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音》苏影衣

32、第 32 章

　　江暮影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酒，嘴角却浮起一丝苦笑——这酒是以传说中的曼珠沙华酿制而成。曼珠沙华，彼岸之花，在东方的地府，彼岸花的香气引领逝者渡过三途河，踏上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前方便是轮回重生之路。只可惜，有些生物注定和这条路无缘，比如，血妖……

　　“既然明知道不会忘记，又何苦如此强求？”身后传来殷子枫熟悉而冷淡的声音，“你的心不肯放下，再多的彼岸花也无能为力。”

　　江暮影放下酒杯，以同样冷漠地语调回应：“那是我的事，不劳殷先生操心。”

　　殷子枫暗暗叹息，一别经年，江暮影的脾气却是一点没变，还是这般倔强。走到她身前，瞥见另一只酒杯，不由一怔，“方才你有客人？”

　　客人？这词可不怎么准确……江暮影的表情变得很奇怪，“认真说来，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殷子枫微微皱眉，“沃尔图里家族？你怎么招惹上了西方血族？”

　　“看来你对西方血族并不陌生呀。”江暮影的眼里隐隐掠过一抹锋锐，“来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殷子枫淡淡地应道。

　　“是么？”江暮影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冷笑，“那现在你看到了，我很好。”

　　“真的？”殷子枫负手看着她，“你在担忧什么？”

　　江暮影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血妖和自己的转变者之间，有着无法割裂的联系，无论多么强大的法力，也无法完全切断彼此间那一份微妙的感应，她无奈地苦笑，“我担忧的事情，从来没有改变过，你知道的。”

　　殷子枫轻轻叹一口气，“你还在恨我……”他转过身，目光掠过另一只酒杯，低沉着声音道：“暮影，也许这话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劝你离西方血族远一点，尤其是沃尔图里家族，那是一个无底的漩涡。”

　　无底漩涡？这下轮到江暮影皱起了眉，“对于血族，你好像知道很多事？”

　　“血族和我们不同，他们有自己的法则和世界体系——无论每一个个体本身是否意识到，西方血族是屈服于神意的产物，暗月之神以无形的欲望操纵着他的子民。”殷子枫的声音不再如平素的波澜不兴，而是带着种说不清的忧虑。

　　“就算是东方血妖，也一样无法完全摆脱神之血脉的影响，混乱的欲望无时无刻不在挑战我们的理智与耐性。”江暮影的神色也变得黯然，源自于创世神祗的强大力量，远超过凡人所能承受的限度，即使是如她和殷子枫这般强大的术者，面对这种诱惑，都不得不时刻保持警醒——基努拉瑞神从一开始创造这样的生命，或许本意就在于给这个世界带来混乱与死亡……“你来欧罗巴，不可能只是为了看看我吧。”江暮影的眼中闪动着锋芒，“那位黑暗神祗又向你传达了什么意念？”

　　殷子枫微微摇头，“是大司命要我来的，还带来一句卜辞——血与火之炼狱将重临于遥远的大陆彼端。”

　　江暮影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惑，“她让你把这句卜辞带给谁？”

　　“暗月之神的大祭司，也是今天西方血族第一家族的三大决议者之一，凯厄斯·沃尔图里。”殷子枫的目光望向了山下的沃特拉城，平缓的语气中蕴着隐隐不安。

　　“林德曼不在意大利，而且……大司命为什么要你来传话？”

　　“大概是认为血妖的身份不会让对方太过反感吧。”殷子枫顿了顿，微笑道：“如果见不到银狐，能够见一见欧罗巴魔法时代传说中最伟大的光明法师，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他微微眯起眼睛，江暮影对面的那只酒杯上残留的气息里，有光明魔法的痕迹，虽然淡到难以察觉，但足以说明来人的身份——阿罗·沃尔图里，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看起来，你对沃尔图里家族的了解，似乎比我还多。”江暮影的语气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有些讶然的尖刻。

　　“不，我对他们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这是大司命的嘱托，自然不能轻忽。”殷子枫却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郑重地向她解释着缘由。

　　江暮影垂下了目光，淡淡地道：“好了，你的事我不会过问。”

