪也无大碍——只要那个人有钱或者有权能够把事摆平，不闹到明面上，不管愿不愿意，那么所有人都会保护他。
　　就像你问曹希腊她公司无关紧要的八卦可以，偶尔能说的她还会说上几句，可一到关键，为了避免麻烦，她还是会选择顾左右而言他。
　　她什么也没做，都会被那些正式的员工调侃、可惜，甚至阴阳怪气内卷之类的话语，高高在上，又颇有种平易近人的优越感在。
　　若是她做了什么，或者不小心说错话的话，后果更是别想，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
　　如她同期进的两个实干家，也一样小心翼翼。
　　只不过他们前面有人用萝卜吊着，比起曹希腊的处境，算好得太多。

　　这样的生活很没意思。
　　评判他人也很没意思。
　　曹希腊也不想花时间去辨别哪些好人坏人，值不值得之类的，于是干脆全都拒之门外。
　　是以打完招呼，曹希腊便低头继续整理手中的材料。
　　那是她待会要汇报的述职报告。
　　他们公司的所有流程她都了然于心，培训更是不在话下，分公司也已经上了正轨，口头上汇报也没什么太大问题。
　　不过曹希腊就事办事，不想有任何流程问题，还是做了一份书面报告，现在正在过一遍待会要讲的内容。
　　不多时，一片阴影覆盖过来。
　　是刚刚的那个年轻男人。
　　他的双臂搭在办公隔板上，然后探头进来，“嗨，你在做什么呢？”
　　曹希腊抬头看了一眼，“我待会要找总经理做分公司的培训汇报，现在正在整理”
　　“分公司的培训？”，年轻男人皱眉，“我怎么......好像没听过”
　　“你是新入职的吧？”，曹希腊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温和解释，“分公司项目的开展在八个月前，你当然不知道了”
　　“噢”，年轻男人似恍然大悟，反应过来后一溜烟跑进总经理办公室，又一阵旋风似的跑了出来。
　　“你是曹希腊对不对？是吗”，年轻男人惊奇道，很是有些大声，像不可置信。
　　彼时已到了上班时间，其他上班的人也三五两个走了进来。
　　曹希腊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几欲晕倒，又不好说什么，只能低着头含糊地应了几声。
　　年轻男人高兴地走了，曹希腊如释重负，起身到了廊道尽头平复情绪。

　　望着远处，曹希腊为自己刚刚的头皮发麻感到绝望。
　　以前入职只要体检报告，现在好像还加了心理报告，这就注定了，她这一辈子都只能这样生活，但很明显，她已经越来越难以维持了。
　　手紧紧地捏着栏杆，突然，一阵由远及近的声音传来，曹希腊转进拐角。
　　“小妹，你这样，明天体检最后一个进就可以了，然后跟医生报我的名字，等进来的时候先不要跟我招呼，过一段时间再露关系”，一个略年长女人的声音响起，满是嘱咐。
　　“我知道了姐”，一个年轻的女声应道，“不过我怕到时候肚子大了不方便，那时候请假转正会卡吗？”
　　“所以这次就先做转正体检嘛”，年长女人道，“你不要怕，有个残疾的都可以过——他叔还叫我找人帮忙分摊下工作，你这算什么，不过那个残疾的你可千万要注意，不要惹他就好，其他你不用管”
　　“好啊姐，那我先回去，明天晚一点再去体检”，年轻女人道，很是乖巧的样子。
　　“嗯啊，你先回，我也有事要忙了，有不清楚的就打电话问我”，两人说着，又从廊道走了回去。
　　在拐角又等了几下的曹希腊确定无人，这才从拐角处出来。

　　沉默地回到工位，拿起刚刚整好的述职报告，深吸一口气后，曹希腊走到总经理办公室前。
　　敲门，然后闻声而入。
　　随手关好门，曹希腊甫一抬头，就看到早些时候打招呼的年轻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而一个中年女人则坐在侧面位置。
　　“嗯？总经理呢？”，曹希腊不由疑惑。
　　“你的总经理在哪我不清楚”，年轻男人道，“但我倒是非常想成为你的经理......我的意思是说，上司”
　　“你可能非常奇怪现在的状况，但要说起来也很简单”，年轻男人解释，“你之前就职的整个公司搬迁到别的位置--好吧，好像是在八层还是九层来着，搬了不知道多久，然后我们公司前不久租下这里，前几天正式招新，然后你就来了”
　　“我从之前的业绩板上看到你的名字，刚刚也去了解一下，个人觉得你在我们公司会得到更多的发展空间......这是我们公司的人事部部长，薪资待遇我们可以一起谈到合适为止”，年轻男人伸手介绍了下坐在侧面位置的女人。
　　女人适时打了声招呼，曹希腊的眉毛不自觉挑了一下。
　　是刚刚那个年长女人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信息太多，来不及消化心酸尴尬，曹希腊只是站了起来。
　　“感谢你们的好意，我不知道我走错了，我得回去.......”
　　曹希腊的确也不满意现在的工作，但她是个谨慎且胆小的人，一下要换份工作，还要现谈，很明显打乱她的节奏，有些宕机了。
　　一般情况下，对于突如其来的事曹希腊会下意识拒绝，但年轻男人这也是一个蛮好的机会，所以她的拒绝说不出扣口，一下卡在那里。
　　这卡顿让人误会，年轻男人很是不解，“你还要回去？不是我说，你那个公司连换位置都没有和你告知一声，即使有再多的原因，但一个人都没有同你说，不觉得很寒心吗？”
　　的确是很寒心，不过为了所谓的尊严，曹希腊没有回答，只是垂下了眼眸，“我应该在那里都无法入职的，因为身体原因--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在哪里都一样的”
　　“身体原因？”，年轻男人皱眉，而后沉思了下舒展，“噢，那没关系啊，挺好解决的，交给我就好”
　　曹希腊的确有一瞬间的心动，但终究归于沉寂，“可是这样对别人来说并不公平，如果这是私企就算了，但这好像不是”
　　年轻男人噎了一口，有些无语，“你，你想追求公平，那很好啊，可是你不觉得，如果你变得有能量，就能帮助更多的人，创造更多公平了吗？当然，我有我的私心，但你也可以完成你的私心啊”
　　完成私心？
　　曹希腊心神不定的慌乱突然一定，心里不由一哂。
　　真的可以完成私心吗？
　　她不想变成鼠辈，但更不想变成披着人皮的老鼠。
　　说什么让这世界变得公平，如果真的披上人皮的话，又不肯同流合污，等待她的，必然是只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