　　殷子枫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头，飘然向山下走去。

　　古老的沃特拉城内那些带着明显特兰帝国时代风格的建筑让殷子枫情不自禁地想到另一个血族的领地，安度撒因，欧克斯王朝曾经的皇都，那座有着六千年历史的古城，是特兰帝国辉煌的见证者，英雄王阿纳索拉一世崛起于此，圣贤王马克莱斯三世诞生于此，而仁德王雷欧多姆四世也最终陨落于此——欧罗巴魔法时代最庞大的人类帝国在那里拉开恢弘的序幕，也在那里宣告凄凉的结局。如今，它的主人正是欧克斯皇室在欧罗巴大陆上最后的血脉，杜纳西·欧克斯，曾经的特兰皇子，而今却是黑暗世界中最冷酷嗜血的成员之一……只是，透过那个少年骄傲无情的表象，殷子枫明白，自己看到的，是脆弱无助——倘若那个孩子能够在生者的世界中停留的再久一些，岁月或许会自然而然地愈合这些伤痕，然而来自黑暗神祗的力量固化了这所有一切，纵使四千多年过去，那个少年的心，依旧停留在十七岁的那一刻，因背叛而憎恨与困惑，因冷漠而痛苦和茫然……想到这些，殷子枫的嘴角不觉浮起一丝苦笑，他的能力让他了解，杜纳西·欧克斯内心最深的渴望，不是力量，不是权势，也不是复仇，而是关怀，是所有十七岁少年都会期望的那种来自朋友，来自亲人的承认与爱护——这本该是何其平凡的愿望，但对那个少年来说，却成了在漫长永生中无法企及的奢望和无休无止的折磨。

　　殷子枫暗暗叹了口气，收回思绪。他从来不认为杜纳西能够真正领导西方血族——剑与火只是领袖的一面，必要的宽容、怀柔，乃至于绥靖，同样是领导者必不可少的技巧，而杜纳西明显的不愿意考虑这些。更何况杜纳西生性不喜欢掩饰，这个少年的直白坦率，在殷子枫看来，就如同山溪，固然清浅的明澈可爱，但却也终究失之于清浅。倒是他今天要见的这一位，才真正是莫测的深潭——将三千年来沃尔图里的行事手段和安吉鲁·纳凡特的生平相对照，他能看到的，是无法相容的矛盾——直到此刻，他仍然无法想象，一个人要如何兼具光和影这两种特质……不过好在，这个问题，他不用再费神去想——沃尔图里大厅的正门，已然向他敞开。石阶上三张高背座椅呈品字形摆放，正中的位置上，坐着一位黑发黑袍的男子，苍白优雅的容貌如同大理石塑像般精致，他的表情看来不像大多数吸血鬼那样冷漠戒备，神色间带着一种柔和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那双血色的眼眸上覆着一层彷佛雾霭的薄膜，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这点让殷子枫觉得很挫败，他只能感受到对方的注视，却无法通过目光的接触来判断对方的内心。

　　很谨慎的小机关，殷子枫在心里暗自感慨，他可不认为这层雾霭似的虹膜仅仅是出自岁月的沉淀——他见过更加年长的血族，比如杜纳西的眼睛就清澈的不带一点杂质，虽然没有感应到明显的魔法气息，但这层东西的效果显然不局限于妨碍目光的交流，连自己的天赋都在它面前受到了影响……又或者，是眼前的男子实在太善于隐藏自己的思想，才让人无从判断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

　　走进大厅的时候，殷子枫刻意放慢了脚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没有认真想过，面对阿罗时该如何措词，又是否需要将大司命的卜辞转达。太依赖超自然的能力果然不好啊……他有些自嘲地想道，一旦天赋受到限制，自己居然有点不适应了——自从接受了黑暗神祗的礼物，还没有谁能够在他面前保守内心的隐秘，以至于他习惯了用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来切入核心。可是现在，面对眼前犹如迷雾般的男子，他竟然一时间无从开口。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犹豫，阿罗站起身，以迎接的姿态缓缓开口：“欢迎来到沃特拉，殷先生。”

　　听到那轻柔悦耳的声音，殷子枫的脑海里在刹那间掠过一丝极为古怪的联想。他略略躬身为礼，“能够进入这暗月之都，也是子枫的荣幸。只是不知银狐阁下……”说着，他的目光刻意掠过阿罗身侧，空着的那两张座椅。

　　“殷先生的来意，不便转达么？”

　　殷子枫感到阿罗望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些许审视的意味。拒绝或许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他的心底不期然地冒出这么个念头。但他还是用谦恭却坚决的口吻回答道：“请恕我失礼，沃尔图里大人，事涉神祗之间的约定，子枫不敢轻忽。”

　　“原来如此。”阿罗淡淡一笑，“只是要请殷先生屈驾盘桓几日了，我会通知凯厄斯尽快赶回来。”

　　“大人能够体谅，子枫感激不尽。”

　　“殷先生言重了。那么，还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么？”

　　殷子枫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子枫来此之前，受一位故人所托，向海因耶尔伯爵问候，却不知是否方便？”

　　“殷先生过于拘谨了，伯爵在他的别苑，我让人带您过去可好？”

　　“一切悉听您的安排。”

　　沃特拉城曲折繁复，彷佛无尽的地下通道让见多识广的殷子枫也暗暗惊叹——如此庞杂的地下迷宫，恐怕也只有血族才能记得清正确的道路。只是这个地下迷宫的作用却让他迷惑不解，欧罗巴魔法时代的古老城堡多半都有各种用途的地下通道，但规模如此庞大的地下系统恐怕也是只此一家，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的机关？殷子枫一面想一面悄悄释放法力向四周探察，却发现整个空间都充斥着黑暗结界——非暗月之神的神殿就在城内？但为什么在更深处的地底能隐约感到光明法阵的气息？

　　“殷先生，通过这部电梯，我们会直达别苑的正门，请跟我来。”娇脆而不失优雅的女声打断了殷子枫的思绪。他看了一眼这个叫做简的小个子女孩，微微点头，随着她的步伐一同迈入电梯。
　　电梯的出口嵌在一根巨大的廊柱底部，和周围的建筑浑然一体，殷子枫微微转目，已经将这座别苑的大致情况尽收眼中——这是欧罗巴魔法时代十分流行的开放式庭院建筑，在东方通常被称为伊特鲁里亚风格，不过其中混合了些许小亚细亚格调的装饰，这倒是符合安诺略王朝中后期上层贵族的喜好，但庭院后半的那一道屏风墙却是典型的远东风格。殷子枫不禁皱了皱眉，这道墙砖画极其精美，也同四周的景致巧妙呼应，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道墙的存在十分突兀，彷佛生生隔断了什么……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简主动解说道：“这道障壁是后来加上去的，也不知最初是谁想的主意，但三位大人都很喜欢，尤其是主人。”

　　殷子枫暗暗苦笑，仔细看墙上的砖画，他已经猜到这是谁的手笔了——江暮影，除了她还会有谁在一道障壁上暗藏龙族的迷阵玄机？“能在这里见到东方风格的建筑，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简笑了笑，引导他走进正门，到了障壁近前却忽然停步：“我该告退了，殷先生，马库斯大人就在后厅。”她顿了顿，似乎在犹豫什么，隔了片刻，才用极低的声音道：“请原谅我的冒失，但有些疑惑只有您才能为我解答。”

　　殷子枫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他能明了这个女孩的心思，也因此不由得对她同情——无论如何努力，这一番情思终究是镜花水月。“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尽力而为。”

　　简的笑容在一瞬间变得似乎有些羞涩，“我听说，您拥有看穿对方心底愿望的能力，恕我冒昧，不知您可曾看出主人的愿望？”

　　殷子枫沉吟了一下，低声道：“你知道他是魔法师么？”

　　简点点头。

　　“那么，我的回答恐怕会让你失望——暗月之神赋予我的能力，并不能穿透光明之神赐予信徒的屏障。”

　　“是这样……”简显得有些失望，但还是微微行礼致谢，“抱歉占用您的时间，我告退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殷子枫暗自摇头——他话里的暗示，只怕这女孩并没有听明白。正想着，障壁之后传来一个优雅平和的声音，“殷先生，东方有一句古语——万事自有缘法，您又何必过分担忧？”

　　转过障壁，殷子枫看到整块汉白玉琢成的石案和两旁的石几，案几都是素面无纹，但打磨的通体光彻，亮可鉴人。石案上摆放着一套来自东方的茶具，斜倚着左边石几的男子正望着他。从容的仪态，淡漠的表情，平静到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如果说阿罗是莫测的深潭，那么马库斯就是无波的古井——不是你看不透他的内心，而是他的心灵近乎空白。殷子枫忍不住伸手去揉额角，他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这让他想起上古洪荒时代的同修——不因外物喜悲，不由内衷哀乐，是术者习道的追求，然而真到了那一步，到底该算是通达天道，还是违逆自然？

　　马库斯为他斟了一杯茶，“这是我学自江夫人的茶艺，只怕让您见笑。”

　　殷子枫接过茶盏，倚着他对面的石几坐下，品了一口，抬头微笑道：“暮影收了个好学生。”说着放下茶盏，看向面前的男子，“您不打算问问我的来意么，海因耶尔伯爵？”

　　马库斯淡淡一笑，“若您愿意告知，自会开口。”

　　殷子枫苦笑，和这样的人说话，果然不适合绕圈。“欧克斯殿下让我代为致意。”

　　马库斯微微点头，“请转达我的感激之意，也请转告殿下，我的愿望业已达成，有劳他长久挂念，实在不安。”

　　“您确定这就是答案么，伯爵大人？”殷子枫的双眉轻轻拢起，杜纳西对此，大约会很不满意吧。

　　“确定无疑。”马库斯的声音依旧平和，但传达的意思却不容置疑。

　　“我会原话带到……不过，只怕要耽搁几天。”殷子枫开始觉得这一趟行程比他预想的艰难，重头戏还没真正开始，他已经吃到两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了。